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西川遺風7
【1.7】
《西川遺風》定在第二年的小雪上映。
這部電影開機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名氣。主演是第一次拍戲,女二是這部劇里最有名的,普通路人看到時絮兩個字,首先會想到的是她之前客串的喜劇片。
然後問一句:“她是不是出道很多年了啊,怎麼感覺經常看到她。”
粉絲列的關於時絮的片單能看出時絮這麼多年的行程有多密集,有人調侃生產隊的驢都沒這麼忙的。
再稍微了解這個圈子的看到時絮,會想到她錯失的獎項。
粉絲會想到時絮在電視轉播里依然驕傲的神情。
邢東都沒想到,這部電影既定的宣發因為時絮的意外死亡都沒用上。
大雪裏墜落的汽車,搜救隊的在深山搜尋后抬上來的屍體。
成為紙媒的頭條,成為娛樂頻道的的必播新聞。再然後,時絮的專題報道,對她作品的評價欄目接踵而來。
她原來的身份讓很多人覺得詫異,知情人的採訪,恩師含淚的表述,還有不公開的葬禮,都讓人產生好奇。
《西川遺風》的主創甚至都沒路演過,這部電影本來就是沈家最大投資,作為的主演的沈添青壓根沒心情宣傳。但點映那天全體出席,沈添青姍姍來遲,她坐在第一排,巨幕影廳的效果很好,音響都給人一種別樣的質感。
但她的心在片頭嗩吶聲響起來的那一瞬間只會更疼。
楊甄真坐在她身邊,看着她一身黑裙,外面的黑色西裝外套更顯肅穆。
她很久沒見到沈添青,慶功宴少了女主角和女二總是壓抑,更何況其中一個已經故去。
坐在身邊的少女看上去瘦了很多,楊甄真感覺她臉上的肉感都消失了,瘦出了尖尖的下巴。
沈添青長得漂亮,她第一眼就知道,但那種好看是富養出來的無憂無慮,好像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味。
現在的沈添青,給楊甄真一股巨大的頹喪感,她胸前別了一個白青色花形的胸針。
電影開幕,嗩吶聲由遠及近,開篇就是公孫家的滅門慘案,是邢東個人獨有的那種血腥美學。
他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導演,風格卻從趙滿春那種俠義凜然偏離,給人一種陰雨天隱約的天光感。
因為公孫蕪的年紀設定的就是十五歲,沈添青也能演。
剛出場的時候打扮得特別少女,天青色的紗裙,雙頭的髮髻,壓根看不出一點武學世家的味道。
反而像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武學屁點不懂。
公孫蕪的裙擺在迴廊里搖曳。院子裏火光衝天,池塘的水倒映着的火,還有開敗了的荷花,筆直地矗立,像是一個個死去的公孫男兒。
仇人全部蒙面,身上的黑衣都被血染透。公孫蕪無處可逃,她靠着柱子,想着自己不如溺死算了。
她是家裏的么女,上面的兄長和姐姐都大她許多,武學世家的武到她這裏就斷了。
父母也不強求,想着無所謂。
熒幕里的沈添青造型格外古典,眼眶含淚,最後看了一眼身後拿着刀的賊人,發紅的眼眶凝着眼淚,在最後打算跳湖。
那一瞬間,有人從遠處而來,漫天細雨里,她抱起了閉上眼的少女。
今天沈添青不是一個人來的,沈家的大哥二哥都在,和陳歌妮一起坐在後面。
沈添青這一年的痛苦他們看在眼裏,如果可以後悔,陳歌妮就不會同意沈添青的這個要求。
補償時絮。
是姐姐欠她的。
那為什麼是用你的痛苦還呢?
熒幕里的石灣從天而降,對公孫蕪來說宛如天神降臨。
時絮對沈添青來說不是天神,卻同樣是一個意外。
公孫蕪對石灣的感情複雜又純粹,現在的沈添青看着時絮那張臉,卻有點痛恨拍戲時候的自己那麼遲鈍。
如果我早一點……早一點想清楚。
可是時絮依然是譚檀的前女友,譚檀是她的姐姐。
她們註定尷尬。
就像這一版開頭,是邢東在時絮殺青前再補的。
導演想一出是一出,覺得人生里應該不會再碰到如此闊綽的投資方,巴不得多拍一點。
時絮那時候拿到補拍的形成笑容都凝固了,然後無奈地問導演:“不是吧,開頭都要重拍啊?”
邢東點頭,一點導演的架子都沒,像是商量一樣:“可以嗎?”
時絮:“行唄。”
沈添青也很高興,這一版的開頭她覺得更唯美。那點少女心作祟,沒摸清自己的感情卻想要靠時絮更近,在對方吊著威亞過來的時候因為太過激動,還被卡了很多條。
她當時想得很好,等電影上映,就算賣得不好,也要做點假的成績出來,讓時絮高興高興。
可是物是人非,時絮死了,她身邊的位置沒有時絮了。
劇情推進,成長型女主角公孫蕪在師父石灣的教導下一邊奔逃一邊學武。
從江南到漠北又回江南,偏偏離手刃仇人不遠了,石灣卻要走了。
這個電影的基調開局就讓人激動,後面的打鬥戲更是兼具武學和美學。空境都是實景,無論是綿綿細雨里不綿綿的廝殺,還是塞北黃沙里的近身搏鬥,還是蒼山深雪裏的文戲交談……都讓人移不開眼。
最後公孫蕪殺死仇人的時候,全場叫好,可是這個長大了的少女,卻流淚了。
這部電影除了剛開始滅門慘案發生的時候公孫蕪哭過,中間她再苦再累,都沒哭,哭也是假哭,給石灣看的。
而第二次流淚,播放的畫面是她的家人,在什麼都沒發生的時候。
後來全是石灣,她還很年輕,卻已經被人留下太深的痕迹。
那個女人教會她很多東西,卻唯獨沒教她怎麼忘了自己。
她提劍會想起石灣,拔劍會想起她,收劍也是她。
那不要劍了,一年四季,她跟對方都走過,那能怎麼辦?
天地四季,她左右不了。
就像這種大仇得報的暢快,始終因為無人分享而寂寥。
這個哭戲的鏡頭很好看,背後是血海,沈添青這張臉演出了成長后公孫蕪的成熟。
眉宇里凝着被世事催成的愴然,最後收劍而去的背影顯得的格外孤獨。
公孫蕪沒有盼頭了。
那時候沈添青不懂,邢東給她講戲,解釋了好大一堆。時絮路過,輕飄飄地丟下一句:“一無所有你又沒體驗過。”
沈添青反問:“不是還有朋友嗎?”
時絮笑了一聲:“我就說你不懂吧。”
所以這個鏡頭拍了好多天,只能算是勉強過的,後期經過音樂的渲染,才能把情緒推進。
在作為觀眾的沈添青眼裏,還是有瑕疵。
如果是現在的她來拍,一定能更好。
時絮說演戲不一定要體驗過,觀眾很好糊弄的。
後排哭了很多人。
最後公孫蕪選擇了做遊俠,她走遍大江南北,為的是找那個人。
不知道是生是死的過路人。
最後的鏡頭定格在山巔,穿着青衫的公孫蕪背着長劍,撐着一把黑金的油紙傘,眺望遠方。
她的眼神跟從前完全不一樣。
明明年紀不大,卻像是走到了終點。
片尾曲是一個女歌手唱的,歌詞寫得豪邁,帶着落拓的江湖氣。
演職員表拉過,到最後,有一句黑底紅字的話——
緬懷時絮,感謝出演。
是邢東特地問過沈添青后加的。
沈添青當時在給沒收好的幾句詞重新配音,她總覺得邢東什麼都知道。
旁觀者清,那幾個月的相處,好像大家都猜出了點什麼。
那,
時絮知道嗎?
沈添青回去之後想了很久,最後笑了一聲。
時絮知道又怎麼樣,她才不會搭理我。
她就算活着,我們也不會有以後的。
這場電影謝幕,是慣例的媒體訪問。
沈添青坐在台上,楊甄真還在擦眼淚。她作為被揍的一方,發現自己被揍也很漂亮,再想到這個故事,揍她的結局也沒多好,更傷心了。
有記者提問:“導演,石灣的結局是什麼呢?”
邢東長得很清秀,但是很瘦,在男性里他看上去沒什麼攻擊性,個子不高,像是很好欺負一樣。
但是拍戲的時候認真的自帶氣場,沈添青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東西。
“我沒有想過。”
邢東拿着話筒,“編劇也是這麼說的。”
今天編劇也到場了,她三十齣頭,戴着黑框眼鏡,點了點頭。
“那公孫蕪會和李呈意飾演的男主角在一起嗎?”
看電影的觀眾在後排,居然有人大喊了一句不要。
邢東:“不會。”
“主角沈小姐覺得呢?”
記者看向沈添青,“您對公孫蕪這個角色有什麼看法?”
沈添青穿着的衣服是黑色系,台上的光很亮,後排的關注看到她都哇了一下。
感覺跟電影裏最後的公孫蕪連氣質都一樣。
“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可憐又幸運的人。”
這一年的沈添青剛滿十八歲,她才意識到什麼是初戀,初戀就死了。
“公孫蕪跟誰的感情都很淺,跟家人的是,她還沒長大,就失去了。”
沈添青頓了頓,遠處的陳歌妮看着她。這一年沈添青的奔波她看在眼裏,學習也沒耽擱,她好像很想當成什麼都沒發生,但是現實沒辦法逃避,又只能自己去找點排解的樂子。
沈添青還繼續去拍戲了。
“石灣是對她很重要的人,石灣給了她第二條命,甚至塑造了後面的公孫蕪。”
不知道沈添青想到了什麼,笑了笑。後來她做了導演,很多人搜她的照片,發現這張照片的時候都不敢相信,這個人能這麼嫩。
哪怕穿得很肅穆,高糊也遮擋不住的她的那種甜妹氣息。
可惜後來甜妹變質了。
“這些是她的幸運,可憐也是因為這些人都離開了她。”
石灣太無情了,沈添青代入公孫蕪去表演的時候也痛苦很久。
她沒辦法想像被自己視為天的人不辭而別,從此遍尋不見。
那這一輩子要怎麼過啊。
死不得,萬一找到了呢。
生不能,對方都成了她的執念。
對公孫蕪來說,她的訴求就是,再見一面。
當初的沈添青還問邢東:“那見面了呢?”
邢東搖着蒲扇,哎了一聲,“你不要管啊,就當沒見唄。”
沈添青:“那也太可憐了。”
邢東:“有個盼頭總好吧,你不要演得太過。”
但是沈添青還是想了想公孫蕪要是見到石灣,會說什麼。
她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答案。
沒想到電影上映后,她這樣的假設依舊得不到答案。
她也想跟時絮再見一面。
我會說什麼?
該說什麼?
說我喜歡你。
還是求求你能不能跟我好。
但這些都是如果。
公孫蕪尚且還有一個盼頭,天地之大,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那我呢?
時絮的骨灰我都抱過。
奇迹根本不會降臨。
現場的討論還挺多,邢東這人說話說一點留一點,但是這部片子還是讓人很多頭皮發麻。
看過點映后都是好評。
散場后邢東跟沈添青去喝了一杯茶。
他看上去越發消瘦,沈添青還是問了句:“你是不是生病了?”
邢東笑笑,“是有一點。”
他給沈添青感覺是一個很努力的人,家境不好但仍然要學藝術。
勤工儉學自成一派。
“您下一部電影拍什麼?”
邢東:“還沒想好。”
他遞給沈添青一張儲存卡。
“這些都是時絮的花絮。”
沈添青看了一眼,她說了句謝謝。
邢東笑了笑,沈添青覺得她跟她家的兩個哥哥比特別好說話,總是笑眯眯的。
“小沈,不要入戲太深。”
他喝了口茶,“時絮大你太多,她的分寸感掐得很好,也知道怎麼讓你入戲。”
“但是你還很小,沒有太多經驗,會把這種感情錯認成深愛。”
沈添青點頭:“我也想過這個問題。”
她捧着茶,像是感覺不到燙,隔了半晌說:“導演,思念是做不得假的。”
就像現在,她看着窗外的雪,就心痛無比。
如果時絮在,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