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再也不回來了”
除了那幾句關於肉鬆麵包的交涉外,周樂琪就一天都沒有再跟侯梓皓說過話了——也不單是和侯梓皓不說話,她是跟任何人都不說話。
而與她正相反,侯梓皓的身邊一直都很熱鬧。
只要到課間,他身邊總要圍那麼幾個人,還有外班的男生來找他打球、外班的女生來給他送東西。這些外班的往來多半又會引起本班的討論,尤其是女生們會忍不住說一些酸話,男生們則會視情況選擇調侃還是跟着說酸話。
……實在是挺吵的。
周樂琪熬了一整天,終於熬到了放學。
一中治校奉行自由散養的原則,不設晚自習,還是走讀制,每天下午五點就放學,學生去哪兒、做什麼,一概不管,可偏偏越這樣優秀的學生們越是自己使勁兒,在學校里雖然嘻嘻哈哈的,可是一出校門就又各自鑽進補習班,又或者是自己回家刷題熬夜,卷得要命。
五點放學的鈴聲一響,全班的學生就開始各自收拾東西,這時候老潘進來了,通知了兩個事兒:一個是明天要選班委,讓想報名的同學今晚回去準備準備;另一個是指名讓侯梓皓留下來值日——今天開學第一天,還沒有班委能排出一個值日表,於是只能讓遲到的同學包攬了。
周樂琪聽到老潘剛走侯梓皓就在旁邊說了一聲“我靠”,緊接着他的朋友們就紛紛笑嘻嘻地湊過來跟他鬧了。
葛澳是第一個湊過來的,一通嘲笑猛如虎,又說:“那你今天還打不打球了?張宙寧約咱們呢,說他們班一個能打的都沒有,還得跟着咱們打。”
侯梓皓面無表情地不說話。
袁嘉惠也過來了。一班四十人,總共九個女生,她就是其中之一,長得濃眉大眼漂漂亮亮,從高二開始就被譽為理實之光,可惜她就差把“我喜歡侯梓皓”寫臉上了,從高二開始追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讓其他暗戀她的男生都失去了早戀的機會。
這時候她又走到了侯梓皓旁邊,說:“猴子我幫你一塊兒掃吧,掃完去看你們打球。”
她這話是對侯梓皓說的,但餘光卻鎖在周樂琪身上。
這叫什麼?女生的直覺——她總覺得這周樂琪有點危險,猴子跟她當同桌也讓她心裏頭不痛快。
不過好在這復讀兩回的學姐也挺識趣,全程收拾自己的書包,看起來對猴子沒什麼企圖的樣子,這時候還站起來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煩讓一讓。”
她和侯梓皓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坐裏面,侯梓皓坐外面,侯梓皓不起來她就出不去。
侯梓皓倒是應得挺快,她一說他立馬就站起來了,麻溜兒地往旁邊一讓,周樂琪也沒看他,低着頭走了。
葛澳在她消失以後吹了個口哨,不由自主說了一聲“酷”,結果肚子上立刻挨了一下,他捂着肚子瞪侯梓皓,問:“你幹嘛!”
而侯梓皓已經轉身去拿掃帚了。
目睹全過程的袁嘉惠做了一番合理解讀,點化了葛澳:“你傻不傻?他都跟人杠上了,你還誇她酷?可長點兒心吧你。”
說完,追着侯梓皓去拿簸箕了。
葛澳賊無語,揉着肚子犯嘀咕,心想猴子沒那麼小氣吧?而且瞧他剛才給人家讓路那個麻利勁兒……這也不像討厭人家嘛。
傍晚的放學路總是很熱鬧的。
有些家長會來接孩子,但更多的是自己結伴回家的學生,大家手上拿着從校門口小攤上買的垃圾食品,一邊吃一邊聊,假期做了什麼、一模考得好壞、分班去了哪裏……聊個沒完。
周樂琪獨自穿過熱鬧的人群,向距離學校有些遠的文化宮站走去。
一中處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因此離學校近的站台往往都有許多人在等車,不僅是學生,還有在附近上班的人。而文化宮那邊就空一些了,只不過要走大概兩站路,還是挺遠的。
但周樂琪是願意走上這麼長一段路的,她不太喜歡周圍都是人的感覺,尤其不喜歡有人認出她再對她指指點點,她寧願走到文化宮那邊,那裏認識她的人就少了。
她慢慢地走,兩站路走了半個多小時,等她走到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去了。她又在站台上等了一會兒,301路才姍姍來遲。
一開始車上的人很多,沒有空座,好在後來就漸漸空了,周樂琪家住在離市區很遠的開發區,這趟車她是要坐到底的。
車上的人由多變少,直到後來只剩最後幾個人,周樂琪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坐下,那時天終於徹底黑了,街上的霓虹開始閃爍,馬路上的光影留在她的眼裏,她安安靜靜地看着,好像可以一直這麼看下去。
但車最終還是要到站的。
那時是七點一刻,等她走回錦華小區就是七點半了。
這個小區已有些年頭,所以即便從車站到小區門口的路燈都很亮,但進小區以後就暗了不少,原本就不寬敞的路被四處亂停的私家車擠佔得更加擁擠,越發顯得不規矩、顯得逼仄。
周樂琪多少有點怕黑,因此從進了小區的大門開始就一路小跑,直到跑進她家的單元門還不能放心,一直留意着門洞的黑影中是不是有人。
樓里沒有電梯,她一口氣跑上了自家所在的五樓,老式小區的樓道里貼滿了小廣告,她家門前也一樣。她站在門口自己待了一會兒,等呼吸平復了才從書包里拿出鑰匙,先打開一道有點生鏽的鐵柵欄門,再打開裏面的一層木門,走進了家裏。
家裏也沒開燈,一團漆黑。
周樂琪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她一邊試探地叫着“媽媽”,一邊伸手去開燈,沒人回應她,而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看到了家中的狼藉。
這是個不大的房子,大概六十平,客廳和餐廳連在一起,彼此不太能區分,她只開了客廳的一個燈,可對於這麼小的房子來說已經足夠了——足夠她看見滿地的碎碗,和在客廳的小沙發上呆坐着的媽媽,余清。
她表情獃滯,手被割破了還在流着血,但她就像沒有知覺一樣,放任傷口暴露着。
地上是她的手機,周樂琪小跑過去的時候隱約看到了短訊聊天界面,姓名備註是“周磊”,對方發來的最後一句是“對不起”。
“周磊”。
這個號碼原來的備註曾經是“老公”。
周樂琪心中跳了一下,但這時候沒有心思管手機了,只顧得上先蹲下看她媽媽手上的傷口,估計是被碎碗割破的,好在並不是很深,不用去醫院。
周樂琪鬆了一口氣,又站起來去門口的小柜子裏拿藥箱,折回來給傷口消毒、包創可貼,整個過程她媽媽都沒有說話,像是還沒有回過神來。
還是周樂琪先問了她一聲:“……媽媽?”
依然沒有反應。
這種情況周樂琪已經經歷得很多了,她知道現在自己說什麼都沒用,於是她把藥箱收起來,緊接着把家裏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隨後才去收拾地上的碎碗。
等都收拾好了,她又進狹小的廚房看了一眼,發現案板上有切了一半的韭菜,她找了一圈圍裙,穿上以後開始淘米蒸米飯,切菜炒菜。
她打雞蛋的時候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是余清走過來了,正站在廚房門口看她,看神情像是平靜了不少,正很抱歉地看着她,臉色還蒼白着,有些尷尬地問她:“琪琪回來了?……今天,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一個把高三讀到第三遍的人,還能怎麼樣呢?
周樂琪笑了笑,看起來倒是挺開朗,回答說:“都挺好的——媽你先看會兒電視吧,我一會兒就弄好了。”
余清看起來更尷尬了,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說:“還是我來吧,你這剛放學,去歇一會兒……”
“沒事兒,”周樂琪已經轉過頭去開始打火了,“就快好了。”
雞蛋下鍋,炒菜的聲音大起來,余清抿了抿嘴,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廚房。
吃飯的時候飯桌上也很安靜。
周樂琪有點拿不準應不應該問媽媽今天發生了什麼,畢竟自打去年和那個人離婚,媽媽的情緒就一直有些不穩定,忽然大哭或大怒都是尋常事,而且容易觸景生情。
對,“那個人”。
她已經不會再叫他爸爸了。
她懷疑是今天那個人給媽媽發了什麼消息才導致媽媽情緒的波動,她如果多問也許她會更崩潰;但是她如果不問……也許以後還要出大事。
周樂琪想了想,先給余清夾了一些炒雞蛋,然後才試探着問:“……今天,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個問題的提出伴隨着很大的風險:她媽媽可能立刻痛哭起來,也可能會發怒,而這些情況一旦發生周樂琪就難以完成今天的作業……其實現在已經八點半了,高三的作業很多,即便是她也要做好幾個小時,再加上課外補充,她今晚不可能早於一點睡覺了。
不過學業問題跟家庭問題比起來好像也無足輕重了,周樂琪最恐懼的是家庭又有什麼變故——是那個人不想繼續給她們生活費了么?還是什麼其他更棘手的情況?如果真的出現很糟糕的事,她該怎麼解決呢?
周樂琪不知道,只能屏息凝神地等待,等待她的媽媽告訴她發生了什麼。
這時余清的眼眶已經紅了,眼淚掉進了她面前裝米飯的碗裏,她的手指緊緊地攥着筷子,告訴她說:“你爸……要娶高翔了。”
周樂琪一聽,一方面鬆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又心中一沉。
高翔,那個人出軌六年的婚外情對象。
這事兒都被發現好多年了,尤其在去年他們離婚之後這個結果就更可以預計了,因此周樂琪並沒有什麼意外。但媽媽似乎不這麼想,她雖然已經下定決心要走出那段婚姻,可卻依然為對方要結婚的消息而崩潰。
她心裏有點無力。
她不知道該怎麼再勸慰她媽媽了,畢竟這幾年她安慰她已經太多次,什麼方法都用過、什麼話都說過,現在周樂琪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空殼子,再也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能拿出來給了,她只能再次給余清夾了一些菜,然後告訴她:“媽,沒事兒的。”
“等我這次高考考完,我們就離開這裏,”她努力笑着,裝作對未來很神往的樣子,“去北京生活,再也不回來了。”
她要考到北京。
去最好的學校,讀最好的專業,然後早點掙錢。
掙很多很多錢,讓她和媽媽再也不必等待那個人每月一次的轉賬,她還要買一個房子,和媽媽在那裏生活。
再也不回到這裏。
這樣的嚮往也不新鮮了,余清同樣聽過很多次,可是周樂琪的高考已經失敗了兩回,以至於讓余清也對這一切感到懷疑和忐忑。
但她同樣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太有壓力,她也勉強地笑着,拍着周樂琪的手背說:“你別有壓力,就按照你以前那麼學就行了——你不是最擅長學習了嗎?”
以前……
周樂琪捏着筷子的手指無意識地緊了緊,隨即又笑起來,點點頭答應了一聲,看上去自信又從容。
就好像……她真的還是以前的那個周樂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