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他病倒了
已經是午夜了,當別人進入夢鄉的時候,夢才還在地里。空曠的田野一片寂靜,連蛙鳴都停止了,他躺在田埂上兩眼茫然的看着天空。他的衣服濕的都能扭出水來,磨破的肩頭火辣辣的痛,可還有一半的任務沒有完成,但他實在沒有力氣了。“如果能這麼一直躺着,永遠不要起來多好啊。”他想。
“他還以為別人是傻瓜!”——想到這裏,夢才的心裏升起一股忿恨:和這小子在一起幾乎每次都要吃他的虧,而且他嘴裏還說的那麼的漂亮。可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揭穿他的把戲,老是上他的當呢?夢才不禁痛恨起自己軟弱的性格了。
但是地里的稻穀必須在黎明前挑走,傍晚的時候,生產隊長來過一次,說明天一早,耕田的人就過來,明天下午他們挑稻的這塊地就必須栽上晚稻秧。夢才爬起來,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拾起扁擔和草繩,又開始幹活了,只一會兒他又全身大汗淋淋,磨破了皮的肩膀在扁擔的壓迫和汗水的腌漬下鑽心的痛。他咬着牙繼續堅持着,一趟,兩趟……當他挑完第四趟從打穀場回來時,突然看到自己挑稻的那塊田裏有人影閃動,開始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再仔細看時,認出是金平國。
“你怎麼來了?”夢才驚訝的問。
“剛才一覺醒來,看到你還沒回來,便跑來看看你怎麼樣了。”小金說。“你歇會吧,讓我來挑。”他伸手拿夢才的扁擔。
“不用,不用,我自己挑的動。”夢才抓着自己的扁擔不放手。
“你和我客氣什麼,都一起來的,互相幫一下有什麼關係?”小金硬是把扁擔拽了過去,“你把稻子堆成堆就行,我來挑。”他挑起滿滿一擔稻子走了。
夢才看着他的背影,心裏陣陣酸,一股水流順着臉頰流到嘴裏,鹹鹹的,也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
金力大,一擔抵夢才兩擔,只用了一個多小時便將田裏餘下的稻穀全挑走了。在回去的路上,他說明天幹完自己的活就過來幫夢才,夢才忙說不要,但小金很堅決的表示他說到做到,一定會過來。
果然第二天晚上,小金幹完自己的活就過來了,第三天仍然如此。這讓夢才愈的過意不去,在難耐的高溫下,一個人完成自己那份活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他知道小金是個實在人,和別人在一起幹活總要多做很多,現在又來幫他,一個人實際上做了兩個人的工作量,這樣下去,再好的身體也會被拖跨的。為了不連累好心的同伴,夢才決定不睡午覺了,白天抓緊時間多做點,免得晚上拖的時間太長。
吃過午飯躺了半個小時,夢才便爬將起來,其他人此時正在甜睡着。他悄悄的拿着自己的扁擔繩子出了門,外面驕陽似火,他順着有樹陰的街道來到村外。空曠的田野見不到一個人影,撲面而來的熱浪灼的皮膚痛。他忽然記起中學課本中的一篇記述紅衛兵小將和“劉鄧陶反革命集團”第三號人物陶鑄做鬥爭的文章,文章里描寫到陶鑄曾經含沙射影的說“太陽也是有缺點的,當烈日炎炎的夏天時,人們就會抱怨陽光過於灼熱,希望太陽的光芒不要那樣強烈。”記得當時他和其他人一樣,對這有影射老人家之嫌的話是那樣的義憤填膺,可今天他卻與那個已逝去的人產生了共鳴——這太陽何止是有缺點,簡直是……,如果這時候突然飄來一片烏雲那有多好啊,那怕只是短暫的減弱一下灼熱的陽光——但不管近處的天空還是遙遠的天際,都不見一縷雲絲,只有高懸在頭頂的太陽狂野的大笑——他憤怒而無奈的向天空揮了揮拳頭,走進如火燃燒的田中……
這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按照中央廣播電台的說法叫北京時間十六點整,但太陽依然高懸,陽光依然那樣熱烈。不過生活總得繼續,有人開始下地了,通往村莊的各條道路不斷有人打着哈欠走過來。夢才挑着一擔稻子歪歪倒倒逆人流而行,他從中午到現在已經連着幹了三個小時了,身上那件已變成土黃色的白布小褂濕得像水洗一樣,肩頭被滲出來的血都染成了紅色,但疲勞讓他全然感覺不到疼痛了。沿途的人們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有人搖頭,有人輕輕的嘆氣。
“夢才,你中午沒有休息吧?”問話的是住在知青宿舍下方的陳德輝——夢才點了點頭——“你小心別痧子,你的臉色白的嚇人,走路都打飄飄,趕快回去休息吧。”德輝關切的補了一句,便匆匆的往地里走去。
夢才原本因累過了頭,已經感覺不到疲勞和痛苦,現在經德輝一提醒,這累這熱還有乾渴全一下子涌了上來。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邁不開步子;嗓子乾的直冒煙,熱渴難耐。這個時候如果能喝上滿滿一瓢涼水,再找一個陰涼的地方躺下,那將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了,可是……
離打穀場只有不到兩百米遠的距離,但在夢才的眼裏卻是那樣的遙遠。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幾個女孩在望着他,其中有一個很像張老師的侄女小倩——不對,半個月前她和她的姑媽去了上海;而且,小倩從來也沒和村裏的小姑娘在一起過。
當他走近她們時,看清了那只是一個和小倩有些相象的女孩。女孩名字叫翠花,是大隊婦女主任的女兒。叫翠花的女孩捅了一下同伴,悄聲說:“這是一隊新來的知青,姓張,都十六歲了,才挑七八十斤,還走不到幾步就要歇一歇,連一個女的都不如。”其他幾個女孩都撲哧一聲笑了。女孩們雖然說的是悄悄話,但全流到夢才的耳朵里了,他感到一股血在往上涌——啊,難言的恥辱!
決不能讓這些小屁丫頭看笑話!夢才強烈的自尊像火一樣在胸膛中燃燒,他咬緊牙關忍着肩膀上鑽心的疼痛將稻穀一口氣挑到高高的打穀場上,中間沒有歇一下。當到達打穀場時,他的腰幾乎都直不起來了,身體內部則如同有一團火在燃燒,所生成的熱氣一直衝向嗓子眼,口中乾熱的像冒了煙一樣。他搖搖晃晃衝下土坡,在一個最近的水塘邊停下。這個水塘是村莊裏鴨子經常遊戲的地方,農民也時常在這裏洗刷糞桶,可他什麼都顧不上了,扒在池邊不顧一切的狂飲起來,一直喝到肚子裝不下為止。
半個小時后,夢才的肚子感到不舒服了,他硬撐着將最後一些稻穀挑完。回到宿舍的時候,他開始嘔吐,接着就是腹瀉。這一晚上,他上吐下瀉二十多次,到後來吐出和拉出的全是水了。為了不影響其他人的休息,他隻身睡在灶間燒鍋的稻草上,同組的知青吃晚飯時看到他不舒服,但見他並不聲張,以為病的不重,再加上勞累一天,都疲勞的要命,沒有太在意他。直到第二天臨晨,小魯起來小便,才現情況有些不對,趕緊把小丁和組裏其他人喊起來。
夢才的樣子讓大家吃了一驚,才一夜工夫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兩眼凹陷,臉色灰白,整個人瘦得都脫了形。看到大家,他掙扎着想站起來,但失敗了。小丁忙把生產隊長喊來,隊長看到夢才這個樣子也慌了。這時天已大亮,幾個人把他送到大隊衛生所,又有人去將大隊赤腳醫生喊了來。赤腳醫生是個長着娃娃臉的姑娘,十**歲年齡,大隊王書記的外甥女,初中畢業便開始在大隊當“醫生”了,已經幹了兩年,但醫術上似乎並無多大長進,字也識不太全,連藥名都要經常找人幫助辯識,成為人們飯後笑資。她見夢才病情洶猛,自己先慌了手腳,忙不迭的說:“大隊什麼葯也沒有,趕快……快送公社醫院,病情耽誤了,我可負不了責任。”生產隊長略為遲疑了一下,便叫知青今天上午都別上班了,趕快把夢才送到公社醫院。知青學着農民的樣,用竹床做了一副簡易的臨時擔架,抬着夢才在崎嶇的山間小道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達了目的地。
公社醫院位於林里鎮中心,解放前是一座天主教堂,外表灰濛濛的,已經現出衰敗的樣子,不過裏面卻人氣旺盛,連過道都擠滿了人。時值盛夏,疫病流行,有拉肚子的,有中暑的,有感冒燒的……候診室里擠的水泄不通。丁建國找到醫院革委會主任,說明了情況。革委會主任見夢才是下放知青,病情又重,立刻安排他提前診治。過了片刻,化驗結果出來,醫生說是急性化膿性腸炎,已嚴重脫水,於是趕緊給他安排病床,接着便是打針吊水。兩瓶鹽水下去之後,夢才的臉色變的好看些了,大家這才鬆了口氣。這時已是下午,幾個人商量一下,決定每天小組輪流來一個人陪夢才,當天晚上留下的是王佚夫,不過第二天王佚夫走後就再沒有人來了。隊上不同意知青小組再派人到醫院值班,因為現在人手實在太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