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銷金(三)
滿腔京中口音帶着調侃,拉眾人側首望向亭外,芷秋亦跟着去瞧。所見的是浮光溢彩的花間曲徑上行來一高庭闊宇的男子,以眾女閱人無數的眼光看來,此人氣度不凡,二十齣頭的年紀,必是世家大族子弟。
不過一個男人而已,芷秋人生里見過的男人多不勝數,奈他再好,亦留不住她要收回的眼。
幾不曾想,恍然卻被他翩躚的直裰後頭隱約飄搖着的一抹月白衣袂拉扯住目光。
春景如織里,那片鶴羽一樣飛颺的衣擺,在皋蘭之上,卻如柳絮凄迷,又似無根蓬蒿。
暇暨前人錯身,那闕衣擺的主人方顯露真容。是一張比起其他男人稍顯白嫩的臉,大約是位少年,輪廓還柔和,卻嵌一對硬朗的眉與晦暗的眼,有着幽篁蒼林的神秘感。
須臾,這對眸似兩個湖水的漩渦朝芷秋掃過來,匆匆一眼,視為無物。
當他也步入亭中,便襲來一股馥馥暗香,非是世間脂粉或花草,弔詭旖旎得如一口髹黑描紅的棺材,如身在地獄之腐朽。實則不過是上好的檀香,只是該少年熏得極濃。
少頃,眾女裊裊娜娜拔身欲行禮,不想一案大小官員先隨祝斗真起座分向二人拱手行禮,“陸督公、沈大人,可是帖子送得遲了?二位如何現在方到呀?”
觀眾人,無不是滿目殷勤一臉的長笑。芷秋心內瞭然,這二位大約是京里派駐揚州的官員,只瞧那陸姓少年如此年輕,不想做官已做到了祝斗真等人之上,再窺其器宇,大約是出身名門貴族鐘鼎之家,那便也說得通了。
畢至咸集,那祝斗真將二人引就入座,並將兩側各一玲瓏翠女指一指,“兩位大人由京城遠道而來,往後咱們在此地共為朝廷效力,即是同僚,卑職今日特意擺席為二位大人接風洗塵,沒有別的,也請看看我們本地風光。”
那姓陸的少年郎不過牽起唇角若有似無地笑一笑。倒是那沈大人直望芷秋而來,一個指端洋洋朝祝斗真點一點,含笑調侃,“我看祝大人是假客氣,即要叫我等見識本地風光,怎麼你獨佔花魁?反叫一些庸脂俗粉來陪我二人的酒?”
一言畢,何止祝斗真等本地官員面露尷尬,就連在座少女亦訕然,更加有身側二女進退不是。
眼瞧着雛鸞似又要傻人傻語,芷秋一急,先奪過談鋒去,“這位沈大人可是在誇我呀?那小女子就先在這裏謝過大人了。我麽算是哪裏的花魁呢?不過叫您說對了,她們儘是些庸脂俗粉,可沒法子呀,她們要麼還小、要麼就還沒做幾年生意,哪裏來的錢買好胭脂呢?今日既然遇見了二位大人麽,二位大人倒是給她們置辦些好頭面,不就不是庸脂俗粉了?”
言訖,自提了一把琺華菜花酒壺繞出桌去,先將少年郎的玉樽斟滿,微福身行禮。
又繞到那沈大人右側,注酒入杯,春酲一笑,“沈大人可不要怪我們祝老爺啊,我們堂子裏自有我們堂子裏的規矩的呀,就像你們官場有你們的官場的規矩。你要找我呢,得先到堂子裏去打幾回茶會①,相熟了麽自然就好說,怕就怕,大人不過是存心譏諷我們這些小女子。”
末了,那沈大人竟拔起身,頗為鄭重地同在坐拱手,“倒是沈某言語有失,叫各位姑娘傷心了,沈某自罰一杯,可叫你們這位‘姐姐’放過我,好不好呀?”
那祝斗真忙笑,朝芷秋暗睇一眼,“哎喲喲,沈大人這是要折煞下官們了,可大人是向姑娘們致歉,我等男人不敢代杯,那便相陪!”
眾人聞聽,紛紛舉杯,一時飛觴灑酒,片片歡顏。到紅日暮,長亭向晚,男人們行令作詩,拇戰飛花,有連連轍北者,便偶將酒杯遞與身旁倌人以代之。其中已有小倌人不勝酒力,便予身後婢女姨娘相代。
往常那祝斗真因是知府,相坐相談者無一不相讓,並不常輸。可巧今日上首二位是京中派駐而來,芷秋雖不明二人是何官職,卻瞧眾男巴結態度,便可見一斑。
那祝斗真常乘勢而上,又敗陣而歸,即引得芷秋足足一壺酒下肚,已面腮粉紅眼微醺,伴着喧天絲管,更覺腦內嗡嗡作響。
正直側首偏來一女,是悼玉坊的雅琴,附耳說予芷秋,“姐姐,你唱不唱?”
燈起長廊,流觴伴影,芷秋將雲霞一樣的面龐輕搖,含笑,“我不唱了,你唱吧。”不時歌起,琵琶滾珠玉,傳至四下凄凄長夜,唯有蛙鳴相應,男人們仍舊酣戰。
錯眼間,只見那陸姓少年目定雅琴,似在認真聽其彈唱。他的眼像是冰,嵌在那半明半昧半真半假的笑容里,漸涼了芷秋被酒燒起來的心火。
他真是個怪人,芷秋想,滿案男男女女相偎相笑,更有那放浪的將手摺入女子袖中,轄制親昵。獨有他坐在那裏,與身側少女始終隔着一條縫隙,如整個人間的尾首,近而疏。可男人們又都像是敬他笑、俱他的眼。
清酒灼灼,長夜滾燙,芷秋彷彿貪他眼中涼意,這一瞧,竟瞧了許久,直到他似乎察覺這異樣,偏過眼來。
目光交錯這一刻,卻有一條春溪涓涓淌過了芷秋的心甸。這是一種微弱而奇妙的感覺,仿若一場雲雨之夢,種在了她瘡痍滿目的世界。
隔着滿地狼藉的案、隔着這兵連禍結的燈花影,她正欲以一個慣常周到嫵然的笑結束這段陌生的相望。
幾曾想雛鸞未知何時來到她身邊,攔腰截斷了這未曾問世的笑容,“姐姐,”她貓着聲兒,謹慎將眾人橫睃,“你出來時是不是還沒吃飯?我就預備着局子要餓肚子,特意帶了點乾糧,你同祝老爺說一聲兒,咱們躲到外頭去吃。”
祥算起來,芷秋這一天都不曾用過飯,胃裏早被酒燒得泛酸,便掣一掣祝斗真的衣袖,附耳過去嘀咕兩句,得他點首,方與雛鸞同去。
風捲走了二女嫣然淡粉的裙衫,伴着芳喉歌艷,陸瞻的眼在周遭的闐咽中逐漸結霜冰凍。靜默一霎,他偏首輕詢身側嬌女,“方才離席那倆女子,叫什麼?”
少女倏然一驚,展眉朝庭外的黑夜望一望,捕捉到兩抹漸行漸遠的倩影后,方湊近應答,“年長那位十八,是我們蘇州府的花榜魁首,叫芷秋。另一個十六,叫雛鸞,她們都是月到風來閣的。大人問這個做什麼?難不成也想去做她們?”
他默然呷酒,少女便挽上他的臂,軟語調笑,“大人雖說是京里來的大人物,可也不定能做到我們芷秋姐姐。她的客人多得去了,甭說一般人她瞧不上,只怕她沒有功夫再應酬生客了。雛鸞麽更勸您算了,她有些傻裏傻氣的,仔細惹得大人不高興。”
說話兒間,她將雲鬟惺鬢倒在他的肩頭,嗅着他馥郁的檀香。卻見他側首過來,眼似霜刀,唇峰似劍,“別碰我。”
凝滯的冷氣引得眾人側目,那位沈大人窺一瞬,忽而長笑,喚他表字,“冠良,掛着個臉做什麼?祝大人正同我說好事兒呢,他說起他有一女,年芳十七,待字閨中,名叫祝、祝、祝什麼來着?”
唇舌含混不清,可見醉態。那祝斗真便忙接過話兒去,殷殷切切地替二人斟酒,“叫祝婉舟。”
“哦對對對,祝婉舟!”沈大人咋舌一笑,舉杯傾盡,“冠良,祝大人求我說媒,想將他這位千金嫁予你為妻,你也二十有二了,正該娶門親侍奉母親。我瞧這祝家小姐好,不算辱沒了你。”
那廂金樽暫止,斷腸聲盡,眾人竊窺陸瞻面色,見他不疾不徐地勾起唇,叼起玉樽,“是我辱沒祝家小姐。”
聞聽此,祝斗真慌提壺填酒,滿嘴的奉承,“可不敢如此說,督公年輕有為,從前在聖上身邊伴讀,一直是聖上跟前的紅人,既是張公公的乾兒子,又連閣老都對您頗為賞識,是祝某攀高了才是。”
陸瞻的眼慢騰騰地轉過來,無喜無悲地笑起,“祝大人的美意,陸某也不好推遲,可家母兄長遠在京中,上無高堂在前,不好大操大辦。我斗膽,大人要是不拘虛禮,不如就將你家這位小姐先抬到我織造局的府裏頭來,改明兒回京,我再求母親大擺婚宴如何?”
他的嗓音稍顯細柔,漫不經心的目光中似藏了寒鉤,引得滿庭噤聲。姑娘們不懂這官場上的明爭暗鬥,卻也敏銳察覺這是刻意刁難,只暗窺這祝斗真如何應對。那沈大人卻是含笑將二人來回睃巡,瞧笑話兒似的樂呵,
祝斗真到底是四十來歲的官場老人兒了,眼中雖有異,口中卻未驚未變,仍是殷切地笑着,“這有什麼?督公願意收了小女,便是小女之幸。”
驟然,那沈大人將案一拍,“那好,我做主了,擇個吉日便將這祝小姐抬入織造局!”
無納吉下聘、更無三書六禮,實在不像定一門親,眾女啞然暗忖這位祝千金的命運,說到底,與她們這些倡/伎/倌人並無差別。
眾官員更是相訕無言,一時未知該喜該賀,只暗酌遣詞,預備着既不得罪這位年輕權宦,又好叫祝斗真下得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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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打茶會:去倌人所在青樓喝酒、品茶、吃點心、閑聊等交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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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文《豆蔻良妃》文案:
王爺薛裴是當今聖上唯一的胞弟。
至尊至貴,卻妃位空懸,尚無子嗣。
某日醉酒誤拉了為王府貢茶的——茶商林家大小姐進房。看她小白兔似的無辜無害,加之母后皇兄的催迫,他只好娶了她。
他想:就當個擺設吧。
大婚當夜,薛裴在洞房呆了半刻不到。
看着眼前玉骨似削、肌若凝雪的林滿枝,只陰沉着臉丟下一句:“你可以享受王妃的尊榮,但別妄想琴瑟和鳴。”
此後不再踏足林滿枝房中。
直到宮宴上,薛裴在假山後頭看見他的王妃對着新科狀元郎輕笑:“你說我商賈之女配不上你這位狀元郎,但你瞧,如今我做了王妃。”
他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勢要將她囚於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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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滿枝一生愛過兩個男人。
一個累她半生眼淚。
一個使她安枕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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