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逃亡
時間流逝,煙草無聲地燃燒,紅圈逼近煙嘴,煙灰墜落,紅圈變成一團小小的紅光。
許參商把即將燃盡的煙頭扔向牆角的垃圾桶,如一道紅色的流星劃過黑暗的房間,熄滅在那潮濕的垃圾桶底。
他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有一個人打開自己的家門,要殺了自己。你什麼也沒幹,站在家裏看着風景,突然就有人一言不發平白無故就要殺了你……
只要是個人就不明白。
許參商想起了老何。
老何,全名何杜新,比許參商大上二十歲,是個土生土長的廠區人,自許參商搬到這座公寓裏起,老何就住在隔壁了。
老何並不像其他廠區人一樣看不起許參商這種外來工,反而對他處處照顧。
許參商剛搬來的前五年,他和老何只不過是點頭之交,而身為居民委員會副會長的老何卻暗中幫了這個離群的年輕人不少忙。
兩年前,一次意外的停電,許參商走出門外,發現只有老何沒有被鎖在門內,而是舉着一根燃燒着的古董蠟燭朝他咧嘴笑,兩人這才相識。
或許是生活方式同樣“落伍”的緣故,只經過數次短短的聊天,他們兩人便生出一種相見恨晚的情緒。
他們都站在時代的對立面。
許參商趕忙穿上上衣,走出防盜門,他看見老何家的門開着——那剛換上沒多久的全息門從中大開,往下看去,一雙穿着拖鞋的腳露在外面……
不好的預感夾着刺骨的寒意一瞬間在許參商的心中湧現,然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地蔓延全身,讓他如墜冰窟。
許參商三兩步衝到那扇門口,失神地望着躺在地上的老何——
老何仍是穿着那套洗得褪色的條紋睡衣,仍是滿臉胡茬,他手中仍然握着那柄時不時失靈的遙控器……
只是他的額頭正中多了一個清晰的、血紅的彈孔。
老何死了。
“操!”許參商一拳捶在牆上,原本平穩的呼吸重新粗重起來,他的胸部劇烈起伏,喉管發出的聲音像老式的風箱。
他使勁咽了口口水,茫然地四處看着,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一排冰冷的,透着死寂的燈管,發出慘白的光。
許參商轉身返回家中,猛拍牆上那小小的顯示屏,他要上報執法者!
屏幕沒有反應,只是亮着單調的幾個大字““未激活信息網”。
該死!他開始後悔自己家中沒有連上聯邦的信息網絡,後悔沒有繳納公共信息渠道的服務費用,可他平時確實沒有任何人可以聯繫,一天的高強度工作后實在沒有力氣去娛樂。
可他萬萬沒想到,沒有連上信息網,竟然是連上報執法局都做不到!
他又回到何杜新的屍體旁邊,嘴唇緊抿。
“老何……”許參商蹲下身子,用手輕輕將何杜新的眼瞼蓋上,心情複雜。不經意間回頭,他突然瞥見對面的全息門不止何時已經變成全透明——裏面的人正在冷冷地看着他。
“喂!”許參商彷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趕忙起身起身跑到那扇門前,衝著門內的人大喊道:“死人了!快上報執法者!”
可門內男人神情漠然,近乎無動於衷。他的藍色義眼閃着幽光,大半張臉竟是都被金屬覆蓋,泛着銀白色的光澤。
他淡淡地看了不遠處的屍體,扯了扯嘴角,眼神玩味地看了許參商一眼,再一眼全息門內側剛剛顯示的通緝令,沒有說話。
“聽得到嗎?我跟你說快上報執法者!”許參商快失去耐心,已經是用上雙拳去猛捶,拳頭落下,全息門上泛出一陣陣數據波動的漣漪,一圈圈漫向四周。
男人笑意漸濃。
許參商見男人仍是沒有反應,心急如焚,他閃到一邊,指着何杜新那具冰冷的屍體,朝着那個笑意愈發明顯男人怒喊道:“死人了!快上報執法者!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可當他聽見男人的話語后,那顆燃起希望的心又瞬間涼了半截——
“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他的聲音如同合成的電子音,充滿着數據流動匯合的冰冷。
“你他媽什麼意思?人不是我殺的!”許參商愣了一下,愈發憤怒!
“呵。”男人冷冷地笑了一聲,用手指在門上輕點,一張通緝令便在許參商面前出現。
許參商湊近門定睛一看,他卻是整個人呆在那裏。
不是綠眸男人,而是另一個他每天都會見到、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通緝令上面,赫然掛着他自己的臉!
“怎麼會?!”許參商瞪大眼睛,往下看去——
“姓名:許參商
性別:男
年齡:三十歲
居民編號:NE0322345011603M
居住地點:能源城Ⅱ代三號住宅區25號樓3020號
……”
每看一行,他臉上的驚恐就多一分。冷汗浸透了上衣,許參商雙手撐在門上的扣着門面,他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
所有關於他的信息都清清楚楚地顯示在通緝令上,無一出錯。
直到看到最後兩行,他的瞳孔驟然縮小!
“罪名:蓄意謀殺87人”!
“判決方式:死刑,允許執法者直接處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許參商嘴裏不斷念叨着,到最後,已經是用近乎怒吼的腔調喊了出來!
他猛然低頭,發現自己的衣服無意間染上不少自己的血跡,留下一縷縷刺眼的紅。
“你上報,等執法者過來就知道了,我沒有殺人!”他的聲音顫抖不止,語氣開始軟了下來,已經近乎哀求。
他相信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一定是!
“還在演呢!”男人冷笑,不再掩飾目光中的寒意:“為了把我拖下水?沒必要吧!你再看看這個!”
許參商還想再辯解幾句,可是面前的全息門上出現了讓他遍體生寒的視頻——裏面的許參商在一扇扇門前停下,舉槍一次次對着全息門內的人按下扳機!
畫面上的人,確實是許參商!
許參商猛然撲了上去,用雙手狠狠地、一下一下地捶着門,大吼道:“人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你聽到沒有!他媽的不是我殺的!”
他看見全息門開始浮現出點點數據,門內的人逐漸變得模糊,直至消失不見。
最後,他聽到門內傳來一聲嗤笑,還有腳步遠去的聲音。
“操!”許參商砸了門一拳,向四周望去,走廊的牆壁上竟然全部閃着紅光——清一色顯示着關於他的通緝令,而他“殺人”的視頻,正在一遍一遍地滾動播放着!
許參商一腳踹在門上,雙手插進頭髮用力抓住,神情絕望。他在原地來回踱步,大口喘氣,心臟跳動速度直飆頂峰!
執法者正在趕來的路上。一旦被判為允許直接處決,就不會是人類執法者親自執行,而是由冷血、便捷、高效的機械執法者代勞。
也就是說,許參商將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
這是個必死之局。
許參商額頭抵住牆壁,通緝令的光將他整個臉龐映成血紅,他眼睛緊閉,呼吸逐漸平穩,腦海中的所有思緒在一瞬間退去,只剩下一個字——
逃!
許參商轉頭衝進自己的屋子,他拍下燈的開關,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必需的東西裝進老舊的背包,快,再快!
冷風從破碎的窗口灌進屋內,發出巨大呼嘯聲,許參商匆忙間向外看去,在視線的盡頭,一道紅藍夾雜的光正在飛速掠來——
機械執法者!
許參商最後將一把匕首塞入背包,戴上帽子和工作用的面罩,奪門而出。
他在通紅的走廊里狂奔,眼角餘光瞥見有幾扇全息門皆是全透明,帶着彈孔一扇扇門彷彿被打碎鏡面,裏面躺着一具具屍體……
許參商低頭狂奔,四面八方都是他的通緝令,每一張通緝令上的他都在狠狠地盯着自己,裏面的他一次又一次按下扳機,殺死一個又一個住戶!
許參商跑到升降廂口,已經有人在那邊等候,升降廂正在往頂樓升來。
即便許參商的喘息聲幾乎蓋過一切,他依然聽到某個東西闖進走廊,在走廊里飛速疾跑,伴隨着機械零部件之間的摩擦聲,還有那一下一下有力、沉重的金屬腳步聲……
如同死神催命,近在咫尺——
來不及了。
升降廂門打開,一旁等候的人走了進去,許參商卻在這時毅然沖向一邊的樓梯口,任由廂門關閉,升降廂向下行去。
在下樓梯前的最後一瞬,許參商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鋼鐵造就的冷血機器流星一般勢不可擋地撞入天井……
許參商心裏慶幸,據他所知,機械執法者正是依靠那無孔不入的監控系統來追蹤對象,如果失去目標的話,機械執法者就會依靠它自身的邏輯判斷來選擇最大的可能性——
而剛剛那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的最佳選擇就是進去飛速下行的升降廂。
許參商賭的,正是監控攝像頭被篡改,整座大樓的監控系統無法反映真實畫面,而他賭對了!
“哥們對不住了……”許參商不敢想像那個身處升降廂的人下場如何,只是一個勁地向下跑去,快,再快!
右眼再次傳來陣陣痛感,像蟲子在裏面噬咬,但他同時隱約感覺到莫名的情緒在自己心中浮現,且越來越強烈——
那是一種興奮之感,就像打了腎上腺素以後一般激烈!他原本疲憊的肌肉再次繃緊,動作再次迅捷起來!
許參商來不及細究自己為何會興奮,只知道自己本來枯竭的力量好像又重回頂峰,足夠他繼續逃亡,這就夠了!
下了數不清的階梯以後,他終於來到一樓,在經過公寓控制中心時,他看到五六個安保人員躺在裏面,皆是被一槍斃命,全息屏上所有的監控也正如他所料不知受什麼影響,皆是漆黑一片。
他明白了,那個綠眸男人,從一樓殺到了三十樓!從自己回家到遇見那個男人也不過一個多小時,那個男人整整殺了近九十人!
可是,怎麼通緝令上的人,是許參商?
許參商忽然想起了什麼,趕忙衝出樓門向左望去,但他的心卻再次跌入谷底——
原本應該躺着綠眸男人的地方沒有屍體,只有一個巨大的衝擊坑。
許參商一口鬱氣積在喉間,卻是吐都吐不出來。他顧不上那麼多,執法者暫時失去目標,但隨時可能出現,而一旦被鎖定,他便是毫無回天之力!
跑,跑得越遠越好!
許參商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或許可以幫上他忙的人。
他死命向城郊的方向跑去,心中的問題同亂麻般纏成一團。
只不過最大的那個線頭依舊是他最出乎意料,也最不明白的問題——
那個綠眸男人,他去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