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老歪來了
在回宿舍的路上,夢才一直在回想張老師關於她侄女身世的談話,他的腦海不斷的浮現女孩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到宿舍門口時他仍然在想這件事,直到和從屋裏出來的丁建國撞了個滿懷,才從沉思中醒來。
“你們怎麼了?”他問。
夢才的心變得沉重起來,他不是膽小的人,但捅了這麼個馬蜂窩實在是一件很討厭的事,他預感今天還會有更大的麻煩。
果然到了吃晚飯的時候,老歪帶着幾個兒子又來了。還離的老遠,宿舍里就能聽到他那毫無顧及的大嗓門的嚷叫聲。這是那種精力充沛,對世界任何事物都採取毫不在乎態度的典型男性,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老子這張嘴就這樣,說是要說的,罵是要罵的,但說夠了,罵夠了,回去兩杯老酒一喝什麼就沒有了。”他的這種肆無忌憚的態度讓所有人包括大隊幹部都感到頭疼,最近更由於小舅子在區里擔任革委會委員而變的更加跋扈了。
現在這令人害怕的漢子開始敲知青宿舍的門了。屋子一片沉默,自從上次小魯和他的兩個兒子鬧過之後,知青們對這家人的厲害算是領教了。“肇事者”這時卻平靜的坐在自己床上,只是臉上的表情較平時更嚴肅和憂鬱一點。
敲門聲和叫罵聲越來越大,不開是不行了,丁建國看了一眼“肇事”的少年,走過去開門。“啊,是二叔,”他客氣地招呼道,因為老歪是陳德軍的二叔,他也跟着這麼稱呼,“您這麼晚還來這裏,有事嗎?”他假裝胡塗地問,同時用身子將老歪和他的兒子擋在門外。
老歪沒有理會小丁,眼睛向屋子裏搜索,當看見在裏屋的夢才的時候,他的眼睛噴火了,“好你這個小兔崽子,把我家狗兒打成那樣,自己卻躲在這裏,看老子今天不敲碎你的骨頭!”說著就往屋子裏沖。
丁慌忙將他抱住,“有話好說,他還是個小孩子,您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
“他是小孩子?把我的老么打成那樣子還是小孩子?成年人也沒有他這麼毒!也不打聽打聽我老歪是誰,在這塊地方沒有人敢動我一根毫毛!今天不把這小王八蛋弄廢了我不姓陳!”他推開小丁的手,向夢才衝過去,小丁從後面追上,一把抱住他的腰,“二叔……”
“你給老子鬆開手,不然先和你毛!”老歪吼道。
“那你就打我幾下消消氣。”小丁沒有鬆手,這時其他知青也都過來堵在門口,王佚夫把跟出來的夢才推回裏屋,“趕快把門從裏面插上,外面的事有我們頂住。”他說。
這時,外面已圍了一大堆人,知青宿舍周圍的人家聽到響動都出來了,有看熱鬧的,也有上來勸架的。陳重高六十多歲的老父親也出來了,他在陳姓中輩分最高,是個有威望的老人,他勸老歪:“祖財,你就聽我一句,他們小孩打架,你大人跟着攙和什麼?快回去吧,別讓人看笑話。”
圍觀的村民愈來愈多,而且多露出不平之色,老歪他們有點騎虎難下了。正在此時,陳德軍來了,他埋怨道:“二叔,你來幹什麼?這事不是說過由我來處理嗎。”他又把夢才叫過來,叱罵道:“你不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還膽敢毆打貧下中農的小孩,想造反啊?!”
“是德寶先動的手,他還用石頭砸我的頭。”少年不服道。
老歪的一個兒子說:“活該!誰叫你包庇小反革命,砸死你都活該!”
他的話引起一陣騷動,有人在下面小聲說“什麼小反革命?十歲小孩也叫反革命?分明是欺負人!”但當陳德軍犀利的目光掃過去,那邊立刻沉靜下來。
陳德軍不耐煩的喝道:“都不要吵了,今天的事以後再處理,張夢才你先給二叔賠禮道歉。”
“我不!”少年倔強的說。
陳德軍油黑的臉膛轉成了豬肝色,小丁趕緊勸夢才:“你就給二叔說一聲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打德寶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少年不情願的重複道:“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打德寶了。”
老歪見再鬧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便趁勢下台階,“今天看在陳營長和大家的面子上先饒了你,以後再和你這個小兔崽子算帳!”說完悻悻的和幾個兒子走了。隨後小丁陪着陳德軍也離開了。
沒有熱鬧可看,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知青宿捨出現往日少有的寧靜。一個月前小魯剛被這家人打過,現在又讓他們打上門來——這也實在是太窩囊了。所以誰也不想再談論這件事情,吃過飯都不聲不響上床睡覺,只有小丁陪着陳德軍出去還沒有回來。
夜越來越深,連狗的吠聲都聽不見了,但夢才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心裏鬱悶的難受,根本無法入睡,他索性穿上衣服走出宿舍來到宿舍後面的打穀場上。
外面水也似的涼快,風吹着樹葉沙沙的響。他坐在高高的打穀場上,沐浴着清涼的晚風,心中的怒火漸漸的平息下來,只剩下一種難言的惆悵。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晴朗夜晚,滿天都是燦爛的星斗。小時候常聽人講,人死了就會變作天上的小星星,那麼這滿天的星斗中那兩顆是他的父親和母親呢?他傷感的想。
………………
“誰?是誰坐在那裏?”這是從外面回來的丁建國在夢才轉過臉——“噢,是夢才,怎麼還沒去睡?十二點都過了。”小丁走近少年,看到他臉上滄然的表情,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小丁在夢才身邊坐下,勸慰道:“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就不要再想它了,剛才我和陳營長談了半天,談的時候正好王書記也來了,他們都保證陳祖財家人不會再找你麻煩了,不過——”他停頓了一下,“你以後遇到事情要多考慮考慮,我知道你是個正直的小夥子,心地善良,但是社會太複雜了,在很多事情上你只能適應社會而不能讓社會適應你,我比你大七八歲,應該是老大哥了,經歷的事比你多些,六六年那年我上初三,年齡大概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對什麼事都充滿熱情,造反奪權的時候,我們給人當炮灰衝鋒陷陣,出生入死,可文革一結束,那些在後面搖鵝毛扇的上去了,而我們這些在前面流血流汗的卻被趕到農村——”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話說多了,偷眼望少年,並沒有異樣的表情。他鬆了口氣,站起來拍拍**上的土說:“天不早了,明天還要上工,回去睡覺吧。”
“我再坐一會。”夢才道。
“那我先走了。”他轉過身剛走幾步,忽聽夢才在後面喊他,停下問:“有事嗎?”
“今天的事我非常感激你。”少年真誠的說。
“哦,這沒什麼。”他笑笑,揮揮手,然後從打穀場的高台一躍而下,往宿舍走去。
着丁建國消失的背影,夢才感慨萬千,以前自己對他的影響並不好,以為他只是個善於鑽營和很勢利的人,未曾想到在世俗的外表下還有着善良和熱情的一面,今天多虧了他,否則,自己不知被打成什麼樣,少年心裏充滿了感激。
這時西面一顆流星劃過天空,留下一道明亮的軌跡——不知這是一個生命的逝去還是一個新生命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