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奈何橋上
凡界。
落木崖。
落木崖下，古木參天，鬱鬱蔥蔥。其中一棵樹上，掛了一個人，苗條纖細，一身白狐裘，呼吸皆無，全身冰冷，已是死去多時了。
十幾步開外的樹下，一個身着天藍色衣袍的年輕女子仰面而卧，腦後的血跡已經幹了。
視線拉往遠處，是一片林間空地，沙白如雪，旁邊是一條山泉匯成的小溪。空地上一位緋衣女子，靜靜地躺在那裏，如熟睡般，不知睡了多久了。
懸崖千仞，林間靜謐，除了鳥啼蟲鳴再無聲音，便是有人在此間化成枯骨，怕是也無人知道了。
黃泉盡頭。奈何橋上。
四周一片幽暗陰冷。
只有橋頭兩旁，各亮着一盞昏黃的燈燭，算是給這空間增添了一絲光亮和暖意。
還有橋下黑漆漆的河裏，不時一閃而過的星星點點。
那星星點點，不是燈燭映照的火光，也不是天上有星辰——這裏連天幕也是黑的，是一個個奮不顧身跳進黑河的魂魄，留在這一世最後的一點印記。
再來，就是下一世了。
唐若魚看着“人”們排着隊，一個個從那美麗溫婉的女子手裏接過湯，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然後爭先恐後地跳進那黑黢黢陰沉沉的河裏，不由一聲冷笑。
“以為是個老婆婆呢！這哄人哄得溜的。”
誰能想到，唐若魚小時候聽的故事裏的孟婆，居然是個二十郎當歲、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絕色美女。
橋是奈何橋，黑河是忘川。橋頭絕色女子，是孟婆。
孟婆美眸一瞥，仍舊照看着她的湯湯水水：“傳說和真實總是會有些差距的。怎麼，你嫉妒啦？”
唐若魚聞言又是一聲冷笑：“我嫉妒什麼？我又不想在這裏年年月月地給人燒湯遞水的。”
“我是說你呀，才可惜。成年累月地待在這地方，做燒火婆子，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要是做二十一世紀的電影明星，要火遍全國，嗯，全亞洲，全球的。
孟婆淡定從容地一邊維持秩序，一邊燒湯遞水，半點不耽擱她跟唐若魚鬥嘴：“你不是心裏嘴裏都在嚷嚷着眾生平等嗎？”
“這事兒換成誰做不是做？不能因了相貌，便分個三六九等的。你說是也不是？”
孟婆百忙中，不忘給唐若魚拋了個媚眼。
唐若魚頓時氣呼呼的：“你瞧瞧你這裏佈置的，只橋這頭有光；大冷天的，也單你這裏有熱湯。你又擺了一副相貌在這裏，誰能不喝你的湯？”
不想喝的，怕是此刻也不想拒絕了。
還說不是哄人？
都讓她唬弄着去投胎了。
孟婆這次連長長的睫毛都沒抬：“我倒想橋那頭也有燈呢。你道那邊是什麼？”
“鬼域。”
“他們想去么？”
唐若魚冷笑：“換個凶神惡煞的老太婆守在這，他們肯定想去。”
孟婆輕笑一聲：“那若想讓他們喝湯，便更容易。都說是凶神惡煞了，遞一碗湯過去，還有‘人’敢不喝？”
唐若魚心裏嘆一口氣。
若不想他們投胎，最容易的便是將湯撤了。沒人遞湯，沒得湯喝，無法投胎，自然只有去鬼域了。
唐若魚看着排着長隊的“人”們，鬱悶道：“投胎有什麼好？”
半晌又道：“我要去鬼域。”
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跟孟婆宣告。
孟婆沒理她，冷眼看她一個“人”在那裏嘀嘀咕咕地走神發獃。
唐若魚在這橋上當佈景，當了好多天了。
也不喝孟婆手裏的湯：“都涼了。”她抱怨。
唐若魚怕冷。
吃的喝的要熱的；住，最好是一年四季都溫暖如春。
便是現在，成了一縷魂魄了，也怕冷。好在她來的時候是從一個高山上來的，身上原本就披着白狐裘。
此時便裹得更緊了。
孟婆見了，便笑道：“心理作用罷了。一個魂魄怕什麼冷？”
是的，魂魄是不怕冷的。魂魄唯一所怕的，唯有消亡而已。
走到黃泉路，來到奈何橋，所面臨的抉擇，也無非三種：要麼喝了孟婆湯，跳下忘川河，投胎轉世去也；
要麼像唐若魚這般，在這裏磨嘰，直到七七四十九個日夜后，魂消魄亡，從此上下六界，再無此人；
要麼……
去橋的另一端。
鬼域。
哦，這第二種，還是唐若魚自創的。是人都想不出這麼一招。孟婆不由又瞥了她一眼。
唐若魚想了七天七夜沒想好，就在這裏賴着，跟孟婆鬥嘴磨牙耍嘴皮子。
不知是受此處氛圍的感染，還是受身後三生石的影響，唐若魚自來此處，便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深切的悲傷之中，都快忘記她來此地的初衷了。
須臾，鬼差押后，又一批“人”們來了，孟婆去舀湯；留唐若魚一個“人”在那裏發獃。
黑白無常打頭，來到大鍋旁跟孟婆嘮嗑。
旁邊鎖了一“人”，眼睛不時瞄向孟婆手裏的湯。
黑無常：“孟妹妹，那女娃子咋還在那裏呢？啥事這麼想不通啊？”
七天七夜了都。
嗯，還有六個七天七夜。
不過，時間耽擱越久，魂魄損傷愈大；到時無論是去投胎，還是去做鬼，都大大的不利呀。
白無常一邊往昏暗裏的嬌小人影瞄了一眼，一邊捅咕了他一下子：“小點聲。”
這當面就議論人家的，好嗎？
孟婆沒理兄弟二人，遞湯的間隙，也瞄了三生石旁的小小人影一眼。
但凡有“人”拿不定主意的，他們這陰間司職的，是不會摻和其中的。
有問必答，可以；拿主意，要“人”們自己拿。一旦拿定，便落子無悔了。
孟婆多少年沒看到不喝她湯的“人”了。
當然，不允許喝湯的，不算。譬如眼前這個被鎖鏈鎖住了的“人”。
在孟婆浩瀚無煙的記憶里，不喝她湯的，只有一個。一萬年前來了奈何橋，在她這裏站了站，然後，頭也不回地去了橋那頭的……鬼域。
哦，還有一個。也是一萬年前，奈何橋上來了一“人”，不喝湯，也不進鬼域，也不磨嘰，上了奈何橋就往下跳……
這種徹底不要命的，孟婆此生，也只見了這麼一個。
至今想起她都有些唏噓。
這萬年間見到的此三人，包括唐若魚，算是將不喝她湯的所有後續選項，都佔全了。
黑白無常站在大鍋旁，跟孟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突然爐火一明一滅，如同刮過一陣子陰風。
黑無常不由一哆嗦，就聽身旁有個聲音暗戳戳地道：“做什麼？鬼鬼祟祟的。”
“當著我面，有什麼事，直接問我好了。”
正是一身白狐裘的唐若魚。
黑無常此刻覺得這女娃子，竟然比他還像鬼：“呃，呃，呃……”
唐若魚一拍他：“呃什麼呃？看着就不像個正人君子……哦，正鬼君子。”
順便又往白無常腰間輕輕一拍：“跟你白哥哥學着點。”
然後呲着小白牙沖白無常一樂：“白兄，小妹我就要去鬼域了，以後多多關照哈。”
不待黑白無常反應，又朝孟婆一點頭：“孟大美女，我走了！再見了。”
孟婆螓首微微一側，就看到一個苗條身影一飄而過，眨眼便不見影了。
已融入橋那頭的茫茫黑霧裏。
唉。
孟美女心裏微微嘆一口氣。
還是沒喝她的湯。
知道她怕冷，孟婆這幾日的湯，都特特地燒得滾燙。爐火也燒得旺旺的。還話里話外地點撥她，投胎轉世后，能飛升仙界。
飛升仙界，也沒能阻住小女娃子去鬼域的心。
矮矮胖胖黑無常：“這……這……這就去鬼域了？就這副鬼樣子？”
鬼樣子？
可不就鬼樣子。不是鬼樣子，怎麼去鬼域。
高高瘦瘦白無常：“唉。”看向影子飄走的方向，不禁搖了搖頭。
多少年沒“人”自發自願地去鬼域了。
這女娃子，竟還是以這麼一副魂魄受損的模樣便進了鬼域。
以為鬼域是那麼好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