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深
季深
二〇〇九年,冬。
母親就葬在新開田的自留地里,是她生前自己選的,她說,只要孩子們回來,她會第一時間知道。
母親見到季之白,已剩最後的氣息。
她看著兒子,說:“之白,你上大學時坐的公交車車牌號,媽還記得。”
季之白握着她的手,嘴角帶着笑:“我不信,你連我生日都不太記得了,沒事記那個車牌號做什麼?”
“媽怕你萬一走丟了,還有個線索能找到你。沒想到,一記,就記了十來年。”
姐弟三個在墳頭祭拜完,這是母親過世后的頭七。經歷了十年前那場生死,姐弟三個雖很悲痛,但都很平靜。母親走的時候沒有痛苦,她反覆強調,這十年她很知足,她唯一交代的是,如果有朝一日能找到易初顏,一定要虔誠地道歉。母親已經知曉全部經過,對易初顏充滿了愧疚,也知道兒子這十年從未放棄過尋找易初顏,沒再談戀愛,全部心思都在學業和工作上。
母親是看着他點頭,才安然離去的。
看着最後一片紙錢燒盡,灰飛煙滅,姐弟三人才起身。
這幾日,季之白不想跟外界有任何關聯,只在家幫着姐姐清點母親的遺物。家裏的土地,需要重新登記保存,除了幾塊必留的地,其他一律都託付給了鄰居們。一家人的生辰八字信息,也一一重新用毛筆寫好,三姐弟一人留一份,也送了一份去族譜保管處,這些是不可忘記的。
去了一趟易初堯的墳前,清掃,靜坐了一會兒,從前他們的話就很少,現在也沒有太多話想說。
晚上帶着相機去星星之眼拍夜晚的天空。很遺憾,還從未在寒夜的星星之眼見過星星。
他坐在星星之眼,想起易初顏在竹林帶給他的震撼,眼波含煙如墨,他以為那將是他一輩子要守護的原故鄉,陶塤聲就像還在耳邊悠蕩,雪花落在她的眼睫毛上,浣洗着歲月的混濁與不堪。她在雪地里跳的舞,他和她第一次交換身體的餘溫,似乎還散發著灼熱,那是悲傷青春的成長,似水流年,淹沒在茫茫人海不問歸期的等待里。
這十年,都沒有像這幾日一樣可以停下來,不問世事,這裏的全部,就是讓他可以追憶一生的從前,只有回到故鄉,時間才會短暫靜止。
請了足夠長的假,臨行的前一晚,才把手機拿出來充電。
屏幕亮了,嗡嗡作響的提示聲,言樹給他打了幾百個電話,短訊留言幾十條,也沒說具體的事,最後幾條只重複了一個字:速回電。
他撥通了言樹的電話。
“言樹,你找我?”
“季之白,你真沉得住氣,誰跟你一樣,可以連續這麼多天不看手機。”
“難得回來,就想安靜一下,也沒有心情跟外界聯繫。”
“之白,你聽我說,現在你就拿着行李,開着我的車,速度趕回廣州。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你馬上回來。”
“什麼事?我原本也是明天早上就要回了的。”
“有一個人,想見你,你現在就開車走。她在廣州等你。”
“誰?”季之白突然覺得呼吸有點急促,他雖然知道言樹平常有點誇張,但絕對不會不分場合和時間。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我問你,你認識一個叫易卉子的女人嗎?”
就像平靜的湖面突然投來的石子,季之白顫抖着:“你說誰,易卉子?她在廣州?”
“你小子把這麼深的故事藏了十年,你夠狠的,你現在就走,回來我跟你詳細說。”
一頓慌亂。雖然不是易初顏的名字,但他迅速反應過來,為什麼這麼多年查遍了所有跟易初顏名字有關的信息,她都如人間蒸發,連警方都查不到,原來易初顏用了她姐姐的名字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她終於出現了。
來不及多想,他上了車,就死命地往廣州的方向開。中途他拿起手機想給煒遇打個電話,通知煒遇前往廣州,但想想還是不妥,先見到人再說。畢竟易初顏還是在逃犯。
言樹又給他發了一條短訊:不要去學校宿舍,往我家開。
腦海里都是十年的前塵往事,終於等來了她出現的這一刻。無數次幻想過重逢的情景,如今近在咫尺。這中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言樹會突然知曉,他不是去西藏了嗎,為什麼易初顏會在廣州出現?
到了廣州,已是第二天的早上十點。
門鈴聲只響了一下言樹便來開門了,但他示意季之白不要出聲。
季之白掃了一眼屋裏,安靜的客廳,除了言樹父母和一個小女孩之外,沒有其他人,氣氛很溫馨,像祖孫三人在用一頓平常的早餐。他看了一眼言樹,悄悄去言樹家裏的兩間卧室看了看,沒有人。
言樹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坐到椅子上。
客廳開着燈,窗帘拉得死死的,一點光亮也進不來。言樹父母明顯看到他進來了,但也沒像往常一樣起身。餐桌上擺着一盤水餃,“妞妞,奶奶做的水餃好不好吃啊。”說話的是言樹母親。
“嗯。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餃子。”小女孩的聲音。
“乖,那以後奶奶經常做給你吃好不好。”
小女孩不說話,只默默地點點頭,碗裏還有三個水餃沒吃。
“妞妞啊,醫生說,今天就可以把布摘下來,等你吃完,我們就試着摘一下,再上點葯,看看恢復得怎麼樣了?”
季之白疑惑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分不清跟易初顏有什麼關係,甚至他在想,是不是言樹在哪兒聽說了易卉子這個名字或者什麼故事,只是想找他來求證。
“等她摘下眼布,你就明白了。”言樹說,他只是轉述了病床上的女人的原話。事實上,除了知道小女孩是季之白的女兒,他並沒有聽到具體的故事。女人知道他是季之白的同事,只是求他立刻帶孩子回廣州求醫。其他的事,並未多說,也沒有力氣說。
言樹母親把小女孩的長發撩起來,幫她把眼布取下,讓她試着睜開眼睛,看看是否還疼痛。
小女孩慢慢睜開了雙眼,雙手捂着,看一會兒,又捂着,最後衝著奶奶說:“爺爺奶奶,我覺得我的眼睛沒事了,跟以前一樣,完全不痛,好好的。”
“傻孩子,雪盲症本來就很好治,廣州醫療條件這麼好,三天就能康復。醫生說了,你是長時間盯着雪地看,受了強烈的紫外線輻射,其實病情並不很嚴重,只是耽誤了治療時間。好了,現在沒事了,你的眼睛跟我們的一樣,真好看,清亮極了。”
“爺爺奶奶,謝謝你們。”言樹母親把小女孩摟在懷裏,從小女孩進家門的那一刻起,她就充滿了憐愛。
言樹戳了戳季之白說:“你現在過去吧。”
季之白仍然雲裏霧裏。但當他走到小女孩的面前時,他立刻就認出來了,眼前的小女孩一定是易初顏的孩子,跟她當年來石井時一模一樣。尤其是眼睛,簡直就是復刻,那眼神,清澈中散發著溫潤,和易初顏如出一轍,也是十年前他最迷戀的地方。
他的身體顫抖着蹲下去,和小女孩四目相對。
“你好。”
小女孩有點不知所措,客廳有兩位叔叔,她還分不清是誰把她帶回了廣州,但還是禮貌地回了一句:“叔叔,你好。”
“你媽媽的名字是?”
小女孩聲音怯怯的:“媽媽叫易卉子。”
“媽媽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叫易初顏?”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叔叔怎麼知道這個名字,除了我,媽媽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也不讓我說。”
眼眶一下就紅了,嘴唇抽搐,季之白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
“媽媽現在在哪裏?”
她望了一眼言樹,現在她能明確地分辨出眼前的叔叔不是帶她來廣州治病的人。言樹示意她可以說。
“媽媽在林芝,媽媽……在醫院。”
“在醫院?你也是從林芝來的嗎?”
“嗯。”
季之白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小女孩,只是他沒想好應該怎麼問。
言樹走了過來,輕輕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你可以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季深。”
“季深?季深?”此刻已經驗證了他的想法,他脫口而出,“我叫季之白。”
“媽媽告訴我,我爸爸的名字叫季之白,我叫季深。她說,故鄉山川,總是很深的。”
言樹母親不斷地擦拭着臉上的淚水,從未見過面的父女此刻終於相認。
原來初顏後來懷孕生了孩子,這十年,她獨自帶着孩子在西藏生活。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接受這一切,但他知道,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從第一眼看到她,就感受到了她眼裏的溫潤,是他和易初顏之間獨有的感覺。他把孩子輕輕地摟在懷裏,心裏柔軟一片,在她耳邊說:“我就是季之白,我就是季之白。”
“你就是……爸爸?”小女孩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樣,把內心牢牢地鎖着,此刻她覺得委屈,和突如其來的幸福交織在一起,她趴在爸爸肩膀上,哭得稀里嘩啦。
言樹遞過來兩張機票:“這是下午三點的航班,她在那裏等你,以及,她的時間可能不多了。”他用力拍了拍季之白的肩膀。
“你說什麼?那為什麼不把她一起帶回廣州?”
“醫生不允許,只說她時日不多,不能再折騰。另外,她自己也不願意來。我打你電話打不通,又怕耽誤孩子的治療,所以先把她帶回了廣州。”
“怎麼會時日不多?”幸福有多深刻,悲痛就有多深沉,人生有許多悲痛都是一瞬間,相遇其實就是分別,諸如此類。
季之白知道此刻言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他把季深緊緊地抱在懷裏,心裏五味雜陳,十年等待的光陰,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他和易初顏,從未真正地開始,卻要面對所有的失去。一夜溫存,他竟不知自己早已為人父,懷裏的小女孩,竟然就是自己的骨肉。
季之白和煒遇深夜在林芝的機場會合,言樹在廣州聯繫好了桑吉,她提前在機場等。桑吉是初顏在西藏唯一的好朋友。
從機場到卡斯木村,還有幾十公里的路,小女孩靠着季之白,一言不發。
桑吉直接把車開去平房:“卉子知道你們要來,堅持要出院,在家裏等。”
蒼茫的雪地,轉經筒被風吹動着,禿鷹的孤影在夜空裏掠過,雪山聖潔肅穆。小女孩下了車,嘴裏喊着阿媽,飛快地向家裏奔去。
易初顏躺在床上,終於聽見女兒的聲音,等待了這麼久,這一聲阿媽讓她內心舒緩了許多。女兒把頭依偎在她的臂彎里,她撫摸着女兒,看了一眼女兒的眼睛,一如從前,透亮清澈,像極了春天雅魯藏布江經過村口的流水。雖然桑吉早就告訴她孩子無恙了,但是直到真的見到,她的心才落了地。
她的病確診了很久,一直在醫院不斷治療,直到不久前,醫生把桑吉叫來,告訴她病人可能不行了。不料卻被女兒聽到,女兒像瘋了一樣,從醫院一路磕着長頭,三步一叩首,一直磕到雪山腳下,求佛祖保佑阿媽。她撐着一口氣,讓桑吉攙扶着她去雪山腳下,看到長跪不起的女兒倒在雪地里,眼睛受了雪地紫外線長時間的輻射,幾近失明。
送到醫院治療,連續幾日不見好轉。她把女兒抱在懷裏,想起那一晚風雪裏為母親甘願折壽十年的少年,為了孩子,她決定想辦法聯繫季之白。
琉璃燈火照着她,臉色暗黃,臉頰凹陷得不成人形。她一早囑咐了桑吉不要開燈,不想讓女兒看到她臨去之前的蒼白,女兒若是再不回來,她都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力氣支撐。
她緩緩地看向床邊的兩個男人,把手伸給二哥。
“二哥……”她氣若遊絲,強擠出一絲笑容,很想一口氣多說幾句話,話到嘴邊,又變成無聲的氣息了。
煒遇握着她的手,叫了聲枝子。
“二哥,你老了,”她摸向二哥的臉龐,清瘦,顴骨硬朗,鬍子拉碴,眉目間早已不是那個背着她在鋪滿小葉梔子路上行走的小男孩了,那是何等美好的時光,“我在西藏等了你十年,終於見面了。你還好嗎?我很想你。”
“枝子,二哥對不起你,應該早點來西藏找你。”煒遇把巨大的悲傷隱匿起來,從推開門見到骨瘦如柴的妹妹如若死灰的臉色,他已經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時光了。
她想起年幼時的那隻母貓,想起在星星之眼和二哥坐在一堆竹葉上,靠在他的身上。時間過得太快了,二哥曾是她最溫暖的記憶,是她十八歲人生最大的驚喜,是失而復得的禮物,當她知道二哥還活着,就是上天對她還有最後的眷顧。人的一生原來這麼短暫,她和二哥的故事,都藏在數不盡的悲歡離合之中了。
“二哥……我無數次夢見,你還像小時候那樣背着我,我們還鬥着嘴……”再也說不下去了,誰都料不到當年鬥嘴快樂的時光,很快只能封存在記憶里了。但不管任何時候,只要想起這些過往,都覺得來人間一趟值得。
“枝子,你放心,爸媽、姐姐,我每年都會去看他們。”
二哥知道她心裏放不下的事,她很想念他們。
“我有二嫂了嗎?”
煒遇點點頭,他去年成家,孩子已經出生三個月了。
這個消息足以讓她欣慰。她想起童年破碎的家,今天她忽然有了家的感覺。二哥有了家,有了孩子,是三兄妹中最有福氣的,她和姐姐都沒有這個福氣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姐姐甚至還來不及長大。
她想起十年前在星星之眼,她哭着對重逢的二哥說“媽媽和姐姐都不在了”,現在她不再悲傷,如今二哥成了家,再圓滿不過了。
“二哥,我這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希望咱爸能魂歸故里。我想,他應該已經歸了。”
“我已經修繕了墳園,他們都在一起。”煒遇克制着自己,長兄如父,何況他如今已為人父。
父母在,家才在,還不到六歲,家就亡了,活得如此掙扎,一點意思都沒有。她這一生,都在為父親的魂魄能歸故里安息而活着,直到來了西藏,見過無數為朝聖而不計生命的人,她才知道,父親的魂魄,會因為這世間還有人惦記他,就能魂歸故里,就能安息。
只可惜,她用盡了漫長的一生,才將這個道理參悟透。
床邊還站着另外一個男人,痴痴地看着她,臉龐還是那麼溫潤。兩個人的視線終於在一起了,穿越了人海,穿越了蹉跎歲月,南來北往,不曾相忘。
她把手緩緩伸向季之白,那隻手已經枯槁,佈滿了針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