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對於突發性失明的人,最可怕的不過於上了一輛陌生人的車,而他的愛人不能同行。
警察在關司墨的車內當場搜出一把槍,關司墨看不見陳青的臉色,但他猜應該是很難看的。
不過這並不是關司墨現在最在意的,他此時此刻腦海中最揮之不去的,是他下車之後,從陌生人口中驚呼出的那句:“你什麼情況?”
那人應該是沒認出閻修,只是脫口表達了對陳青傷勢的驚訝,即便陳青已經很及時的結束了這個話題,關司墨仍然能從那五個字的語氣中發現端倪。
她看不見,所以連陳青到底傷到什麼程度都不知道。
關司墨在車上問了句:“他都傷到哪了?”
他的提問沒有對象,一開始誰都沒回答,過一會兒他右邊的警察才說:“你應該問沒傷到哪了,他是你什麼人?你們倆一起作案的?”
關司墨腦袋稍微向右偏轉了一點角度,問:“作案?”
另一邊的警察立刻給說話的警察遞了個眼色,那警察卻跟沒看見似的,滿不在乎道:“怎麼了?證據都找着了,你還想否認啊?跟你實話說吧,這就是走個流程,你主動交代是最好,不交代也沒事兒,進去了有你受的。”
“小王,你行了。”年長的警察提醒他,“說什麼呢?”
被叫做小王的警察撇撇嘴,說:“實話么。”
關司墨為人圓滑慣了,按理他不該跟警察起什麼衝突,但那瞬間他確實不準備維持他慣有的形象,想跟“小王”好好普個法,告訴他什麼叫“作案”,什麼叫“嫌疑人”。
而沒開這個口的原因也很簡單,是關司墨的眼睛突然又能看見了。
關司墨眉心一壓,眼睛忽然瞪的老大。
上次見完韓夢他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那次看不見的時間只有不到十分鐘,這次要久一點,具體時間不知道,但肯定超過了一個小時。
關司墨確認自己恢復視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透過後視鏡看陳青跟上來的車,那輛車也被當做“證物”提取了,有一名警察開着,陳青是出於人道順便被載回來的。
關司墨看不見陳青,但知道陳青就在那輛車裏,他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在想到不久后能看到陳青后緊張的握了一下拳頭。
關司墨深吸一口氣,想一會兒再告訴陳青這個消息,但一摸到手機,他又片刻都不想等。
關司墨撥過去的電話很快被接起,他說:“我能看見了,告訴你一聲。”
他這句話說出來,比陳青反應更大的是小王,小王一下轉過頭來,衝著他眼睛觀察了一會兒,說:“能看見了,這麼突然?不會是裝瞎吧?”
這句話毫無意外的傳進了陳青耳朵里,陳青眼睛眯了一下,目光是順着擋風玻璃往車前看去的,他看見關司墨右手邊那個模糊的身影,瞳線又不自覺的壓平了一點兒,之後才問:“有不舒服嗎?”
“沒有,挺正常的。”關司墨照實回答,然後叮囑陳青,“你不用等我。”
陳青看了一眼前車上那個腦袋高出左右兩邊的人的身影,問:“我去哪?”
關司墨說:“醫院。”
陳青聽到這兒,眉間戾氣才消散了一些,問關司墨:“用幫你叫公司的人過來嗎?”
“不用。”關司墨說,“你真別等我,我不一定什麼時候能回去。”
其實他想說的是“不一定能回去了”,但怕陳青聽着難受,就換了個表達方式。
他倒沒什麼委屈的,從拿了槍到把槍口抵上陳弘光額頭這個過程,關司墨有的是時間考慮後果,他衝動歸衝動,但事後結果也是想明白了的。
他敢做,當然就敢承擔。
倒推回去關司墨的一切行為當然不合邏輯,當在韓夢跟關司墨說了陳青是在用自己報復他的當下,他卻沒有別的辦法。
因為當時在關司墨的理解里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陳弘光帶走了陳青,要麼是陳青自殺。
他滿腦子只有這兩種可能性,他確定了不了第二種,所以只能利用排除法,去證實第一種猜測的結論。
關司墨花了兩百萬找人,背上非法持槍的罪名,外加未來可能遭受陳弘光無止境的追殺,為的是想換回一個關於陳青的消息。
他希望真相是陳弘光利用陳青交換他想要的證據,他願意用所有陳弘光想要的方式換回陳青。
他願意失去工作,願意身敗名裂,願意一無所有,願意再過一次替關亮節還債的日子,他願意做所有之前死都不會做的事,只要陳青活着。
只要陳青沒有自殺。
他在書房的一整夜,除了逐字逐句閱讀陳青的過去,唯一做的就是祈禱。
他對不知名的神說:
我願意用我的一切,換陳青回來。
即便他未來不再愛我。
即便他會離開我。
即便他恨我。
我永遠忠於我的承諾。
只要他平安。
關司墨本有千分無助,但許下這個願望時,又飽含了萬分虔誠。
他的人生從沒淪落到這種境地過,關司墨過去的人生不論好壞,始終是掌握在他自己手裏的,連最不幸的時候,他也沒有祈求過任何神靈。
這是第一次。
關司墨邁進警察局的時候,想:希望也是唯一一次。
常警官見到他,臉上是說不出的神色,他走過來,用很糾結的聲音叫了句:“關律師。”
“你享有什麼權利應該不用我說了。”常警官說,“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我建議你配合調查,說清楚槍的來路。”
關司墨的情緒反倒不像常警官那樣壓抑,他很自然的笑了一下,說:“我會配合。”
“還笑的出來呢。”小王走過來,跟常警官吐槽說,“你看他。”
常警官兇巴巴的瞪了一眼小王,說了句:“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關司墨看見小王翻的白眼,不由問了句:“我有什麼惹到他的嗎?”
關司墨剛才看到小王的全名,確認道:“我應該不認識他。”
常警官本來不該回答這個問題,但畢竟有以前的交情,他還是多說了一句:“他追過我女兒。”
關司墨:“……”
“行了,這不是重點。”常警官擺擺手,打開電腦,剛要問出第一個問題,耳邊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那個……常隊。”剛才帶關司墨回來的另一名輔警小心翼翼地沖常警官說,“您來一下。”
常警官皺了下眉,問:“什麼事兒?查案呢。”
“就是這個事兒……您先過來。”
要說面臨三到七年的牢獄之災,不抗拒是不可能的,但還是那句話,關司墨做了,他就有能力接受後果。
他想的是,至少非法持槍的罪名不在陳青身上,而且自己祈禱時大概路過了很好的神。
陳青沒事,現在神要按照他的承諾,剝奪他的一切,關司墨半句怨言都沒有。
他唯一遺憾的是,自己眼睛瞎的不是時候,沒能好好看一眼陳青。
關司墨想着陳青,目光順着小警員小心翼翼的聲音看過去,結果一看,人就僵在了原處。
那是陳青。
但他幾乎認不出來了。
陳青就站在警員身後五米的位置,他看着關司墨,但目光沒有停留很久,很快就轉過去跟被叫出來的常警官打了個招呼。
常警官看見他還愣了一下,問:“你是……”
“關律師的家屬。”陳青說,“我來接他。”
關司墨站起來,目光直視着從手臂上方到小腿下方纏着多處繃帶的人,眼眶有點發紅,他想告訴陳青:“別等了,我走不了了。”
可話到嘴邊,他又不捨得說出口。
其實他希望陳青能待的再久一點,因為未來很多的日子裏,他可能都沒辦法見到陳青了。
陳青。
關司墨在心裏叫了他一句,又念了“別走”,然後才有勇氣開口,說:“讓你別來。”
“你趕緊去醫院吧,我不能……”
“關律師啊。”常警官急匆匆地回來,打斷了關司墨要說的話。
關司墨一下收回情緒,理智的看向常警官。他以為是調查要繼續了,誰想到常警官居然一手捏着剛拆下來的證物袋,另一隻手把玩着那把從他車上找出的槍,抱怨了句:“你怎麼不早說呢。”
常警官撥弄了兩下扳機,槍口的小火苗就跟着冒了兩次頭,關司墨一看,瞳孔瞬間擴張了一下。
“我看你也沒抽煙的習慣啊,怎麼車上還帶這麼個玩意兒。”常警官不太好意思的罵了句小王,說,“這小子一直就嫉妒你,證物也不好好檢查,你也是,當時怎麼……”
“關律師當時看不見。”陳青走過來,沖常警官禮貌的點了下頭,說,“我們當時在路中停車,就是因為關律師的眼睛出了問題。”
“眼睛……眼睛怎麼了?”常警官回頭看了眼出警的警員。
“啊……好像是間歇性失明那類的吧,這位先生被逮……那個,為了協助調查上車的時候,眼睛是看不見的。”
陳青看了解釋的警員一眼,又接著說:“我當時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沒敢替關律師解釋,關律師估計也嚇了一跳。”
常警官搖搖頭,說:“這不怪你們,也就是小關素質高吧,哎……我還忘了問,你是哪位啊?我怎麼看你有點眼熟?”
“常叔叔,你怎麼把我忘了。”陳青當著關司墨的面露出一個跟他本人毫無關聯的陽光笑容,說,“我是陳青啊。”
……
關司墨的車還是被警方暫時扣押了,相同的,因為小王執意堅持“舉報人說關司墨持槍”,他還主動要求再去關司墨的家裏搜查一遍。
關司墨當時很禮貌的說:“當然可以,不過陳青的情況……”
關司墨看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蹲到地上開始薄弱呼吸的人,焦急的詢問常警官:“我能先送他去醫院嗎?”
常警官一聽,這人都要搜查你家了,你連回都不回一趟,肯定是心裏沒鬼啊,於是擺擺手,說:“快去吧,這都疼成什麼樣了。哎但是你得保持電話暢通啊,讓我隨時聯繫到你。”
關司墨一手扶着陳青,說:“當然。”
關司墨拒絕了常警官要用警車送他們去醫院的提議,他費力的把陳青帶出警局,然後又把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推進等待許久的車裏。
陳青進去之後又歪頭在窗戶上靠了一會兒,直到關司墨也坐進來,陳青才從唇角逸出一聲輕笑。
關司墨看着開車的人,問:“這演技是跟你學的?”
陳澈立刻搖頭,說:“這鍋我不背。”
關司墨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問陳青:“我拿的一直是個模型?”
陳青還是忍不住笑,他靠過去看關司墨的眼睛,問:“現在感覺怎麼樣?”
“不好。”關司墨答非所問,說,“我就覺得那槍拿着有點彆扭。”
“我說你眼睛。”
關司墨斜眼看了下陳青,結果發現沒看夠,就又看了一眼。
陳青問:“怎麼了?”
“沒事兒。”
關司墨也不跟自己犟了,他想着,自己現在這情況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又一片漆黑了,看一眼少一眼,那還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於是他乾脆側了點身子,大大方方的看着陳青,說:“就是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