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轉眼到了秀女入宮這日,吏目中除了四個老資格的留守,其餘二十人集體出動,無論休班輪值。

洪文起了個大早,天不亮就準備出門。

何老太太在後面追着喊:“還沒吃飯吶!”

這麼早,家裏還沒開火呢。

洪文手裏拎着官帽,轉身倒退着走了幾步,頭頂幾根呆毛跟着一陣亂跳,“我從街上買,您回吧!”

說完,溜達達跑遠了。

隆源帝勤政,每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住得遠的官員們起得比雞早,那會兒根本沒食慾,都是在街上邊趕路邊解決早飯的。

久而久之,竟演化出幾條專門做早點的街道來。

以前洪文只是聽說,如今,自己也能試個新鮮了。

寅時剛過,微黑的夜幕中尚點綴着幾顆明星,這座龐大而古老的城池便已如一台精密而龐大的機械般悄然運作起來。

街頭店鋪是第一批被喚醒的。

那冷了一夜的灶膛被重新點燃,火苗歡快地舔着鍋底,很快,有淡青色的煙氣從房頂的煙囪冒出,隨着涼風迅速消散在空中。

精幹的夥計肩頭扛着手巾,快手快腳將封閉的門板重新拆開,扯下肩頭的手巾一甩,氣沉丹田,一手伏在嘴邊,放開嗓門,亮開一道極響亮的號子:

“哎~又香又甜的芝麻胡餅呦~趁熱吃咧!”

彷彿平地里炸開的暗號,寂靜的街巷突然就熱鬧起來,那些沉寂了一夜的大小店鋪呀,全都在此刻蘇醒,街頭巷尾都流淌着生機。

“炊餅,熱騰騰的炊餅!兩文錢一個,三文錢倆!”

“牛嬸子菜肉包子,噴香!”

“劉婆胡麻湯,一碗下去暖洋洋!”

“剛包好的大個餛飩,客官來一碗?”

因剛領了俸祿,洪文難得對自己大方一回,左手肉包子,右手粉蒸酥肉,半道停下來喝了兩碗紅棗小米粥,一共花了九個大錢,期間還與幾輛馬車擦肩而過。

這個時辰往皇城方向來的馬車,十有八/九都載着秀女。

想着那些十來歲的小姑娘們早起飯都不敢吃,生怕身上有異味或是失儀被刷下來,吃飽喝足的洪文忽然生出點額外的滿足來。

洪文到的不早不晚,待同僚們集合完畢之後,領了牌子,去往匯秀宮內兩兩一組排開,預備着開工。

秀女選拔頭一樣看家世清白與否,只要家中三代無案底,本人無殘疾和明顯缺陷,基本都能入選。所以頭一批格外多些,約莫在五百人以上。

之後就會有宮中嬤嬤和太監們仔細檢查,看秀女的五官是否端正,身體是否有異味等等。再然後,就是洪文他們把脈,進一步查看是否有隱疾,是否不易生養。

光這一步還不算完,聽說後面還會教導禮儀,不合規矩的攆;吃飯吧唧嘴的攆;睡覺打呼磨牙的攆……不過那都不幹太醫署的事了。

洪文右手邊坐着的吏目姓黃,今年三十一歲,先帝在時就經歷過一回,對此倒頗有經驗。

“稍後就會有人送來名單,咱們把脈之前須得將名單和秀女身上的名牌核對無誤,否則若鬧出冒名頂替的事故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洪文連連點頭,“受教了。”

黃吏目笑道:“這話我不說,等會兒也會有人來說,只是枯等無趣,討個巧罷了。”

洪文來了一個月了,知道他是個厚道人,此時對方率先表達善意,自然沒有往外推的道理,當下把手往袖子裏一掏,摸出一油紙包糖瓜。

黃吏目噗嗤笑了,倒沒有推辭,大大方方拿了一塊放入口中,砸吧着回味道:“兒時家貧,甜味不易得,如今大了,卻不大能吃得出小時候的滋味嘍……對了小洪大人,可有婚配啊?”

洪文稍顯羞澀地搖了搖頭。

黃吏目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可害臊的?我有個侄女兒今年十六歲,雖不敢說花容月貌才華橫溢,但也溫柔嫻雅宜室宜家……”

洪文哪兒經過這個啊,被臊了個大紅臉,“我窮呢。”

京城大不宜居,之前他就問過何元橋房價幾何,結果當場就被打擊得找不着北,索性暫時歇了這心思。

左右他還年輕,倒不如先努力幹上幾年,攢攢錢。總不好叫姑娘跟着自己過苦日子,就算人家不抱怨,他心裏也過意不去。

黃吏目就想起來這廝雁過拔毛的架勢,覺得特別靠譜,“這不怕,精打細算好過日子么……”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說著閑話,果然有管事嬤嬤送了一摞名單來,稍後眾吏目便要按着名單替各位秀女望聞問切。

為防止有人暗中收買內外勾結,名單都是打亂了隨意分派的。洪文也領了一張,當即展開來看,結果上面頭一個名字竟然就是薛雨!

他愣了下,又去看後面跟着的家世註釋:定國公世子之嫡次女。

果然是她。

場地有限,吏目們都是兩張桌子靠在一起,雙方的名單一轉臉就能瞧見,洪文正發愣時,就聽黃吏目哎呦了一聲。

“原來傳言竟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洪文下意識追問道。

黃吏目朝薛雨的名字努了努嘴,壓低聲音道:“之前我就隱約聽人提起,說是定國公府的千金也來參選,當時好多人還不信呢……定國公也是,到底怎麼想的?”

雖說按着規矩,適齡女子都要參選,可實際操作的空間可太大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妃嬪的榮華富貴再誘人,難保不受委屈。故而往往許多權貴之家不想叫女兒入宮,或是早已有了心上人的,便會提前跟宮裏打招呼,隨便找個由頭把女孩兒的名字撤了。

不過隆源帝年富力強又少兒女,動心思的人家不在少數,故而這一批秀女中也有不少勛貴之後,薛雨的身份也算不得獨一份兒。

只是定國公府一直推崇祖上軍功起家的事迹,揚言女人不能當門立戶云云。當初淑貴妃入宮時,定國公薛勇更曾當面譏諷過鎮國公賣女求榮,引發軒然大波,兩家就此反目成仇,所以大家都覺得薛家女必然不可能參選。

可現在,又算怎麼一回事呢?

過了會兒,伴隨着一陣布料摩擦之聲,十來位年輕鮮活的秀女依次進來,聽小太監念了自己的名字后,就去找對應的吏目把脈。

薛雨一眼就認出洪文,也對這樣的巧合大感意外。

孤身一人入宮難免緊張,忽然遇到一個認識的太醫,哪怕沒有太多交情,也是種安慰。

坐下的瞬間,薛雨緩緩吐了口氣。

洪文觀她五官和神色,左手把脈,右手執筆,時不時問幾句。

“睡眠如何?白日可曾偶感倦怠?”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薛雨長了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自己入宮,想到前路茫茫本就惶恐,又聽到這樣的問話,生怕橫生枝節,難免失了冷靜。

覺察到指腹下的脈搏驟然加快,洪文瞭然,“不必緊張,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聽旁邊的黃吏目也在問類似的問題,薛雨慢慢放鬆下來,猶豫了下還是老實道:“睡得還好,只是偶爾腿腳酸軟些……”

洪文點頭,又示意她換另一隻手,稍後在紙上刷刷記道:“左關沉弦,右寸關滑數,肝熱氣滯,中焦蓄飲,以致肢體酸倦,時常胸膈堵滿……”

薛雨抓着手帕子扭着脖子看了幾行,忐忑道:“我沒事吧?”

她還指望能進宮替家人搏個出路呢。

洪文道:“不妨事,底子極好,只是思慮過重,你年紀還輕,無需刻意調養,撒開手也就好了。”

肝氣鬱結,郁久化熱……這樣的癥狀實在不該出現在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身上。

說白了,就是想太多。

薛雨鬆了口氣,垂下來的眸底有些黯然。

說得輕巧,撒開手就好,可……如何撒得開手?

洪文吹乾墨跡,蓋了自己的印章,對薛雨點頭示意,“姑娘可以走了,祝姑娘終能得償所願。”

薛雨微怔,緩緩道:“借您吉言。”

得償所願么?

******

光秀女的事兒太醫署眾吏目們就忙活了一整天,因辦差得力,當日太后和皇后都給了賞賜,果然比隆源帝大方。

倒是洪文格外豐厚,不光比旁人多兩匹緞子、一套文房四寶,還有一簍香噴噴的小甜瓜。

太醫署眾人都對他道恭喜,“陛下崇尚節儉,太后、皇后以身作則,輕易不肯賞人的。”

需知眼下天氣剛轉暖不久,大批量的瓜果還未上市,這時候的甜瓜自然分外珍貴。聽說是南邊快馬加鞭送上來,只太后那裏有兩筐,皇后和隆源帝都沒捨得留。

她老人家肯拿這個打賞,可見是真心歡喜,洪文雖未親自拜見,儼然早已在她心裏掛了號。

何青亭倍感欣慰,看向洪文的眼神宛如見證了自家大白菜的成長,完全忘了自己是半路截胡。

總有人說太后和皇后性情疏離淡漠,但實際兩位都是明白人,處事公正嚴明,輕易不肯流露喜惡。只要用心做事,哪怕不宣之於口,她們總能知道。

就好比之前洪文對三五兩位皇子上心,太后和皇后當時並未有所表示,可現在不都來了么?

這麼做,更免於讓洪文這個新人木秀於林風頭太過,實在是思慮深遠。

“同喜同喜!”洪文也沒想到還會有這意外之喜,繞着圈拱手作揖,先把那兩匹緞子小心包好,又親自去洗了一半甜瓜,按着人頭分好。

這甜瓜也不知什麼來頭,拳頭大小的青玉一般瑩潤可愛,隔着老遠就有股撲鼻的清香,屈指一彈咔嚓裂開,一口下去又脆又甜,好似含了滿口蜜汁。

眾人都十分領情,相互謙讓着分吃了,很有點與有榮焉的意思。

甚至還有人專門跑到戶部門口去吃,被人高舉算盤攆出來追着打……

緞子細膩厚重,膏般柔軟,脂般順滑,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在日頭底下還會顯出江南山水的銀色暗紋,活像握了一束月光在手裏。

聽說是江南織造局進上來的,外頭輕易得不到,正好一匹正紅一匹鴉青,可以回去請何老太太安排着給大家都添一件小褂……

洪文把最後一塊甜瓜往嘴裏一扔,吃得搖頭晃腦,扒着窗框看外面明媚的陽光,看不知哪兒來的小貓撲蝶,看枝丫間漏下的斑駁樹影,忽然覺得人生真是美妙。

嗨,要是師父在就齊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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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激動的】:師父,我得賞賜啦!

眾人:前途無量啊前途無量!

PS,古代早起上朝真的遭罪,皇城又大,住得遠的官員們真是大半夜就得起,不敢壓根兒趕不上點卯。人還迷糊着呢,上班不吃飯又熬不住,好多朝代都有半路解決早飯的描寫……但有的朝代抓得嚴,嫌半路吃飯影響官員形象,御史們專門盯着,逮到一個參一個,後果挺嚴重的,有人就因此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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