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許參商
2375年,北半球,能源城Ⅱ代三號,代號Gaea——取自古希臘神話中大地之母蓋亞。
蓋亞是地靈,代表着大地的力量,而這座城市則是從岩石中提取能量,通過管道輸送至世界聯邦各處。
能源城的西部是住宅區,密密麻麻的高層公寓修建於此,像工蟻的巢穴。
轎廂飛速上升,清涼的氣流不斷從四面八方的縫隙中湧入。升降廂不時發出與天井內壁碰撞的聲音,不斷地小幅度晃動着。
許參商倚在扶桿上,嘴裏叼着紙煙,銀色打火機帶着青藍色的火焰在指尖旋轉飛舞着,心不在焉,但行雲流水。他的目光在光怪陸離的廂壁上遊離,漫無目的。
廣告鋪天蓋地,攻城掠地一般佔領了轎廂內壁每一寸角落,盡它們全力去吸引每一個乘客的眼球。
許參商撇了撇嘴,不為所動。物業與其花那麼多錢將廂壁改造成巨型廣告屏,還不如請技工來全面翻修升降廂,那樣好歹不會讓升降廂在這周內故障停運四次……今天才周二!
“先生,下午好。”許參商看向面對的廂門,上面出現了一個擁有商業性微笑的貌美女人,向許參商揮手致意。
“本公司最新推出‘即燃香煙’,只需撕下煙頭保護套即可點燃……”她手中拿着一根煙做着演示,聲音甜美。
又是推銷AI。許參商瞄了眼嘴上的香煙,冷哼一聲。
所謂“對點營銷”,無非是通過無處不在的攝像頭,未經授權地解析個人私隱,從而定點投送廣告。儘管反感,但他也不得不佩服那些資本家的“物盡其用”——
這個時代沒有,不再有,也不可能有私隱……有的只是不斷在無意識中暴露的信息。
頂樓到了。仍在不斷強調“方便,快捷,甚至不用火機”的AI從中裂開,移到兩側廂壁。
許參商微微低頭用打火機點燃香煙,徑直走出轎廂,看都不看AI一眼。
不用火機……呵,比電子煙還離譜。不用火機那叫點煙嗎?
笑話。
剛走出升降廂,門口潔白的牆壁上又“適時”地出現一則廣告——逸居房地產,許參商瞄了一眼那精美的概念視頻,嘆了一口氣,慢慢向前走去。
自從頒佈了城市擴張計劃,新的樓盤越來越多了,那些樓房在原本被劃為禁區的城市邊緣不斷拔地而起,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價格一處比一處低。這帶給原本城內那些老牌房地產公司很大的壓力,畢竟法律的限制讓那些他們在開拓新區方面的競爭力大打折扣。
許參商有些許後悔,畢竟新樓盤那裏的價格大概是他現在住的這公寓的百分八十不到。
他按照合同預付了二十年的房屋使用費,按理說可以撤約退款,但考慮到這裏離他工作的能源廠比較近,對他來說還是方便點。所以儘管這棟樓里許多住戶都在商量退款搬家,他也沒有什麼參與的慾望。
大概早上清潔機械人來過,走廊比平日乾淨不少。頭頂的節能燈發出冰冷的光,緩慢的腳步聲在狹長的空間裏回蕩。
許參商默默經過一扇扇只有把手,與牆壁融為光滑平面的門,門牌號於牆上顯現,亮着冰冷的藍光。
走廊里空無一物,目光所至皆是白色的平面,沒有半點起伏,唯有幾扇門上閃爍着醒目的紅色大字:請勿打擾。
他宛若在一根橫置的,白色的方形光滑巨管中行走……目的地是盡頭。
沒過多久,許參商停在走廊最後一扇門前。他左手把煙伸出通風窗,抖落的煙灰散成粉末,被強風吹散。
面前的這扇門十分突兀——門上紋理起伏,門身由鋼木構成。它像一塊格格不入的棕色補丁,與門旁牆上大紅春聯構成的紅邊一起,被硬生生地嵌入這光滑的白色世界中……
這扇門是他執意裝上的。不管當初裝修公司如何費勁口舌百般推銷“只需生物紋理”的“全息門”,他都不為所動……
儘管這座巨型公寓裏的所有人都裝那種門。
“只要防盜門。”這是許參商說的唯一一句話。
於是就有了唯一的防盜門。
許參商掏出一根鑰匙,插入鎖孔緩緩轉動。
門邊的智能牆上顯示着醒目的通知:請許先生儘快清理門旁影響公寓整體美觀的紅色橫條,並且將安全係數低的外窗更換成全息牆,謝謝配合。
“嘁。”他劃掉通知,不屑一顧。
現在的人連春聯是什麼都不知道了嗎?橫條?影響整體美觀?呵。至於拆掉落地窗,換成冰冷的全息牆……
沒有任何可能。
推開防盜門,它發出屬於古老世紀的吱呀聲。許參商瞥見腳邊有樣東西,他呆了呆——一張折射着光線的五彩塑料糖紙。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捏住糖紙的一角提起。糖紙皺成無數小面,每一面上都是不同的斑斕……如同兒時第一次見到這種糖紙時別無二致。
“二十一世紀初的糖!”許參商清楚地記得當時父親這樣說道,帶着難以言表的興奮。
他將鼻尖靠近糖紙,輕輕嗅了嗅,極力想捕捉到哪怕一絲屬於兩個世紀前的氣味——他聞到野薄荷一般的清香。
許參商不知道這張來歷不明的糖紙為何出現在自己家門前,但他由衷地欣喜。這張糖紙讓他想起過去,讓他想起那個不那麼智能的時代。
他將糖紙揣進兜里走進屋內,沉重的防盜門在身後砰然合上。
屋子正對着夕陽,落日的餘暉透過落地窗肆意的灑進屋內,將一切染上金黃。
許參商看了眼遠處的落日,能源場上方蒸騰着廢棄能量引發的力場,透過力場看去,那深紅的日輪如同在水中一般波動着,蕩漾着。
每當經歷了十五小時的高強度工作完成指標后,他總是習慣看看夕陽。
許參商脫掉上衣,赤着精壯的身軀,他把T恤扔在皮質沙發上,走到窗前靜靜地看着面前的世界。
地面上清一色是冰冷的建築,一樣的高度,相差無幾的模樣,巨大的能源廠擠在其中,顯得格外臃腫。
許參商沒有興趣俯視這片毫無生機的鋼鐵工業區,他深呼吸,緩緩抬頭望向天空……
那些裝上全息牆的人們永遠也見不到這種景象
天幕染上赤黃,層層雲浪泛滿霞光,佔據了整個蒼穹,仿若一片烈焰汪洋。紅雲隨風而動,如同海潮漫向遠方,緩慢,但勢不可擋……
許參商的目光越過能源場排出的廢渣,越過能源場裏幾萬名和自己一樣無間斷勞作的能源工,越過能源廠那個巨大的圓頂,落在了緩緩下沉的夕陽上……
它依舊那麼美。
人類在變,城市在變,時代在變。
一切都在變化,只有蒼穹之上的那輪紅日默默的注視着這個世界。它的目光貫穿所有時空,它的光輝從上古直射現今,彷彿萬年不變,只有這個渺小的世界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只是這個時代已經沒人會仰望太陽。
許參商打心底感到悲哀。
他喜歡不變的東西,他喜歡時間留下的痕迹。
他反感那些一天換一個名字的人,他反感那些一天換一次義體的人。
他反感那些人一味地追求新的東西,完全忽視了時間積澱所帶來的意義,忽視那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距離下次工作還有八個小時,許參商只是在落地窗前靜靜地站着,點燃一根又一根的煙,望着面前的世界,任由時間流逝……
砰砰砰。
許參商猛地回頭。一瞬間內,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敲擊防盜門,發出短促的悶響。
那聲音無比的熟悉,又無比的陌生,它曾經被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但已經被歲月腐蝕得模糊不清。
許參商努力將這聲音與自己腦子裏的所有記憶比對,努力將原本已經斷了的聯繫重新建立……
直到那聲音第二次響起,他終於想起——
敲門聲。
許參商難以置信……他不敢相信。他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聽過敲門聲了,自從全息門在一夜之間取代所有非智能化的門以後,他再也沒有聽過這聲音……親切,又使他心悸。
許參商攥緊手中的糖紙,屏住呼吸,緩緩地向門走去。
他十分緩慢地邁着腿,一步一步地接近門口。
就當他離門只有一米多時,他聽到咔噠一聲,門把手緩緩轉動……
門開了。
許參商愣在原地,獃獃地看着防盜門被緩緩推開——他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的男人。
男人有着一雙幽綠色的眼眸,長得十分乾淨,面相和善。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單純的布料製品,而不是市面上流行的光纖維外衣……和許參商的衣服一樣。
許參商警惕地看着男人,喉結動了動,出聲問道:“你是誰?”
年輕男人沒有說話,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看着許參商,像是在確認着什麼,最後他死死地盯着他的左手,再也沒有移開目光。
許參商攤開左手,看着掌心的糖紙。“你的?”他問。
男人搖了搖頭,他往前走了兩步,突兀地從背後掏出一把槍,頂在許參商的額頭中央。
許參商愣在原地,有那麼一瞬間他反應過來,他大概要死了。
男人沒有猶豫,沒有像無數經典故事中的角色一樣發表一番長篇大論,他立馬了按下扳機——
槍的撞針發出空響,子彈並沒有射出——槍里本就沒有子彈。
男人有些疑惑地看向手中那把手槍,似乎在思索着。許參商額頭被槍管頂着,冷汗一瞬間浸濕了他的後背。
巨大的危機感從許參商內心深處迸發,他抓住手槍將它奪過甩出,猛地後退,將一旁的衣帽架推向男人,但男人向前一個翻滾躲過了他的攻擊。
男人藉著翻滾從地上彈起撲向許參商,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將許參商逼了回來,使他幾乎向後仰倒!
千鈞一髮!
許參商向後踉蹌幾步穩住身形,剛直起身來,男人便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許參商抓起角落的鋼管掃把猛地向男人揮去,男人左手一擋,那把一個多世紀前的老古董便彎成了九十度。
許參商顧不得心疼,他見此招沒用,索性直接將掃把向男人砸去,被男人偏頭避開。
許參商不知道一個陌生人為何無緣無故要殺他,但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不能停下來!
他抓起一邊的花瓶向男人砸去,又被躲過,白色的瓷瓶在牆上炸開,裏面的水在牆上落成了印象派的畫,幾根花無力地落在地上,白色的花瓣混進瓷碴。
男人瞬息間近身,趁許參商摸能用來防身的東西的那一剎那死死地鉗住了他的脖子!許參商不管怎麼掙扎,脖子上的那雙手都紋絲不動,甚至越收越緊,他無法相信面前這個還沒自己高的年輕人擁有如此之大的力氣,以至於他甚至連抗衡的餘地都沒有……
兩人糾纏在一起,在客廳內不斷跌撞。許參商利用自己更加龐大的身軀不斷將男人撞在牆上,但那雙手如同焊在自己脖子上一樣……
男人伸腳一絆,他一把將許參商猛地推倒,兩人摔在玻璃茶几上!
隨着一聲爆響,許參商感覺無數的玻璃碴子刺進自己的身體……目光逐漸模糊,他開始喘不上氣……
他第一次直面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