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洪文去寧壽宮已經很熟門熟路,有時候因為一點事耽擱了,文妃還會打發人來太醫署接。
如今宮中好些人都知道太醫署有這麼位頗得上頭眷顧的小大人,飛黃騰達指日可待,故而對他分外殷勤,走到哪裏都有笑臉相迎。
“洪大人,”五皇子十分中意洪文送的藤球,把脈時都不忘抱在懷中,“我晌午吃了兩碗粥!”
說這話的時候,小傢伙顯得很是得意,將比出來的兩根短指頭放在洪文眼前晃,眼睛亮閃閃的,一副“你快誇誇我”的樣子。
四月正式轉暖,五皇子也終於換下厚重的棉服,勉強能看出一點腰身了。他今天穿了件若芽色綉萬字不到頭的小短襖,領口打着小兔子的盤扣,又用細小的紅玉髓鑲嵌出紅色的眼睛。玉髓並不昂貴,但若巧妙搭配就會很出彩,襯着他圓潤的小臉越發可愛。
“哎呀,那可真是了不起!”洪文贊道。
宮中器皿精巧,小孩子用的碗筷尤甚。他是見過五皇子的餐具的,那飯碗也不過雞卵大小,說是兩碗,其實沒多少。
但比起五皇子以前的飯量,着實進步了。
五皇子嘿嘿笑眯了眼,駕輕就熟把臉蛋往前湊。
洪文心癢難耐,飛快地四下看看,見隆源帝不在,文妃又在外間與大宮女紅月說話,這才做賊似的伸出手來,極其迅速地在五皇子下巴上撓了撓。
養了這些日子,原本乾瘦的小臉兒明顯圓潤了一圈,下巴尖上也多了點肉肉,碰上去又滑又軟好似瓊脂。
啊,就是這感覺!洪文滿足地吐了口氣。
五皇子縮着脖子嘻嘻笑出聲來,兩條小短腿兒在桌子底下一晃一晃的。
從小到大,所有人對他要麼是敬畏,要麼是小心翼翼地珍惜,琉璃尊似的不敢碰着,自然更不會有人這樣“沒大沒小沒輕沒重”的嬉鬧。
他很喜歡。
殊不知兩人的一舉一動都被外間的文妃看個真切。
紅月瞧了眼,低聲道:“娘娘,要不要……”
那小洪吏目是個鑽錢眼的,可別把咱們殿下帶壞了!
哼,盤子的賬她可還記得吶。
“不必,”文妃眼帶笑意道,“這樣就很好。”
她是妃嬪,同樣也是一位母親,只要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健康快樂長大,規矩又算得了什麼?
洪文引着五皇子笑鬧片刻才告退,臨走前,五皇子還巴巴兒抱着球送出來,空着的小手扒着門框道:“再來呀。”
洪文:“……是。”
道理雖不錯,可總覺得哪兒怪怪的。
因天氣轉暖,宮人們的裝束也都換了,從原來秋冬季的墨綠、鴉青、深褐等老成顏色換為天青、柳綠和橘黃等,料子薄了不少,走起來袍角翻飛,遠遠望去竟也有幾分別樣的美感。
洪文邊走邊看,結果走了幾步覺得不大對勁,猛地一轉身,就發現一驚慌失措的瘦小身影嗖地藏到拐角后。
嗯?
大白天的,在宮中被跟蹤了?
他繼續前行,過了會兒,背後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等又過了一個拐角時,洪文再次回頭,那個身影又躲了起來。
嘖。
洪文忽然來了興緻,躡手躡腳退回拐角的另一面,然後故意踩着地面發出一串由重及輕的腳步聲,營造出漸行漸遠的效果。
再然後,他就對上拐角後面冒出來的一顆豆芽菜。
兩人大眼瞪小眼。
洪文咧了咧嘴,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
三皇子沒想到對方會玩這一手,登時被嚇了一哆嗦,回過神后小臉兒漲得通紅,瘋狂後退中左腳踩右腳把自己成功絆倒,“哎呦”一聲摔了個大屁股蹲兒。
洪文揚了揚眉毛,才要開口問安,卻見小朋友忽然炸毛,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大聲道:“我才沒有跟着你!”
如果眼中沒有瘋狂閃爍着心虛的光,那就更有說服力了。
洪文:“……”
話說殿下,您這不打自招的本事究竟哪兒來的?
見他不做聲,三皇子背在身後的兩隻小手緊張地搓來搓去,又補了一句,“順路而已!”
鬼曉得他一個正在讀書的皇子是怎麼順從後宮通往六部衙門的路。
“行,您說啥就是啥,”洪文失笑,不跟這頭彆扭的小倔驢繼續鬥嘴,而是朝他招招手,又指了指自己放在地上的藥箱,“崴腳了吧?過來坐下我瞧瞧。”
三皇子低頭看着自己的左腳踝,白襪下面正隱隱作痛。
他抿了抿嘴,眼眶微微有點泛紅,覺得既羞恥又委屈。
他又給別人添麻煩了……
“小屁孩兒家家的,”見他久久不動彈,洪文嘟囔一句,乾脆直接把人提起來按下,又三下兩下拽掉鞋襪,“疼不疼?”
三皇子傻乎乎的看着對方,獃獃的點了頭,回神后又趕緊搖頭。
洪文失笑,忽然往他腳底板撓了幾下。
三皇子立刻把自己扭曲成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嗷嗷叫着笑出眼淚。
看到洪文臉上的笑意后,三皇子趕緊重新正襟危坐,憋得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是羞惱和控訴。
嘿,這才有點小孩子的鮮活氣。
不過逗孩子跟擼貓一樣,也要講究技巧和適可而止,不然一次逗狠了,很可能日後都不給你玩了。
洪文捏着三皇子的小腳丫,輕輕轉了幾圈,又依次按過腳踝附近的幾處要害,“疼不疼?這樣呢?”
金色的陽光暖融融的,曬得人昏昏欲睡,雖然腳踝有點痛,但三皇子卻品出來一點神奇的滿足和幸福。
真好。
“沒有大礙,”洪文檢查完了,笑道,“抻着筋了,今晚可能會有點腫,不過你年紀小,恢復得快,好吃好睡三兩天就沒事了。”
三皇子飛快地挪開視線,故作鎮定地哦了聲,露出來的耳垂紅通通的。
他,他才沒有偷看哩!
洪文失笑,拉着他站起來,自己先把藥箱帶子掛到脖子上,然後又衝著三皇子蹲下去,拍了拍自己的後背,“上來吧。”
三皇子瞪圓了眼睛,就聽那人又道:“瞞着旁人偷跑出來的吧?崴了腳怎麼走,上來吧。”
真要說起來,這位小洪吏目的脊背並不算寬闊,也不夠厚實,趴在上面甚至能感受到衣服下面凸起的脊骨,但三皇子卻覺得,天下再也沒有比這裏更令人安心的所在了。
陽光把醬色的吏目官袍曬得暖烘烘,三皇子側着臉貼在上面,能清晰地聞到混合著皂角味的淡淡葯香,稍稍有點苦澀。
“洪大人,”洪文忽聽背後一陣蚊嚶似的輕語,“若來日父皇有了別的弟弟,是不是就不喜歡我了?”
洪文驚訝道:“怎麼會這麼想?”
三皇子悶悶道:“我就是知道。”
他本就沒有母妃,容易被人忽視,如今宮中又進了秀女……他年紀雖小,卻也知道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們是要給父皇生弟弟妹妹的。
這個問題實在困擾他許久,偏又不知該向誰訴說,正好方才經過寧壽宮門口,瞧見洪文的背影,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來。
這個問題實在要命,洪文本不欲回答,可隱約感覺到背上一點濕意,又難免心軟。
他在心中唾棄着自己的爛好心,認真想了會兒才道:“殿下是陛下的長子,天生一段父子親情,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變的。將來的事太過遙遠,微臣人微言輕,並不敢說什麼,只是殿下,微臣覺得,大抵天下的父親總會希望孩子健康長大,成長為有用之才吧?”
三皇子年紀雖小,可天生心思敏感,遠比同齡人要成熟,單純敷衍迴避非但不會令他解開心結,反而會加重心病。
倒不如實話實說。
良久,三皇子帶着鼻音道:“你跟旁人說的不一樣。”
“哦?”
“他們都說不會的,我是父皇的兒子,父皇一定會喜歡我,可我知道他們在撒謊。”
五根手指還有長短呢,更何況人心本就是偏的。
沉默片刻之後,三皇子又道:“你的話實在不如他們動聽。”
洪文失笑,“那殿下以為如何?”
三皇子在他背上蹭了蹭臉,吸了吸鼻子,小聲道:“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
洪文笑道:“殿下,微臣給您哼一段民謠吧?”
“西邊的白沙河呀,在雨里翻滾着浪花;
東邊的小娃娃呀,騎着竹馬笑哈哈……”
走過的地方太多,連洪文自己都忘了這是哪裏的民謠,偶爾還會跑調忘詞,但合著迎面吹來的微風旭陽,竟十分愜意。
透過枝葉的陽光在地上漏下斑駁的光點,隨着微風忽明忽暗。
洪文背着孩子往前走,搖搖擺擺的動作跟民謠匯成奇異的韻律。
搖晃着,搖晃着,三皇子被頭頂的日頭曬得昏昏欲睡,彷彿到了夢中的大河上,乘着一葉孤舟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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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我,太醫署大夫,兼職兒童身心健康專家,就是這麼物美價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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