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虛假之笑
後來,後來她沉鬱了幾天。詩會上,柳卿櫨像沒事人一樣親昵地挽住她,她照舊拿霍寅客和她開玩笑,這一次,靳菟薴才發覺往日裏她話中的陷阱。
再之後,京中才女相爭,辦宴會攀比,爭大師弟子之位,太多太多,最開始的那點子惺惺相惜,也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
茶涼,馬車停下。將軍府厚重的大門緊閉,旁邊的側門敞開,馬車外面斷蕎輕聲喚郡主。輕輕捏一下自己的鼻骨,靳菟薴掀簾下車。
暗沉天空下,九九八十一釘的將軍府大門肅穆莊嚴。這裏啊,是靳菟薴擺脫不開的地方。
輕嘆,抬步進將軍府。
將軍府分東西兩苑。東苑是大將軍的住所,西苑是靳老夫人以及大將軍兩個弟弟的住所。而作為大將軍的女兒,靳菟薴卻是住在西苑的。
將軍府的公子哥很多,多是從軍。至於女孩,也就只有大將軍之女靳菟薴,三老爺一位嫡女靳繁霜,一位庶女靳素秋。
靳老爺當年相當於入贅,得靳老夫人扶持為官。老夫人強硬果敢,是個暴脾氣,一輩子不許靳老爺納妾。
然而,中年夫妻平淡日,在發現靳老爺偷偷養外室之後,即便當時靳老夫人懷着第三個兒子也要和離。靳老爺苦求無果,只得和離,大兒子就是大將軍跟着靳老夫人,二兒子跟了靳老爺。
後來大將軍得勢,二兒子在將軍府外跪求靳老夫人,自此,府中有了二老爺。靳老夫人強硬一生,晚年也極其看重兒孫門的學業,幾位公子哥倒還好不用過多陪着靳老夫人,但是三位小姐卻在靳老夫人手中吃盡了苦頭。
長廊亭台,假山碧湖,金黃下勝畫中仙境幾分。
靳菟薴步子有點急,她並不希望碰見任何人,好在一路無風無波,在西苑得最裏面的閣樓停了下來。
斷蕎將郡主送到門口算是完成了護送任務,“郡主,斷蕎就送到這兒了。”
“嗯。”
“郡主別忘了,明日中午到東苑用膳。”
靳菟薴擺擺手,斷蕎這才退下。
大門打開,門裏兩邊各靜候兩名侍女,“恭迎郡主。”
一板一眼,極其嚴謹,端莊的靳菟薴挺着胸進入閣樓,一旁的花解語眨眨勾人的眼睛,嘴角微咧跟了上來。
又是一番靜默梳洗換裝,無言用膳,沉悶接收府內最近的變動消息……等月上閣樓,靳菟薴才一身疲憊回到自己的卧房。
靳菟薴的卧房只有一張床,她的梳妝鏡、衣物箱全在外層的房間。平日裏她只允許侍女進來更換床被,其他的時候任何人不得入內。
“郡主。”沙沙的嗓音,是花解語。
“進。”
換上將軍府侍女服飾的花解語推開朱紅小門,入目就是敞開的窗戶,輕紗浮動下是一張紫檀月洞門架子床,而靳菟薴正呈大字躺在床上。
和剛剛端莊守禮的郡主完全不同,這才是那個在大船上發獃溫意的女孩。
“郡主,我如何安頓?”
靳菟薴揉揉自己的頭髮,依舊大躺着,“其實,整個閣樓里的侍女,沒有一個是我的人。”
“沒有一個是靳菟薴的人。彙報消息的是父親的人,管着金庫的是祖母的人,還有些是小叔母的人,或者是別的人的人……”
花解語不語,自行靠着床尾坐在毛毯上。他看得出來,靳菟薴在卧房之外的地方一直端着身份,說的直白點,就是小心翼翼。
“花解語,你算是我的人嗎?”
“我是郡主帶回來的。”
“嗯,我極少做出格的事情,帶你回來是我十三年來第一次堅持做主的。”
“郡主很乖。”
稍微停頓了下,“我也覺得自己很乖,可是總也不能讓他滿意……”
“大將軍嗎?”
“對,不止大將軍,母親、祖母、夫子……很難。讓他們滿意很難,強迫自己努力讓他們滿意也很難。”
“你不是自願的?”
“最開始是,後來不是。有的時候能理解,有的時候很厭惡。將軍府就像是一塊鋪着黑布的冒險場地,你不知道下一腳會踩到利刃還是狗屎。貴女圈是,皇宮是,整個京城都是。”
有笑聲,靳菟薴撐起腦袋,看向花解語,“笑什麼?”
花解語搖搖頭。
他只是覺得身為南紅國唯一的郡主、大將軍唯一的骨肉,靳菟薴怎麼可能會過的風平浪靜。出生有多高貴,人生就要為此付上同等的籌碼。
這個道理,他很多年前就明白了。靳菟薴的身心疲累,在他看來不過是弱者的無病呻吟罷了。
風來,靳菟薴或許會膽怯。他只會邪魅一笑,御風直上,縱橫天下。
“我覺得自己都要不會笑了,那種很真的笑。有一次,我在二姐姐房裏笑了,黃鏡里的我卻很呆板,那種笑一看就是假的,偏姐姐還誇我好看。”
“笑……有什麼難的。”
“你笑一個。”說著,靳菟薴爬起身,腦袋往花解語這邊湊。
花解語因靳菟薴說風就是雨的架勢愣了下,這種帶着稍微不尊重的話很讓人反感,像是賣笑的一樣。要是在之前,這種人絕對活不過十二時辰。
可是靳菟薴看進來的眼睛很澄澈,甚至嘴角帶着淺笑。花解語腹誹她這不是笑的很好嘛,面上扯了扯嘴角,送給靳菟薴一個不帶感情的笑。
“太敷衍了。”
“嗯。”花解語本來就對這些不感興趣,如果不是因為靳菟薴現在是他明面上的主子,他怎麼可能會勉強自己賣笑!
可是,花解語到底小瞧了放鬆下來的靳菟薴。
靳菟薴直接上手按住花解語的嘴角,鼻息也緊跟着擠進花解語的領口,“你這頂多算是扯臉皮。喏,嘴角微揚,是頷首問候時的笑容。往上去點,是面對長輩們時懂禮的笑。”
一邊說著,小手一邊擠動花解語的嘴角,“這種微微露出牙齒的,是害羞輕笑懂禮附和。這種露出半邊白牙的呀,是完完全全的奉承了。”
“驚訝吧。”演示完,靳菟薴就收回手,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花解語僵硬的嘴角,以及一旁緊握的大手。
“這些都是我一點點慢慢規整的。有時候我會下意識思考該用哪一種笑最好,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郭謹偈讀書時突然的笑,我才發覺自己好假……”
背對着靳菟薴的花解語已經不耐煩了。靳菟薴無聊透了,一個笑還整出這麼多,他聽着都覺得累。
房門突然被扣響,侍女的聲音傳進來,“郡主,該歇息了。”
靳菟薴收住了未說完的話,她起身關上窗戶,吹滅了房間裏唯一的燭火。頓了一會兒,房門外面的燭火也熄滅,侍女離去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今日太過匆忙,只能先將就下。明天着人為你在房間裏支一張床。”
“無礙。”花解語見識過最極致的奢侈,也經歷過最惡劣的艱難,打地鋪而已,他並不覺得難捱。相反,聽靳菟薴的碎語更讓他受不了。
一夜好夢,好夢的並不包括靳菟薴和花解語。
清晨,收拾妥當,走出閣樓后,花解語注意到靳菟薴的小拇指在微微顫抖,去拜見靳老夫人很可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