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遲也記起來那年的事,但終究沒有把喻聞若放在心上。他太忙了,眼下這部戲定了下個月殺青,進度卻有些趕不上。導演急得嘴上一串燎泡,天天趕大夜戲。遲也每天收工都是後半夜,囫圇睡上四五個小時,便又要起來化妝。饒是這樣,仍是見縫插針地給他安排了一晚直播。品牌方遷就,知道他沒空,主播帶着團隊飛來橫店。
直播賣的是他簽了推廣的化妝品,還算不上是代言。遲也一晚上沒怎麼說話,任由一個化妝師現場給他上妝,主播在旁邊誇張又聒噪地驚呼他皮膚好。其實遲也半個小時以前剛剛把戲裏的妝卸下。
他原本有心去問一問,那篇稿子不用的話最後寫什麼,因為忙成這樣,也想不起來喻聞若了。沒想到直播結束反而又聽見喻聞若的名字。主播跟助理扯着閑篇兒,說Bridge今年的風尚盛典要變一變。新主編想法多,最近談了好幾個電商平台,要把風尚盛典上的慈善義賣放到網上去公開給大眾。
遲也沒聽下去,他的活兒結束了,只想回去睡覺。喻聞若怎麼樣並不關他的事。
就這麼高強度地又趕了兩天,從演員到場務都快熬不住了。女主角吊威亞的時候邊上沒拽住,她摔了一下,直接進了醫院。導演沒了辦法,自暴自棄似的,連着遲也一塊兒放兩天假。
遲也沒辦法休息,跟陀螺似的,一個電話,又到上海去參加活動了。
給他打電話人叫邱君則,名字文質彬彬聽着挺像個人,其實就是個混不吝的大痞子。但是家世顯赫,富可敵國,號稱中國一半的小汽車是他們家造的,那不是一般的富二代。
邱君則在演藝圈一向很混得開,是個很高調的人,歷屆女朋友無一不是女明星。遲也認識他也有些年頭了,關係一直還不錯,但凡提到什麼“圈外好友”,十有八九是邱大少爺。
邱大少爺打電話讓他去給撐場子,他也抹不開面子不去。
沒想到一進場,迎面就撞見了喻聞若。
邱君則正跟喻聞若說話,見遲也來了,趕緊朝他招手,“大明星!這兒吶!”
喻聞若聞言轉過身來,見是遲也,表情頓時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然後又很快平復了下去。
遲也把他那一瞬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裏,也不知怎麼的,心裏就開始不痛快了。走過來,淡淡地掃了喻聞若一眼,也沒表現出認識還是怎麼著,反倒對邱君則道:“你不是說沒有媒體嗎?”
這口氣,把喻聞若當狗仔了。
邱君則:“這話多見外!喻主編這是以車友身份來的……”
喻聞若沒當回事兒,風度翩翩地朝他微笑:“又見面了。”
邱君則反應過來,“哦,見過啊?”隨即退了一步,“誒,那你們聊,我先——”
他話沒說完,眼珠子已經快飛出去了。遲也和喻聞若順着他的目光一看,門口又進來一個女人,正是當紅的女明星杜茵。邱君則腳底抹油似的,哧溜一聲就滑到她面前了,笑眯眯地給她端酒。
人盡皆知,邱君則最近在追杜茵。
“出息。”遲也很看不上地輕斥了一聲,一轉頭,看見喻聞若仍舊杵在他面前。
他今天戴着眼鏡,大背頭,西裝革履,收拾得斯斯文文,站在那兒比遲也還要高一點。
遲也上下打量了他兩眼,根本來不及制止自己,腦海里已經自動回憶起了喻聞若當年的樣子,也是這麼風度翩翩的,穿了一套剪裁得體的西裝,手臂上老派地戴着袖箍,隔了一層外套也看得出來。尤其是那個笑,喻聞若好像很喜歡笑。
但不知道為什麼,當年一面之緣,覺得這個人英俊瀟洒,從容有度,印象很好來着。如今接觸了兩次,看他的笑卻總覺得假惺惺的。
遲也從路過身邊的侍應生托盤裏拿了一杯無酒精的雞尾酒,“喻主編也是車友?”
喻聞若不置可否。他買得起,但遠遠算不上喜歡“玩兒”車。只是最近為了風尚盛典上找贊助的事輾轉找上了君銘汽車——也就是邱君則家裏的企業。邱大少爺名下有一個君銘的全資子公司,專門做新能源汽車,盯准了都市年輕人市場,近一年都在宣傳他們即將推出的新能源跑車,年底就正式發佈。喻聞若看中了這款車,想把它放到風尚盛典的紅毯盡頭,所以最近一直在跟邱君則套近乎。
他沒接遲也的話,反而問道:“你也是邱公子那名車俱樂部的會員?”
“榮譽會員。”遲也輕輕糾正他。
“什麼叫榮譽會員?”
遲也轉頭朝他一笑,“就是他想要我的名氣,但又覺得我不配。”
“……”
這話沒法接了。
喻聞若苦笑了一聲,“遲也老師,我哪裏得罪你了嗎?”
“為什麼這麼說?”
“你好像總是對我特別不客氣。”
遲也一時沒回話,他靜靜地看着喻聞若一會兒,又聳了聳肩,輕鬆道:“喻主編誤會了。”
他隨即走了兩步,示意喻聞若跟他一起。這場活動還是跟邱君則公司要發佈的那輛新跑車有關,是內部的小型試駕會,但弄得煞有介事,有一個小小的宣講台,放了幕布,邊上請了弦樂隊在演奏,每張小桌子上都擺着關於新車的資料。
“邱君則的俱樂部要求很嚴格,五台百萬級跑車都只是一個門檻,實話實說,我確實玩不起。”
“照這個標準沒幾個人玩得起。”
遲也撇了撇嘴,“我看喻主編倒是夠格。”
喻聞若搖搖頭,笑道:“時尚雜誌沒有你想的這麼賺錢。”
“我知道。”遲也喝了口酒,“五千都不肯報,想必是很拮据。”
喻聞若第二次讓他堵了個正着。
遲也轉過身來,隨手把酒放在場中的一張高桌上,笑眯眯地看着接不上話的喻聞若。
“不不不,我不是說Bridge主編這個身份夠格。”遲也把手肘也搭在桌子上,整個人看上去懶懶散散,“我是說你的父親,叫什麼來着……”
喻聞若的臉色微微變了。
“約翰·格里菲斯,是吧?英國報業大亨。”遲也看着他,“是你的養父吧?你當初能夠進映后宴會,是因為你的養父就是那場電影節的聯合主辦之一。”
喻聞若瞭然地點了點頭:“你想起來了。”
“你寫了篇八千字的文章來提醒我,我很難想不起來啊。”遲也朝他舉了舉杯,話鋒又一轉,“那篇文章為什麼斃了?”
“你知道為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我還覺得你寫得很好呢。”
“真的嗎?”
“真的不知道。”
“我是問你真的覺得我寫得好嗎?”
遲也停住了,喻聞若的目光突然變得很尖銳似的,像針,要挑破他的麵皮,刺進他骨頭縫裏去。
台上的麥克風適時地響了起來,邱君則已經站到宣講台上,朝舞台旁邊的樂隊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喻聞若的目光收了回去,他們倆都轉過視線,看邱君則熱情地發表了一句歡迎致辭。然後廳里的光暗下來,邱君則放起了關於新車的ppt。
在場有幾個正是邱君則那個名車俱樂部的成員,是懂行的,所以邱君則的ppt做得很專業也很詳盡。但是對於喻聞若這樣對跑車其實沒什麼興趣的人來講,這個過程就很枯燥了。他只好端了一杯檸檬水,小口小口地喝,一邊轉頭去看遲也。
遲也倒是看得很認真,光在他臉上隨着ppt的效果而一起跳躍,有一種異樣的光彩。
“你玩兒賽車,對吧?”
喻聞若傾身過去,幾乎湊在他耳邊輕聲問。
遲也轉過來看他,“嗯?”
“大概三年以前,你有段時間是半退圈狀態,就是去開賽車了。”
遲也終於把注意力轉移回了喻聞若身上,又“嗯”了一聲。這次尾音下沉,是確認。
他笑了笑:“喻主編對我這麼感興趣?”
喻聞若沒理他,堅持問道:“為什麼?”
遲也戒備地看着他:“這又是新的採訪嗎?”
“不,就聊聊天。”喻聞若朝他眨了眨眼,和當年一模一樣,“別告訴邱公子,我其實對跑車不感興趣。”
“我覺得他自己能看出來。”
喻聞若聳聳肩,一副“那我們走着瞧”的樣子。
“所以,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半退圈去玩賽車?”
“我沒有半退圈……”
“整整15個月沒有一部新戲,其中一大半時間完全從公眾視野里消失,另一半出現的時間還是在賽車場上。”喻聞若喝了一口檸檬水。“如果這不叫半退圈,那應該叫什麼?”
遲也把視線轉回到幕布上。“我想嘗試一點新東西。”
“你是說轉行?”
“沒人說非得演一輩子戲吧?”
“可你現在還在拍戲。”
“因為拍戲比賽車賺錢。”
“這是你現在被批演技跳崖的原因嗎?”喻聞若挨得更近了一些,“因為你只想賺錢?”
“滾。”
邱君則在台上高聲道:“這就是我們新車的全部性能,接下來請大家隨意享用現場的飲料和甜點,想要試駕的可以去門口報名。”
喻聞若一邊跟着別人鼓掌一邊輕聲道:“遲也,你真的是一個很不好採訪的對象。”
遲也不動聲色,也跟着鼓掌,“你剛才說了這不是採訪。”
“你為什麼這麼抗拒別人了解你?”
“你為什麼這麼想要了解我?”
邱君則從另一桌那裏脫出身來,容光煥發地跑到遲也面前,“遲也,覺得怎麼樣!”
“牛逼!”遲也二話不說地舉起拳頭在他肩膀上一撞,“你那百公里加速度絕了,是吧喻主編?”
喻聞若突然被點名,趕緊附和了一聲,“確實了不起。”
“那可不!”邱君則得意洋洋,“就為了快這0.1秒,我手底下工程師頭都熬禿了。”
遲也立刻一臉肅然起敬,喻聞若也跟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皺緊的眉頭裏悄悄藏了一縷困惑,但不說。
“一會兒下去試試啊!”邱君則心滿意足,招呼着遲也,“咱們好久沒跑兩圈了。”
“一定。”遲也笑容滿面地朝着他舉了舉杯,目送着他意氣風發地又去招呼另一群朋友。
邱君則一走,遲也的笑容立刻消失。好像對着喻聞若連裝一下都懶得。
“我不是真的這麼覺得。”
喻聞若轉頭看他,“什麼?”
“你那篇文章。”遲也把酒喝完,直視着他的目光,“我不覺得你真的寫得好——文采挺不錯,但你寫的不是我。”
“是你說一個字都不用改……”
“那是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讓你發這篇文章的。”
喻聞若不搭腔了,他也不笑了。
“你以為你看到了我不一樣的一面,你以為你比別人更了解真正的我。就因為八年前你在酒店大堂見了我一面。”遲也嗤笑了一聲,“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只是想寫一篇所謂不一樣的訪談來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好讓別人意識到你現在是Bridge的新主編——我不是局外人,你才是。”
遲也停下來,滿意地看着喻聞若今天第三次無言以對。
“喻主編,我建議你還是不要下去試駕了。”遲也停了一會兒,沒事兒人似的,輕輕把空酒杯放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容易被邱君則識破。”
他隨即微笑着朝喻聞若一頷首,從容地轉身離開了。
喻聞若看着他的背影,說不上來是什麼表情,好一會兒,端起手邊的檸檬水,一口氣喝盡了,然後放下空杯,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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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晚了……這一個禮拜都出遠門,不能保證準時更新,我會晚上寫了放存稿,更新時間暫時改到早上六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