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西川遺風3
【1.3】
時絮在劇組的風評很好。
畢竟干這行的皮相都不差,資歷高的難免自視甚高,耍大牌是常有的事。沒點咖位的又有點誠惶誠恐,相處起來有點累。
時絮這個人不一樣,她說紅也不算很紅。年紀擺在那裏,履歷也同齡人高,提名也好幾個,雖然都是空手而歸,不代表她沒這個實力。誰也都知道她落魄,落魄的人大多失意,不愛和人交流,要麼就是言語不由自主地泄出點不滿。
時絮算倒霉的,被人問起來又很直爽,一句人生起落就繞過去了。
而且笑起來又好看,氣質跟戲裏的那種疏冷不一樣,很容易讓人走心。
加上她入行以來一直沒什麼緋聞。
還有人給時絮介紹對象,時絮都給推了,說會耽誤別人。
但總有人想和她試一試。
沈添青一下子站定,看着那個場記,時絮好像在片場經常和對方聊天。
因為時絮沒助理,對方會給時絮送送水拿拿毛巾之類的。
沈添青今天才算正眼看清她的模樣,發現這個小場記長了一雙細長的眼,有點渾然天成的嫵媚。
五官也就這麼一雙眼好看,其他都很平平。
但是就是這麼一雙眼,讓沈添青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姐姐。
譚檀是這種眼型,她們姐妹倆站在一起,很多人乍看還看不出來是姐妹。
因為找點相似有點難。
時絮這人跟人親近的時候那點話癆屬性拉滿,夸人能誇得人招架不住。
等譚檀跟時絮確定關係的時候,沈添青第一次跟時絮坐在一起吃飯,譚檀去洗手間,時絮就跟她聊譚檀。
那個法式餐廳的裝潢有點昏暗,沈添青坐在側邊,枱燈看上去都很奢華。
光影漏在桌面上,她卻只能目不轉睛地看着時絮。
第一次第一眼,被對方嚇哭。
第二次卻多看了好幾眼,時絮笑了一聲,“你看我幹什麼,誒你們姐妹倆的眼睛,還真的長得不太一樣啊。”
時絮那天穿的什麼衣服,沈添青以為自己不記得,但是後來卻總能清晰地記起。
她這人穿白好看,穿黑也好看,花里胡哨也好看。
沈添青不知道怎麼形容,她從小見過很多漂亮的姐姐,唯獨時絮像是奼紫嫣紅外面的那一棵垂柳,春風吹過,柳枝橫斜,總能撓得人心好癢。
大概是沈添青不太愛說話,時絮總是自己說自己的。
“你的眼睛小貓一樣,圓滾滾的,你姐姐的往上飛你知道嗎?她和我道歉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記住了。”
那天後台,沈添青送錯的玫瑰花,撞到時絮的腿上。
譚檀才驚覺壞事,衝進來道歉,她把妹妹拉倒自己身後,正好後台還掛着時絮的海報。
造型跟她卸了一半的也能對上。
時絮兩個字也被沈添青看進眼裏。
但那年時絮卻被譚檀看中了。
“我的眼睛,不好看嗎?”
沈添青喝着牛奶,她抬眼看時絮。
時絮:“好看啊,可可愛愛的。”
沈添青突然覺得可愛不是什麼好詞,好像是一個二等品。
恐怕在時絮心裏,只有姐姐才是絕世無雙,我就是那個湊數的。
這些過去在沈添青心裏百轉千回,都是時絮對譚檀的愛如洶湧。
到被對方傷害,到這個地步,時絮卻依舊會對跟姐姐有一雙相似眉眼的人一起出遊。
沈添青的委屈壓根止不住,她也不說話,就看着時絮,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小場記比時絮小很多,也沒比沈添青大多少,身上江湖氣很重,剛還跟時絮聊天說自己初中也就出來幹活了。
“誒,這是怎麼了?”
因為混了不少年,小場記看人臉色的能力倒是一流的,她也知道沈添青在這個劇組的分量,覺得犯不着為了一點好感跟女主角鬧不愉快。
“小沈要坐下來喝一杯嗎?”
時絮:“那就坐吧,這麼大了還喜歡哭?”
她還笑了一聲,臉色看上去一如既往,但是坐在對面的小場記卻覺得她的心情明顯不好了。
這個時候氣氛格外尷尬。
小場記找了個借口走了。
她本來是想跟時絮聊聊人生再聊點別的,做點什麼。
劇組的演員長得漂亮的是基本,但是直人誇也就誇顏色好,脾氣好。
小場記卻覺得時絮看着挺可憐的,一路坐車到飛機到這鎮上,時絮都一個人拿着行李,也不麻煩人。
連女四號都被人照顧得很好,這個明顯演技派的前輩卻形單影隻。
喜歡有時候就是可憐。
別人都說時絮穩重可靠體貼,她卻覺得對方需要人關心。
今晚約對方出來本來也很忐忑,這種差不多與世隔絕的小鎮壓根沒人認得出明星。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提要求的時候時絮看了她一眼,倒是很坦率。
時絮的聲音一點都不嗲,但好啊兩個字卻很容易把人砸得心口發軟。
小場記有點遺憾,她回頭看了一眼。
街邊的小攤,還沒滿十八的女主角跟時絮面對面坐着,在這樣民俗的節日裏,都像是攝影作品裏的人。
我要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就好了。
小場記剛才跟時絮說,因為想到女主角的身份,包括傳聞里這個劇組都是為了給沈添青鋪路。
“有錢人家,也沒那麼好。”
時絮笑着說,她洗完澡后沒化妝,只塗了唇膏,說話的時候嘴唇開合,都讓人想多看一眼。
“爸媽愛你,就很好了。”
“也是。”
小場記手插進褲兜,心想算了。
那麼好的人,真的輪不到我。
許多年後,沈添青也這麼想。
十七歲的沈添青又對時絮又愛又怕,這個攤位賣的都是陳釀,時絮沒給她喝。
“你怎麼來了?”
她問,酒用塑料杯裝着,燈下的酒是褐色的。
時絮喝得面不改色,她酒量很好,基本沒人喝得倒她,劇組的大人經常聚在一起喝。
\"我是來和你說謝謝的。\"
沈添青吸了吸鼻子,她的嘴唇還有點干,感冒的鼻音有點重。
時絮:“隨手的事。”
她站起來:“你該回去了,感冒就好好休息。”
街上熱鬧的很,一把把紙傘掛在抬頭就看到的位置,彩燈下有種古舊的喜慶。
這個鎮子就產紙傘,只不過開車過來很麻煩,路沒修好。
劇組坐車來的時候每個人的屁股都快被顛開花。
時絮本來是出來聊聊的,她的生活很單調。
母親年初的時候到底還是走了,她處理完後事又進了組,六月再進這個組,人生好像一直在路上。
她不太去追究這一切的根源,因為她也沒有能力。
說到底她就是個普通人。
譚檀那是道德問題,而給她使絆子的人,是圈內霸凌。
這些沒有法律能管。
她能做的就是把債還完,自己把日子過好。
外婆臨終的期盼其實對從前的時絮來說輕而易舉,穩定工作,心情愉快,保持鍛煉,專業深造。
現在什麼都成了泡影。
哪怕她再豁達,也是有怨的。
這個電影的片酬拿到,她最後那點尾債就能還完了。
意味着她能喘口氣,以後無論做不做演員,都能不背着重擔往前走。
但在這個方面,給她的又是沈家。
恩恩怨怨糾糾纏纏,根本說不清楚。
時絮努力地想要糾正自己對沈添青的態度,但是她做不到回到以前。
對方還小,那也不是她的錯。
這些時絮都知道,可是……
可是。
算了。
她往前走,想換個地方再喝一杯,這一次沈添青直接拉住了她的手。
不再拉她的衣服。
“姐……時絮,你喜歡剛才……剛才那個姐姐嗎?”
時絮:“不喜歡。”
她甩開沈添青的手,站在離她們幾步遠的助理有點鬧心。
沈添青:“我可以陪你走你這段路嗎?”
她說的是這條街。
時絮還沒說話,沈添青又說:“我不會煩你的。”
她的確不煩人,拍戲的時候是,乖的很,NG了也不會鬧。
對不起掛在嘴邊,也很努力在拍戲。
作為同事,沈添青已經比時絮之前相處過的好太多了。
到底還是同事,時絮同意了。
這條街不長,做紙傘的店很多,從骨架到傘面,竹篾的味道和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
沈添青以前旅遊都是出國,或者是跟爸媽在境內的著名景點。
被開發的很好,五星級酒店,出行方便。
不像這個小鎮,交通不便,只有招待所,水壺爬滿水垢,都要自己拿新的燒。
也沒有這種好看的街。
時絮沒和沈添青說話,她自己一個人逛也挺高興。
跟賣傘的阿姨說話,又撐開看。
油紙傘的傘面各種圖案,她似乎想買一把,又開了好幾把。
老闆問跟罰站一樣站着的沈添青:“那是你姐姐嗎?”
沈添青剛想渾水摸魚點頭,時絮的耳朵卻很靈,在那邊開傘還能回一句不是。
沈添青有點難堪。
時絮拎着一把青色的傘,傘面畫了幾朵白花,“就要這個。”
沈添青看了一眼,覺得很像這部劇石灣的顏色。
她付了錢,又說等會,蹲下又從傘堆里再拿了一把,是一把黑色的傘。
偏偏質感很好,描了金,展開的時候有點像碎金灑下。
這把還貴很多。
時絮遞給沈添青:“拿着。”
她付錢倒是很快,拿了找零就去隔壁攤買烤土豆了。
沈添青抱着傘,屁顛顛地跟在她邊上,“是給我的嗎?”
時絮看着攤主炸土豆,都沒看沈添青一眼,“是啊。”
沈添青都快高興飛了,她又看了好幾眼,等到時絮給她一碗烤土豆片的時候,伴隨着一句——
“給你的角色用的,下午導演跟我說的,讓我自己挑,回頭劇組報銷。”
她還很不要臉地說:“你到時候把烤土豆的錢算上。”
吃公款啊你。
沈添青的臉都僵了,大悲大喜不外如是,她看着土豆片,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削成了一片片的。
但是當事人沒心沒肺,“吃啊,挺好吃的,別浪費。”
時絮站在路邊,那邊青傘也有傘囊,她背在背上,看上去就比別人惹眼。
沈添青吃得很慢,但好像很生氣,又加快了速度。
時絮笑了一聲。
回去的時候她們又經過了那個傘鋪,時絮走在前面,沈添青問那個老闆:“這把黑的,和她買的那把,還有一樣的嗎?”
老闆找了好久,“黑的只剩你這個了。”
沈添青接過青色那把,付了錢。
時絮在前面等她,沈添青小跑着過去,街上紙傘凌空,有點像一個夢。
很多年以後,沈添青常常會想起這一天。
時絮:“又買一把幹嘛?”
沈添青:“我自己留着。”
時絮笑了一聲:“真是敗家。”
傘其實也沒怎麼用到,特別是時絮點的那把,正片里沒出現過。
而黑色那一把,在片尾閃過。
撐着傘孤身一人長大了的公孫蕪在黃昏雨里,撐着傘身影漸遠。
她的穿着都越來越像石灣,少女的稚氣蕩然無存。
可是公孫蕪再也沒見過她的師父。
石灣可能是死了,也可能還活着,存在江湖的一隅。
那點師徒之情,只是公孫蕪的一廂情願,對石灣來說,不過是故人託付,是少年時代的一個賭約。
石灣完成後拂袖而去,完全不顧自己在某人心裏開了一朵白青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