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回到漪瀾院,明驪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還沒躺下就聽見院子外頭傳來腳步聲。
她左右看了看揚聲喊道:“惠然?”
“姑娘。”惠然快步從外頭進來,“夫人來了。”
明驪有些詫異,但還是抱着手爐走出去。
剛下過雨的傍晚濕漉漉的,吹來的風裏都夾雜着潮濕,屋檐還滴着水,明驪提了提斗篷的衣擺快步朝長廊盡頭走去。
來人正是明驪的舅母,平遠侯夫人方氏。
她性格溫婉良善,對待府上瑣事從不大動干戈,但今日明驪也沒想到,方氏竟會為了她的事情將隨她上山的婆子丫鬟都聚在一起。
明驪察覺不對,加快步子:“舅母怎麼來了?”
“聽說你今日又是淋雨又是摔跤?你外祖母擔心的緊,叫我過來看看你。”方氏原本在椅子上安安穩穩坐着,看見明驪過來趕緊起身。
“舅母,其實我沒事的。”
方氏握住明驪的手,不贊同的道:“今日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難不成我不問,你還要瞞着我們嗎?”
“當然不會。”明驪拉着她重新坐下,笑了笑眼神明亮:“這事兒我本就沒打算避着誰,舅媽若是不來的話,我明日也是要去找舅舅和您的。”
“這種事情有辱門楣,我絕不嫁過去叫人指着鼻子罵。”
方氏聞言,這才稍稍緩和了臉色:“這些事情你別擔心,婚事反正也還沒有定下,總有解決的辦法。”
明驪的手指撫了撫袖口,瞧見方氏極力勸慰她的樣子,又想到了前世。
當初他們也是這樣,哪怕她被退親丟盡霍家的顏面不肯再嫁,幾位長輩都從未對她有過不好的臉色,甚至反過來安撫她。
明驪快速的眨了眨眼睛含糊道:“舅媽過來是要問什麼嗎?”
“倒也不是,我只是過來敲打敲打今日隨你去的這些人。”方氏的視線在院子裏掃了一圈,看着垂首的一眾奴僕,揚聲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心裏也該有個數。”
明驪偏頭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正聽着方氏教訓人,就見書房那邊的小廝在門口傳話:“四姑娘,侯爺讓您去趟書房。”
“舅舅回來了?”明驪側目看去。
小廝道:“是,侯爺剛從軍營回來。”
明驪心思百轉千回,起身跟方氏福了福身子道:“舅母,我過去看看。”
一路上明驪都在想這事情的解決辦法。
遙想當年周太后定下此事,霍老太太當即便駁了回去,但周太后卻應承那時只是口頭之約,日後若兩人有意再做決斷。
這幾年周家那頭都沒有要履行這婚事的意思,偏偏就在她十四歲生辰那日,周老太太送了她一條西洋珍珠手串,還道“驪丫頭大了,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周家這樁婚事不好好解除,日後終是禍端。
為今之計,只有讓周家主動提出退婚,否則的話只怕越是糾纏不清。
明驪抱着這個念頭匆匆奔去書房,常年緊閉的門也因她即將到來而半敞開。
提着裙擺邁進屋子,明驪打眼就看見書案后垂首題字的霍原。
“舅舅。”明驪上前兩步喊。
霍原聞聲抬頭,轉瞬笑開:“身子可好些了?”
明驪點頭,坐在書案旁的椅子上。
視線灼灼的落在他身上,不出片刻,霍原放下手頭要務來到她身邊,彎腰坐下:“今日你去寺廟祈福,所遇見的事情我聽說了。阿驪,實話告訴舅舅你到底怎麼想的?”
“舅舅不找我,我今夜也是要來找舅舅的。”
明驪的手指緊緊摳着扶手,她略顯着急的開口:“舅舅,我不想嫁給周憧銘。”
這樁婚事兩家私下定下以後,霍原從未見自己這外甥女將情緒外露過,更別提是如此抗拒的模樣。
霍原詫異地揚了揚眉:“怎麼了?”
“周憧銘他……並非良人。”明驪咬了咬唇,忍着屈辱顫聲道:“你不知今日周憧銘有多可惡,惠然不過是問了一句,他便嚷嚷着謾罵惠然,還說是我沒臉貼着他不鬆手。”
“舅舅……我哪有……”
聞言霍原面色瞬間冷下:“他當真這樣說?”
“是真的,今日隨我前去的丫鬟婆子都聽見了,出口成章,言辭惡劣。”明驪說出口才發覺自己竟是這般委屈,忍着哽咽眼眶紅紅,生怕霍原不信,又補充道:“況且周憧銘口口聲聲喊那親密女子為表妹,舅舅若是不信我,讓人一查便知。”
霍原太陽穴突突跳,外甥女向來乖巧省心,卻沒想到外頭的人欺負到了自家頭上,見着她這副模樣心中哪還有不信的。他忍着怒火道:“這事情你放心,我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見他這般說,明驪才放下心來。
明驪捧着茶盞小口喝着,可能是被水氣熏紅了眼睛,明驪想起這一大家子有多好,又想起前世的結局,他忍不住輕吸了下鼻子揉眼睛。
等到情緒緩好,餘光不斷瞄向疲憊垂眸的霍原,幾番猶豫下才輕聲開口:“舅舅近日似乎很忙。”
“朝中要務多,軍營操練兵力事情瑣碎,等過幾日便好了。”霍原笑。
外頭的冷風吹開窗,霍原過去合上。
看着他的背影,明驪猶豫半晌,手指不停摩擦着茶盞,斟酌用語后小心問:“太子薨逝也已經告一段落了,如今陛下有意將重心放在那兩位王爺身上?”
“嗯。”
霍原停頓片刻,見她主動問及,想了想這並非什麼朝中機密,便多說了幾句:“長陵王瞧着並未有什麼大的改變,倒是南陽王母族魏家那邊,聽說最近按不住了。”
明驪搖搖頭,沒有什麼顧忌的直言道:“南陽王如今並非是什麼要緊事,他再如何鬧騰,魏家父子都不可能立時三刻從鎮南關回來。”
“倒是長陵王……舅舅,長陵王已然到該選正妃的年紀了。”
聿朝皇子規矩甚嚴十五即可納側妃,但正妃須得等到十八歲之後。可長陵王儼然十九卻還未有正妃,只怕是皇后心中早有人選。
霍原詫異地扭頭看向明驪,問道:“你是如何知曉這些?竟連魏家何時回京都能猜到。”
“我若說這是我夢見的,舅舅可信?”明驪摸摸鼻子心虛道。
霍原朗聲大笑:“你跟你母妃真是一模一樣。”
明驪也跟着笑起,只是想起前世那場陰差陽錯險些定下的另一樁婚約,她抿抿唇,實在不願這輩子好多事情重蹈前世覆轍,便認真地看向霍原。
“舅舅,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明驪頭回做這種事情,緊張的忍不住坐直身子,上半身微微前傾小聲提醒:“太子薨逝事有蹊蹺,咱們霍家眼下已成為眾矢之的,若是皇後有意以長陵王正妃這婚事招攬,舅舅可一定要仔細斟酌。”
她的眸間閃着細碎的光芒,語氣謹慎,絲毫不像他從前那個被養的嬌滴滴的外甥女。
這般做派,倒是越發有了她母妃的風範。
霍原朝中為官多年,這些自然清楚。
“這些舅舅心中都清楚,你只需要安心做我們咱們霍家的公主就好。”心下驚嘆的同時也不由欣慰,抬手撫撫她的額發,寵溺道:“阿驪,日後若是得空就常來陪舅舅說說話。”
正因為前世她只想做個不諳世事的公主,所以才會兩眼一抹黑,到最後眼睜睜看着霍家傾覆,卻無法挽回。
但看着霍原心中有數,明驪心中又覺得尚有希望,眉眼彎彎點頭應下。
又坐了會兒才離開,等她走後,霍原站到窗前,憶及明驪適才的那番所謂夢中所見的話,也倒並非是不信明驪的分析,只是她所說的那夢。
霍原頓了頓,無奈搖頭,到底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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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做夢,這夜她果真被夢魘纏住。
明驪此時滿腦混沌,許多零碎記憶充斥入腦海中,瘋狂擠壓着好似快要將她的腦仁兒衝破開來。想要睜開眼,卻又像是被繩索纏繞,根本掙脫不開那束縛。
眼前的場景也像是在前世的這個時候。
與她同霍原說的不錯,呂皇后的確是有心儀的太子妃人選,那人便是霍家嫡女霍含枝。
上輩子的明驪並不在意這些,於她而言,自己只要聽長輩的話不惹事便好。至於其餘同自己無關的事情,明驪從不會主動打聽,也絕不會多插嘴一句。
所以那時她也只是知曉,年三十晚,呂皇后替長陵王在武帝面前求娶霍含枝。
而女將軍霍含枝醉心劍術,當即便無二話的辭了這事,她宛如威風凜凜的雪中孤狼,站定在宴席廳內道:“天下未平,臣無心婚嫁。”
霍含枝的手沾過鮮血,拎着長劍就敢獨身殺進敵方營帳,當年沅水河一戰,霍含枝率領三萬軍馬憑藉一己之力擋住了敵方十萬大軍。
風姿卓越,堪稱京中貴女的翹楚。
背後又是平遠侯府,這樣的助力難怪呂皇后拼盡全力也要為長陵王求娶。
明驪驟然醒來。
窗外大亮,她抬手掀起額黃床幔,看見惠然悄無聲息地收拾昨日髒了的衣服時,她才低低的鬆了口氣。
明驪的腦海中不合時宜的想起,在得知霍原選擇長陵王后,霍含枝複雜的眼神與自己不小心聽來的那句話,霍含枝說:“明知呂后並非良策,父親卻寧選她都不選裴硯禮,日後霍家只怕不好過。”
真是奇怪。
霍含枝這句話讓明驪覺得,好似呂皇后從始至終都不打算給霍家留生路。
“怪了,玉佩去哪兒了?”惠然小聲嘀咕,打斷了她的思緒。
明驪撐着床坐起:“你說什麼呢?”
惠然見她醒了,趕緊上前服侍,順嘴道:“姑娘您的玉佩怎麼不見了?”
聞言明驪掀被子的手一頓,也來不及再想別的,下意識翻開枕頭,那底下空空如也。
心下一緊,隨便趿上鞋就下了地,兩人翻遍房間與昨日換下的衣服卻都不見玉佩蹤影。明驪撐着桌子坐下,喝了口水猛地抬頭。
“糟了,該不會是落在了王府吧?”
惠然大驚:“當真?”
明驪仔細回想了下,她記得昨日同郎中折返王府後,等郎中處理完傷口給裴硯禮蓋被子時,被角似乎壓到了裙擺。若是她猜得沒有錯,只怕正好是那個時候讓他的被子拽掉了玉佩下的流蘇落了下來。
察覺到她着急,惠然低聲道:“姑娘別急,不然讓奴婢找人前去瞧瞧。”
明驪想起裴硯禮的傷:“算了,等宵禁前你隨我過去一趟。”
惠然趕忙阻止:“姑娘?!”
“救他一命已是算是看在太子殿下的份兒上,您怎麼還要親自去呢。”
“若是叫人看見,只怕是有嘴都說不清了。”
明驪聽見她的話揉眼睛的手頓下,垂眸想起上輩子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複雜如潮水的情緒紛紛襲來將她淹沒,明驪鼓了鼓腮幫子。
半晌后才道:“他也是可憐人。”
就當做是善心大發吧,明驪垂下眸子沒什麼情緒的想。
南陽王裴縉奚的外祖家如豺狼虎豹,且與霍原積怨已深,呂皇后心思細膩狡詐,照霍含枝那句話只怕呂皇后也並非是好的合作夥伴。
若她猜想的不錯,當年滅門案恐有蹊蹺。
而這兩人無論是誰上位,裴硯禮必死無疑,霍家亦無路可逃。
明驪就算不願霍家再繼續參與黨爭,可若最後若情況不允,這樣看來,如今還未反目成仇的裴硯禮才是那個最佳人選。
況且她救過他,也算是留下了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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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親自去淮安王府,明驪便說到做到。
在漪瀾院用過晚飯惠然就讓人套好了馬車,明驪繫上面紗穿上斗篷,惠然往她手心裏塞了個手爐后便匆匆朝後門而去。
閨中與外男相見這種事情不能被旁人知曉。
上車前,惠然從荷包摸出幾枚碎銀子遞給車夫與守門小廝,侯府的下人都是簽了死契的,明白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收下銀子自然連聲承諾。
明驪從門帘的縫隙往出看,能看見車夫寬闊的背影,她微微擰眉,這個人她總是覺得前世好像在哪裏見過。
還不等她想出點什麼,就聽惠然擔心道:“此事要讓侯爺發現,姑娘怕是要跪祠堂了。”
“你不說我不說,還能有何人知曉。”明驪撅起嘴巴回頭看她,納悶道:“難不成你想背叛我?”
背主的名聲誰敢背,惠然連聲討饒后道:“奴婢這是擔心。”
“咱們去去就回,別怕。”明驪安撫。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馬車到了王府後門口。
明驪將面紗系的牢實些,扶着惠然的手下車從未上鎖的門進去。
府內一如昨日,冷清寂靜,連裴硯禮的主院屋裏也只亮了昏黃的一盞燈。
明驪站在門口緊張敲門,側耳聽着屋內的動靜。
她所期待的“請進”二字並未出現,於是明驪只能耐着性子又敲了敲,裏頭仍舊是安安靜靜。等了會兒后,明驪沒辦法只能小心推開門。
剛進去,明驪就被冷的打了個哆嗦。
這屋子裏宛若地窖,桌上的燈苗因為竄進去的風吹得晃了晃。
榻上平躺了個人,明驪提着氣走過去。
她站在榻前盯着裴硯禮這張臉。
能得遍京城女眷傾心的男子能有多差呢,劍眉星目,鼻樑高挺,整張臉英氣俊朗,就是臉色怎麼看怎麼奇怪。明驪盯着看了會兒,趁裴硯禮閉眼忽地伸手就要去碰他的額頭。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手指剛碰上,她就被裴硯禮掐住了脖子。
明驪瞪大眼睛,面色驟然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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