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銷金(二)
寶鴉盤桓着裊裊香煙,熏開了這一個晴絲昏沉的正午。
廳中立着這樣一位絕色的風月嬌娥,身段如描似削,銀盤妝額杏艷。眼中薄若月、淡勝秋,卻有勾魂攝魄之力,使得袁四娘心中洋溢着得意與驕傲。
翠空無雲裝點,乾澀得如同芷秋那樣兒一個艷冶無方卻無魂無魄的笑顏,“女兒可不敢居功,還是虧得媽媽教養得好。”
四娘嗔笑,輕輕擱下她的手,眼兩個勢利眼滴溜溜在她身上轉個不停,“不過是走了阿阮兒,這堂子裏未免凋零些,叫人看着不像,這才想着新買一個進來。偏巧了,前幾日人伢子來說,崑山縣那一個姓江的縣丞敗了勢,早幾個月叫提到京去了,判了秋決……”
“一家子女眷充公的充公,發賣的發賣,那伢子麽就特來和我說,說是江家有個庶女,十七歲,琴棋書畫樣樣都好,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不是?我都不用費銀子教,買過來,現教導幾日,就能點大蜡燭①迎客的。”
眼瞧着桃良翠娘芳姑三人業已收拾停妥,一人臂掛翠綠包袱皮,裏頭所擱一身衣裳,以便席上撒酒換來;一人懷抱琵琶,用一浮光錦包裹,乃為席上獻藝;一人手捧髹紅黃花梨小匣子,匣壁繪紋精美,所為盛放一些日常所用胭脂口脂等妝物。
這是該往相幫所傳那“留園”去了,袁四娘未肯耽誤,只將她手拍一拍,“去吧,說了這會子的話,省得遲了那祝老爺又罰你酒。他這大半月不往咱們這裏來了,你一會兒可提醒着他,若他不得空,好歹也要派個人來把上月的局賬銷了。”
好風佳情,芷秋錯身而去,笑掩朱唇,不似在風塵,“媽只管把心擱到肚子裏去,人家是知府大人,賴咱們的賬,這臉面前程還要不要了?”
“我曉得,不過總要結了好周轉的嘛。我借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賴,欠倌人的錢,就算他不怕笑話,難道也不怕管仲爺爺斷他的前程?”
尖刻的笑聲被芷秋玲瓏曼步拚棄身後。轉樓檻,曳寶裙,行小園,過月洞,又至大院,未幾便出了堂子,離了這瘡痍之鄉。
外頭自是熙攘街市,一片錦繡繁華地。相幫攙扶着四女一齊登輿,縱身一躍跳上車,一揚鞭,即赴紅塵千萬里。
留園座落於蘇州鬧市街,卻獨在一鬧中取靜之巷,名曰“碧雲巷”,曲曲折折丈寬一條巷卻不簡單,儘是達官顯貴之別院。
此廂扣門,便有一男僕拉開門扉,兩眼迸出賴狗見肉似的精光,“喲,芷秋姑娘這會子才來?我領姑娘過去吧,老爺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四女並不搭訕,只默言隨他繞轉,只見九曲迴廊,香馥馥花開滿園,另有奇石環抱,翠碧芳草鋪延了一路。直到一處水渠,循岸而上,隱約聽見絲竹管弦,靡靡之音,其中艷女絕唱,歌聲里拉拉扯扯好不纏綿悱惻。
遠遠又見一座寬敞亭台立於水渠之中,暗紅的檀柱漆靑的瓦下,圓案上圍坐各色男女。有相摟相戲的、相嗔相怨的、相笑相飲的,畫卷好不霪糜,幾如一塊紅得發潰的傷口,疼得發癢。外一圈兒,圍着各家姨娘侍女,與桃良幾人如出一轍。
十色雜花掩其道,高高的一個太陽照着芷秋婉轉前行的妙姿,越靠近,那笑容綻得越大,彷彿是一朵芍藥在徐徐盛放。
甫入亭台,圓案鋪得琳琅的珍饈玉鱠,男女相間圍坐,獨有兩個空位,邊上坐守兩位珠翠鬟璫的少女,想必還有客未到。
芷秋目無瑕塵,自繞轉一方,落到一罩蜀錦直裰的中年男人邊上。該男留着一寸長的斜髯,四十來歲的年紀,面目爾爾,便是知府祝斗真。他吊眼瞧見她,兩個指頭順着鬍鬚笑起來。
她則挺直了楚腰,鼓着腮嗔了眾人一眼,其情可親、可愛,“喲,好麽,你們都不等我,就擅自開席了,真是些沒良心!”
對過坐一膀大腰圓的胖子,三十多歲的年紀,卻不穩重,挑着一根象牙箸將面前的碗口敲一敲,叮呤咣啷,伴着眾女之笑,“我們還沒怪你來遲,你反倒先怪起我們來了,這是什麼道理?來來來,快先罰酒一杯!”
“不要嘛。”芷秋軟如春風的嗓音送出去,吊著祝斗真一個胳膊將他晃一晃,“我的好大人,分明就是你們沒道理,你這些同僚倒反過來欺負我,你不管管,還在這裏站乾岸兒,還笑呢。”
那祝斗真長達大半月為公務所累,不得閑見她,早想得一肚子,這會子被她這樣兒軟迭迭一晃,整副歷經滄桑的骨頭險些撒了架,腦門兒上笑出好幾條深褶子,“好了好了,各位大人不要為難她,下人送局票過去她一準還在睡,這會子能趕來,已是用心。這樣,看我的面子,罰她一個大杯就算作數了,好不好?”
祝斗真側首坐着姓趙的一位同知大人,亦是年近四十,歪着對過來的臉卻滿是個不正經,竟將手連連擺起,“既然祝大人求情麽也就罷了,只是單單罰一個大杯哪裏行吶?依我說,要吃你二人就吃一個皮杯②!”
眾男鬨笑而起,唯那胖子作陪的一妙齡少女將櫻桃半口一撅,渾然天成的可愛,揚起細軟的聲線,“趙老爺趙老爺,我要說句公道話啦,我們姐姐讓一讓,就吃了這個皮杯,你麽也讓一讓好了,哪裏要一個海碗吶?”
言着,她斟一小樽拔座遞給芷秋,“喏,你讓我們姐姐喝這一小杯好了,不然皮杯也吃了,酒又吃那樣多,豈不是我們姐姐吃虧了?”
眾人聞言,皆不做聲,祝斗真更是僵住一臉笑,架起條潦潦草草的眉睇芷秋一眼,“噢?同我這個糟老頭子吃個皮杯,你是吃虧了?”
那胖子直掣妙齡少女之手,少女方知失言,正欲啟唇辯解,倒是芷秋接過她手上的玉樽,怨攢千度地與祝斗真對望,“我雛鸞妹子年紀小,不會說話你又不是不曉得,還計較這個?不過她說的麽,意不對言卻對。你自己也算算,你都多少日子沒叫我的局子了?八成叫哪個狐狸精勾了去!我十七歲就應酬你,應酬了這一年,你說不來就不來了,不是我吃虧?你好狠的心吶!”
及此,那水汪汪的桃花眼扇一扇,淚珠漣漣,背轉身去由袖中牽出一綉玉蘭的白絹搵着眼淚,“你們吃你們的酒,不要管我,我哭一會子就好了。”
那嗓音抽抽搭搭如蘭草泣露,好不可憐。直將祝斗真的面色哭軟和下來,忙去掰她一對薄肩,“好了好了,我這陣子是忙麽,上月長洲縣連下了半月的暴雨,淹了許多農田,我這半月與布政使司衙門內商議着上報朝廷的事兒,不得一點子的空。快別哭了,我想着如今開了春,我也沒得空叫你置辦春衣,今日特地多帶了銀票,叫你連着夏衣一齊就裁了,再有回去把上月的局賬銷了。”
寶光韶華的景色里,瀲灧的春池上,芷秋滿臉不甘願地轉身,盯着那一張蓋了寶印的紙扉,“我又不是圖你的錢囉,你偏回回都拿票子堵我的嘴,叫人瞧了,笑話呢。”
眼一睃眾人,只見眾人果然在笑、男人們皆是心知肚明的笑容。祝斗真同樣掛起個心如明鏡的笑,將銀票子朝她面前推一推,“可有什麼好笑話的?我給你銀子,這是理所應當的,快收起來,再擺着才是要叫人笑話!”
難得他大方,平日裏不過多餘給個二三兩,芷秋便機不可失地不推遲,絞着絹子蘸一蘸余淚,到底將其盡數折入袖中,心卻無塵——
這樣子的一群中年男人,業已喪失了少年郎的天真,亦沒有老頭子的仁善,他們只有一身麻木的經脈與即將枯死的心,故而在他們心中,花有價、月有價、徐徐清風亦有價。
旋即她盪盡風情地一笑,價值二十兩紋銀的一個笑,足以照亮所有人目光的一個笑,“還是你待我最好。”
祝斗真同樣被她這笑容晃了眼,儘管清楚這是銀子才能買到的歡顏,也不大要緊,這錢他花得起,她的美貌為他爭足了體面,這就算回了本。
這大約便是一位倌人的價值,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寸笑容、每一尺的肌骨,都有她的價錢。
正好的是,祝斗真“老”得不再有時間追求風花雪月,他的臉直白地笑着,“我待你好,你該拿什麼謝我啊?”
過堂春風吹彎了她的眉眼,眾目睽睽下,她媚冶入骨地笑開,執起玉樽自呷一口揚起臉去,整個動作流暢得正如兩岸風擺柳,漾盡一個女人本質柔軟的風情。
祝斗真則俯下臉接了口裏的酒,那寸短的須挨在芷秋唇上,只讓她覺得被扎得疼、以及噁心。腦中便迴旋起平日裏對眾姐妹常說的一句話,“所有的客人中,我最厭煩的就是那姓祝的。”
然則,哪怕她的心是硬的,唇也軟得似一朵彩霞,使祝斗真不願捨棄、離開。
那唇挨上不過須臾,眾人調笑聲中,便倏起一場香風,由遠而近地送來一個明朗的男音,“真是想不到祝大人還如此風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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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點大蜡燭:因古時“洞房花燭夜”,便藉此表倌人初/夜。
②吃皮杯:嘴對嘴呷酒,舊時狎/妓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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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似設:1兩銀子大概等於現在1000快(數學不大好,湊個整數好算賬,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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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下一章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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