第 80 章 我是時絮
篷餐廳的特色就是船繞着河穿行,到固定的站點會送上新菜。
江城河道蜿蜒,到夜晚的時候坐在烏篷船能看到沿岸的風景,琵琶聲漸遠,船槳划水的聲音迴響着。
沈添青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啊了一聲,不解地看着對面坐着的人。
她很少有這麼呆愣的時候,人前的沈添青導演看上去不好說話,自帶一股頹感。女明星的光鮮亮麗她佔了一半,剩下的一般是這種獨一無二不正能量的氣質。
在片場她更是話少,張燦燦最想聽到的是喊咔最怕聽到的也是咔。
時絮有時候在一邊吹風扇,張燦燦被沈添青說了一嘴,哭喪着臉坐過來翻劇本,念叨着我完了。
其實也還好,沒那麼凶。
時絮觀察過,沈添青指導人的時候肢體和語言配合,示範也很專業。
她甚至會去想,她留學的那幾年是什麼樣的。
沈添青就算不是個女明星,但也是導演,幕後的東西被挖出來很少。
留學生涯在採訪中里一筆帶過,時絮都無從聽起。
時絮在確定了自己的在乎后,開始遺憾自己錯過對方的那幾年。
哪怕她的閱歷足夠豐富,她也還是個會有奢望的人類,會有“如果”,會做“假如那年”這種開頭的句子。
假如那年我沒死,我能跟她有以後嗎?
時絮沒敢想得太深,她心裏也有數,可能性不大。
她那年對譚檀的情緒跌至谷底,人會愛屋及烏,也會恨其所恨,連坐是人擺脫不了的劣根性。
“你不要開玩笑。”
沈添青皺眉,伸手想要拿走時絮手上的戒指盒。
時絮卻縮回手,另一隻手抓住沈添青伸過來的手,指腹摩挲這對方的手指。
“我沒開玩笑。”
她攥着沈添青的手,“我是時絮。”
沈添青咬着嘴唇,她如同驀然聽到了雷聲,像是破開了黑雲,直接把她的神魂剝了兩半。
“你說什麼?”
她眼眶的紅還沒消下去又加深,用力地要抽出自己被時絮握住的手。
“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沈添青咬着嘴唇,那雙通紅的眼看着時絮,不可置信凝在眼裏。
怎麼可能呢?
“我是認真的。”
時絮鬆開手,卻又把手掌覆在沈添青的手背上,然後抓住。
“你從沒有懷疑過嗎?”
時絮還是看着沈添青,卸下了戲裏造型配套的妝容,她在私底下向來不愛化妝。
但她今天沒卸,跟之前比反而有些精心打扮的感覺。眼神隨着眼尾那上挑的一點紅,猶如深冬橫斜的那一支梅,足夠讓人感覺到接下來初春的料峭。
時絮看起來很燦爛,實際上不過是冬雪伴隨的一抹轉瞬即逝的微陽。
沈添青嘴唇顫抖,她尚且喝了一口梅酒,就齁到了嗓子眼。
她覺得喉嚨腥甜,像是吞了一把刀。
她當然懷疑過,比如孟蘅逐漸轉變的性格。
但那是大病初癒,大難不死的後遺症。
沈添青質疑過孟蘅的演技,但對方和元綺表演最後的破罐子破摔。
是僥倖。
那場《西川遺風》的排練,孟蘅手執長劍,一招一式都像是時絮。
要挑點不是都很難。
可沈添青都覺得是巧合。
是我的要挾,是我要對方的愛,是孟蘅努力給我看到的結果。
最後那一幕《煙霞》,水榭樓台,孟蘅舉手投足都是時絮的風采。
那是幸夏萱的教導,因為沒有比幸夏萱更了解時絮的人了。
是每一次地相擁,每一次溫存的溫柔和粗暴。
是無休止的縱容。
像得沈添青覺得自己再對比都是褻瀆。
我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運氣,怎麼可能有人死而復生靈魂嫁接。
就算以上都成立,時絮又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地和我在一起呢?
怎麼可能。
她每一次的念頭都被掐滅,悲觀主義者擅長期待,更擅長摧毀。
只不過譚檀擅長摧毀別人,沈添青擅長摧毀自己。
“我不相信。”
沈添青反手壓住時絮的手,她攥着對方的手腕,新做的美甲都彰顯了她對這一次烏篷晚餐的在意。
可是這一刻指甲嵌進時絮皮膚,刺痛沒讓時絮的笑意消失。
她由着沈添青,“那你要怎麼才能相信呢?”
一道新菜被船夫放進艙門的小桌。
時絮端進來,是一道甜品,是剛才她加的。
十多年前的甜品店現在開邊大江南北,招牌的“絲絨心語”成了網紅蛋糕。
在很多店裏都有別的稱呼,造型基本保持一致。
這道菜叫雪后新梅,放到桌上的時候讓沈添青愣了一下。
時絮:“那年你考試沒考好,非要吃這個,我讓幸夏萱給我送過來的。”
她一邊說一邊切開這塊蛋糕,裏面是流心巧克力,切開的瞬間流出來,上面裹着花生碎,聞上去是甜品獨特的濃郁香氣。
“你說不要蛋黃流心,因為你考不到雙黃蛋,很丟人。”
沈添青小時候的成績不錯,私立高中壓力其實不小,她性格文靜,從來不用陳歌妮操心。
那一次是她早有預謀的失誤,雖然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正好蛋黃流心也賣完了,老幸去的時候剩下的最後一個岩溶巧克力夾心也被人買走。”
“她打電話給我,”時絮把那塊放到沈添青面前,“我讓她加錢,去把最後一個買回來。”
絲絨心語名字很土,但是確實好吃,長得也漂亮。
沈添青愛吃是因為同學說她姐姐跟男朋友是一起吃了這個才在一起的。
那時候她年紀小,有種天然的傻氣,想吃也想得很美。
她想跟時絮一起吃。
“花了我不少錢,還被老幸臭罵一頓。”
孟蘅的聲音跟時絮不像,是音色的區別,時絮的本音偏清朗,稍微中性一些。
而孟蘅的聲音反而更低,但因為常年掐嗲,別人對她的印象都是甜。
工業糖精的那種甜。
而時絮沒掐,她說得平常,說自己的從前都像在說別人的事。
偏偏是孟蘅不會知道的,沈添青和時絮的從前。
“結果你只吃一半,說全吃了會得糖尿病,”時絮頓了頓,笑了一聲,“這玩意,太……”
“夠了!”
沈添青抿着嘴,她捏着拳頭,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你是故意的嗎?”
她低着頭,看着盤子裏那被切了一半的小蛋糕,巧克力散發著甜膩的味道,可是沈添青卻覺得好苦。
頭頂響起吧嗒吧嗒的聲音,船夫用方言吆喝一聲:“下雨了。”
但窗外的雨下得不算大,煙雨蒙蒙里空氣都是濕潤的。這一瞬間沈添青覺得自己被水汽席捲,心裏的水也從眼眶流出,滴在那塊蛋糕上。
她迅速拿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淚,頭上的發卡發出泠泠的聲音。
“我這樣你很高興嗎?”
沈添青咬着嘴唇,努力地在憋眼淚,這一瞬間她渾身都是無力的,船夫搖船很穩,她卻覺得天旋地轉。
彷彿電子蠟燭都瀰漫出焦灼的氣味,燈光照出對面的影子,像是要籠罩住她。
沈添青淚眼朦朧地抬眼,對面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看着自己,眼神卻不似當年,溫柔得像是從前時絮看別人的眼神。
我是別人嗎?
她嘴唇開合,卻說不出話,只能抓着那枚嶄新的戒指,又覺得自己是一場笑話。
理智拉扯着她,一方面告訴她得償所願應該高興。
一方面又讓她剛做好的心理準備全盤崩潰。
她是苦海的那艘船,暴雨滂沱,沒人救她。
“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
時絮看着她,神情愧疚:“我本來想……”
“本來想裝作孟蘅,和我好嗎?”
沈添青壓根裝不了凶,她的聲音帶着無助的質問,又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沒有指責的勇氣。
反而像是一種動物悲痛的嗚咽。
“是。”
時絮點頭。
“那為什麼又要告訴我真相?!”
船艙的高度不方便人站着,沈添青強忍站起來的衝動,“你根本不知道我……”
她想到自己在對方來之前的低語,一時間又是酸澀又是茫然。
更多的是一種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悲喜。
時絮:“因為我想把我的靈魂交給你。”
她的聲音夾雜着綿綿的細雨聲,像是穿過了沈添青自我折磨的茫茫十三年時光,抵達一個人的心湖。
泛起絲絲縷縷的漣漪,盪起一圈一圈的心語。
沈添青不知道的是,她的十三年,是時絮的百年、千年、萬年。
時絮如自己所願的回來,其實始終會如端腦預測的那樣,遊盪在這樣的紅塵里,做一個流浪者。
一如系統7707的預測,最終被端腦強制回收,成為另一個空間運轉的一串數據,和之前所有離開的前輩一樣。
這樣的回歸,不過是端腦剝削后的鏡花水月,泡影一般,還是消散的結局。
沈添青呆愣地抬眼,她的眼睫還掛着淚水,隨着她機械地眨眼,落下。
“你說什麼?”
時絮卻不肯再說了,她把木盒裏那枚紅寶石戒指戴回沈添青的尾指。
窗外的雨下得纏綿,途徑一家曲苑,觀眾撐着傘在聽一出西廂。
咿咿呀呀的聲音跟雨聲糅雜,跟嘈雜的熱鬧混響,像是一場石破天驚的志怪戲文一折。
人間百態,俗世紅塵,有人還是心甘情願地被收於這一枚小圈中。
套成一顆紅塵寶石,被人親吻,放在心上。
“我說,對不起。”
時絮拉着那隻手,吻在沈添青的手背,“我來遲了。”
沈添青剛被雨聲撫平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蠟燭照出的光芒微弱,四散燈帶的暖黃把對面的人輪廓描了又描,沈添青這個瞬間有很多話想說。
卻又無話可說。
時絮就這麼看着她,孟蘅的皮囊因為靈魂而改變,的確變化很大。
人本來擅長詭辯,自我說服,壓根不知道有些改頭換面的成長是靈魂嫁接。
沈添青陡然哭出了聲。
“我好想你。”
時絮愣了一下,然後伸手給她擦眼淚,又聽沈添青嗚咽的碎語:“我本來都打算跟孟蘅好好過的,你打亂了我所有的計劃。”
時絮笑了一聲:“什麼計劃?”
沈添青想靠在她的身上,又怕烏篷船傾斜,眼巴巴地看着時絮。
她也知道今天比較隆重,從頭到腳都像是全副武裝,只可惜船艙內壓根沒節目上那麼多光給她。但是在時絮眼裏,沈添青其實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一雙眼睛永遠只知道看過來,看向時絮。等時絮真的回看過去,就會別開。就像從前《西川遺風》的片場,沒有沈添青戲份的時候,她也要來看時絮。
那年的眼神,也是這樣。
時絮忍不住笑了,她往沈添青那邊坐,但沒想到沈添青又要推開她,行為推拒,眼神勾引,還要故作嚴肅地來一句:“等會沉船了。”
時絮沒什麼所謂:“那就沉唄,也算殉情。”
沈添青哼了一聲:“誰要和你殉情。”
時絮假裝思考,她撐着下巴看身邊的人,聲音都寫滿了調侃:“那是誰在家裏寫着上窮……”
下一秒時絮被人堵住了嘴,梅酒的味道太甜,原本的梅子被酒催成了一股獨特的味道,盤桓在唇齒。沈添青本來想一決高下,但忘了從開始到現在,從她認識時絮的那一年開始,到時絮重新回來的這一刻,她從來都不是對方的對手。
時絮一個眼神,就足夠讓她神魂顛倒了。
沈添青急促地喘着氣,舔了舔被親了滿是水光的嘴唇,“再來。”
時絮卻按住她的嘴唇,“別急。”
沈添青的臉紅了,她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像個色情狂。
好不端莊。
“你還有什麼計劃?”
沈添青懊惱地吐出一口氣,又猛地喝了一口氣,時絮看她直接抄起酒壺,根本來不及阻止。
壯膽了的沈添青頭髮都亂了,她的心燙得她雙腿都忍不住併攏,神志卻要往時絮身上纏。
“計劃和你在一起,計劃公開,計劃……”
時絮搖頭:“不是這個,是今晚的計劃。”
她問得非常正經,像是等下還要開個小會,會上要用ppt展示之後的規劃。
偏偏這不是開會。
沈添青呃了一聲,她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如果面前真的是她重新愛上的孟蘅。m.
她可能會很直接。
但現在時絮和孟蘅重合,她覺得自己亂了。
“就……沒、沒什麼。”
她笑了一聲,手指抓着酒壺,“看看星星,聊聊天。”
時絮:“下雨呢。”
她的喉嚨滾出一聲低笑,笑得沈添青心猿意馬。
沈添青:“那看電影。”
時絮:“你的小電影?”
沈添青懊惱地啊了一聲:“不是。”
時絮:“你害羞什麼,你都幹得出強上我的事。”
沈添青:“不是的!”
她的解釋特別蒼白:“我那是……”
替身是真,包養是真,強上也是真的。
不是百口莫辯,是真的沒什麼好辯解的。
沈添青:“你打我吧。”
她閉上眼,緊張無比。
卻得到了一個濕熱的親吻。
時絮擁着她:“沈添青,你喜歡的現在的我,你知道嗎?”
她抓着對方的手指,沈添青眯着眼看,連脖子都紅了。
時絮抓着沈添青的手給自己戴上戒指,一字一句地說:“你從前喜歡的,只是你想像中的我。”
“但是你現在喜歡的,才是真正的我。”
時絮摸着那枚戒指,其實她這個人一碼歸一碼,談戀愛從沒想過要戴個戒指。
她覺得那很鄭重,是一輩子的事情,要再三考慮的。
“你套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