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西川遺風6
時絮殺青那天大家在農家樂吃的飯。
整部電影的殺青邢東決定等回城裏再辦,他敬禮了時絮一杯,說了句謝謝。
可能因為導演年輕,也可能是因為投資人本人在組裏還挺好相處,這個劇組的氣氛還挺好。
也是時絮待過的劇組裏,感覺到開心最多的劇組。
天氣很冷,南方冬天刺到骨子裏,大家在屋裏都穿着外套。
等酒喝上頭,才脫了。
鮮魚鍋冒出裊裊的熱氣,大家一起舉杯的時候,只有沈添青的那個杯子是稠白的。
副導演誒了一聲:“小沈不喝一杯嗎?”
大家都哄她喝一點,最後還是時絮說算了。
“別為難她,還小,而且喝不了酒。”
她自己倒了一杯,“上次喝多了還差點吐我一身。”
“是啊,第二天不是有個溫泉戲,小沈你要是沒喝醉,還能泡個溫泉呢。”
化妝組的接下這個話題,提到這茬沈添青就很懊惱,有點錯失一個億的感覺。
可是一個億算什麼,時絮是無價的。
她訥訥地說:“那我多喝幾杯。”
時絮:“幾杯什麼?”
沈添青:“奶。”
全場大笑,玻璃杯碰在一起,都說著吉利話。
“時老師前程似錦哈。”
“祝電影大賣!”
“希望我們這次干票大的!”
“別說的我們好像不是正經人似的!”
又笑了一片。
窗戶開着,這個農家樂很有年代感,甚至爬滿了生活氣息。
下午殺青結束后一行人來到這裏,沈添青一眼就相中了外面的藤椅,但是時絮比她先一步。
現在窗外是青山,零星的路燈墜着,像是星星撒了一地。
“下部戲定了嗎?”
邢東問時絮,屋裏鬧成一片,本來拍攝就接近尾聲,很多聚在一起的人呢鬧出了感情,總是有點畏懼別離。
時絮靠着窗站,拒絕了邢東遞過來的煙。
“你不抽嗎?我之前拍《鳳弈》的時候看你抽得很熟練。”
時絮笑了笑:“你也知道那是拍戲。”
她的手敲着窗框,“不抽,費嗓子。”
時絮的側臉很好看,邢東雖然年紀不大,但也見過不少女明星。時絮的氣質跟別人比太過特別,是讓人過目不忘的類型。
“行吧,晚上路不好開,小心點。”
時絮公司派的助理後半段才來,明顯不情願,還不如小場記對時絮的照顧。
“知道。”
“下一部戲,好像是個動作片。”
邢東還沒說話,路過剛倒了一杯熱牛奶的沈添青誒了一聲。
“動作片?”
時絮:“就是你想的那樣。”
沈添青整個人都不好了,“不可以!”
邢東笑了一聲:“想什麼呢。”
他對自己劇組的演員特別滿意,特別是沈添青跟時絮,太像劇本的角色了。
時絮不算是天賦型演員,勝在經驗老道,真正有天賦的是沈添青,只不過她看上去志不在此。
說穿了這倆人都沒這方面的心思。
邢東又嘆了口氣。
時絮:“警匪片。”
沈添青哦了一聲,才知道自己想歪了,急匆匆地溜了。
她回到座位的時候還在偷瞄時絮,看她跟邢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神情慵懶,燈光描摹眼神,都寫滿了離愁。
當然不是對劇組的。
這個殺青宴喝倒了一群人,合照的時候東倒西歪。
手機的像素太糊,數碼相機沒有自拍鏡頭,都瞎拍,也不知道拍出來是什麼樣子。
很多人找時絮拍照,沈添青默默地數着,想着什麼時候能輪到自己。
等時絮快走了,她才小心翼翼地問:“能和我拍嗎?”
時絮:“好啊。”
沈添青不希望自己的背景是亂糟糟的包廂,她拉着時絮到院子裏,要時絮跟自己坐一張藤椅。
那張藤椅是挺大,但兩個人實在擠不下,也許能擠,但她倆還沒那麼親密。
時絮覺得沈添青像一隻小狗,尾巴晃啊晃的,就要她來看一眼。
她不同意就會耷拉耳朵,像是被欺負了一樣。
“你坐着,我站着。”
時絮說。
沈添青只好坐下,時絮的手搭在扶手上,看向鏡頭。
助理喊三二一,沈添青卻看向時絮。
又拍了幾張,沈添青都沒怎麼轉頭,時絮說了她一句,她才不情不願地看鏡頭。
時絮喝得多了也頭疼,沒再待多久就走了。
沈添青看着她坐上車,看着那輛車開走,對方的車燈都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四周很安靜,偶爾能聽見村莊裏的一聲犬吠,一時間所有的不舍都冒上來,她總覺得自己下次要見到時絮,可能會很難。
但是等電影全劇殺青,她們還會見的,在正式的殺青宴上。
等電影宣發路演,她們也會再見的。
可是電影結束呢,還有下次嗎?
沈添青想:那我繼續做演員好了吧。
她站在夜色里站了很久,久到助理腿都麻了,才上車。
時絮沒有回頭,車載音樂放着王菲的歌,唱着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助理是個剛談戀愛的姑娘,拿着翻蓋手機一直在發消息,彷彿要把鍵盤摁壞,跟着旋律一起哼着。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時絮突然覺得心裏驟然一空。
她看向窗外,青山在夜色里只剩下輪廓,路燈散落在各地,像是總會獨立的人。
在人海里孤獨地站着。
她突然想:要是下雪就好了。
沈添青正式殺青的那天下雪了。
但是這場雪下得不太美,下得很多地方都成了雪災,交通障礙,出行困難。
她飛機剛落地就聽到說後面的航班都取消了。
陳歌妮來接她回家,很久沒見的媽媽看上去一如既往,給了沈添青一個大大的擁抱。
“真是的,一出去那麼久,想死媽媽了。”
沈添青就老老實實被媽媽抱着。
“怎麼瘦了那麼多?”
“沒有。”
沈添青反駁,她問陳歌妮:“畫展辦得還好嗎?”
其實她是在問譚檀。
陳歌妮:“還好。”
譚檀在國外跟流放似的,但是戀愛態度很積極,陳歌妮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坐上車的時候沈添青把自己的手套摘了。
她看着窗外,整個s市都被雪覆蓋,白茫茫的一片。
車上的電台播着實時新聞。
“……a市區山區發生重大交通事故,導致兩車墜落山崖,目前還在搜救中。”
“……多地飛機航班取消,為了應對本次的雪災……”
沈添青捏着自己貼滿貼紙的手機,她裏面的短訊都被她刪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時絮和家人的。
只不過時絮的也沒幾條,而且語句簡短,跟從前給譚檀發短訊的時候天差地別。
但是沈添青還是想留着。
她拍戲一去那麼久,從夏天到冬天,學業也耽擱了。
回來全家一起吃了頓飯,就張羅着給她補課。
沈添青沒反對,她在學習方面一直沒什麼抗拒的心理,就是沒什麼朋友。
她不愛喝同齡人一起玩,好像有天然的結界一樣。
坐了一天車,沈添青很早就睡覺了。
也不知道外面的雪什麼時候停的,她半夜被電話叫醒,赤着腳站在陽台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心更冷。
是邢東的電話,他說——
“小沈,時絮出事了。”
新聞報道更快,沈添青打開電腦,瀏覽了頁面,又去看了博客。
時絮車禍墜亡的消息幾乎都是頭條,博客地下都是粉絲的哀嚎。
現場圖沒有想像中的血腥,可能是雪下得太大。
沈添青沒從視頻里看到時絮的臉,但是看到了擔架抬過,一隻垂下的手。
那隻手並不細膩,骨結比尋常女孩大,看上去有點分不出男女。
但是沈添青摸過那隻手,那隻手的主人也抱過她。
在這個瞬間她想到時絮擁抱她的觸感,使得她隔着屏幕都想去握住對方的手。
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啊。
這才多久。
她期待的下一次見面,就沒了。
時絮的公司名不見經傳,但發聲明倒是很快。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對時絮的專題報道。沈添青不算時絮的親人,四捨五入可以說是仇人,她恍惚了好幾天,都沒走出過房間。
《西川遺風》正式的殺青宴她沒去。
邢東也沒勉強,時絮的葬禮由她的好朋友幸夏萱舉辦,不接受任何人的弔唁。
一時之間媒體上都是對時絮的惋惜,無冕最佳四個字大號加粗,好像就可以彌補她這些年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沈添青把自己悶在房間裏。
也不怎麼吃飯,陳歌妮長吁短嘆,想說說她又張不開口,只能站在門口聊天似地跟沈添青說話——
“甜囡,時絮的死又不是你造成的。”
陳歌妮不懂為什麼沈添青為什麼對時絮這麼好。譚檀談戀愛以來的對象她偶爾見過,男男女女都有,時間最長的就是時絮。
那年商場匆匆的一個談話,時絮在她眼裏是一個有點高傲的人。
陳歌妮雖然搞藝術,但是挺傳統,她希望譚檀按照她的規劃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但沒想到譚檀其他都好,唯獨在戀愛問題上狀況百出。
她希望譚檀成為一個優秀的女人,在自己的圈子裏嫁一個家室相當的男人。
可是對方居然是雙性戀。
而且要有要和一個女人長期下去的意思。
陳歌妮那次跟時絮的談話只是一個試探,還沒等她正式插手,譚檀反而給了女朋友致命一擊。
連帶着波及沈添青,害得妹妹也有點痴了。
“這是她的命,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攬。”
“而且你都補償過她了,這部電影給她的片酬也很高……”
哐當一聲,不知道是什麼重物砸向了門,嚇了陳歌妮一跳。
她真的很怕沈添青想不開,這個小女孩從小文靜,很懂事,可是陳歌妮很少看出沈添青的偏好。
成績永遠各科平均,沒有特別拔尖的,愛好都是培養的,好像都當成任務。
可愛是很可愛,貼心也貼心,就是有點太靜了。
現在這種發脾氣反而一下子聲動起來,但陳歌妮還不知道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姐姐知道嗎?”
沒過多久,沈添青打開門,問陳歌妮。
陳歌妮:“你姐姐最近忙着呢……”
屋裏沒開燈,走廊的燈不亮,但也足夠陳歌妮看到沈添青臉上的眼淚和紅得可怕的眼。
“甜囡,你怎麼為一個外人這樣呢,媽媽知道你是挺喜歡時絮的,可是她才跟你認識多久?”
陳歌妮覺得時絮這個人有點奇怪的吸引力,兩個女兒都很喜歡時絮,但是譚檀干出的事兒讓她理虧。
沈添青對時絮好得像是時絮才是她姐姐一樣。
“媽媽,你說得對,我現在想明白了。”
沈添青垂着眼,她的頭髮亂糟糟的,赤着腳站在門口,整個人都在發抖。
“我確實喜歡時絮。”
她的嘴唇上都是齒痕,像是經歷過很認真的思考,又掙扎了許久。
到現在她口氣格外輕鬆,卻讓陳歌妮覺得陌生。
“你說什麼呢。
沈添青:“媽媽,我喜歡時絮。”
她的睡衣是那種綿軟的裙子,袖子很大,垂下的時候只能看到指尖。這個時候伸手把頭髮別到耳後,陳歌妮看得心驚膽戰,她抓住自己么女的手,袖子滑下,那白皙的手腕到胳膊上,居然是一道道的傷痕。
“你這是幹什麼?!”
沈添青舔了舔嘴唇:“我怕自己搞錯了,這些是我的確認。”
她思考了很久,想到自己總是情不自禁看時絮的衝動。
想到自己被時絮抱着的觸感。
想到時絮身上的味道,沈添青覺得自己渾身都像是被炙烤。
沈添青從前一直在否認,否認她夢到時絮那些能打濕睡衣的夢。
時絮的眼神,時絮從前對譚檀的情話和髒話。
在夢裏都用在她的身上。
原來我那麼渴望她。
我想要她。
我想見她。
可笑的是等我明白,時絮已經死了。
與此同時,沈添青打了個電話給譚檀。
時差都彷彿被消弭,譚檀喂了一聲,很詫異沈添青怎麼會給自己打電話。
“譚檀。”
她都不喊姐姐。
譚檀:“怎麼了添青?”
她隱隱感覺到了有什麼發生了變化。
是她預料之中的嗎?
她攪着咖啡,嘴唇都勾了起來。
“時絮死了。”
沈添青一字一句地說。
“什麼!?”
譚檀猛地站起來,咖啡打濕了她的衣服,一邊的男人一邊過來幫忙擦。
陳歌妮還處在震驚中,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小女兒打電話。
沈添青的臉色有種陌生的冷靜,但是身體卻好像被悲愴籠罩。
“你滿意了嗎?”
沈添青把電話掛了,她砰地關上門。
去找自己的相機,又去找幸夏萱的號碼。
時絮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面。
我還是想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