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請不要,靠近我
直到許久以後,乙骨憂姬才明白過來——
咒靈里君,對所有靠近她的男性,都抱有強烈的惡意和反感,他會本能地排斥這些男人,用各種方式。
而在那個十歲的夜晚,什麼都不知道的憂姬只能徒勞地跑出房間,看着翻滾着摔倒在樓梯下、痛苦地捂着腿的父親,聽着他大喊:“好疼!……啊!……有什麼東西絆了我——啊啊,好痛啊……”
母親焦灼地打着急救電話,妹妹驚恐地放聲大哭,熱心的鄰居已經敲響了大門——
“親愛的,再堅持一下,急救車來了!”
“爸爸……嗚嗚嗚……媽媽……姐姐……”
“好痛!好痛!!唔呃——老婆,快把愛乃抱走……憂姬呢,別讓她們被嚇到……”
“乙骨先生!乙骨太太!發生什麼事了,你們需要幫助嗎!”
……
急救車呼嘯而來,母親陪着父親去了醫院,隔壁家的鄰居太太趕來幫忙,徹夜照顧兩姐妹。
憂姬一臉麻木地被她塞入被窩,當妹妹的哭聲與鄰居太太的安慰從隔壁房間響起時,她終於,掉下了眼淚。
於是里君的手臂從床底下的黑暗中探出,它們隔着厚厚的床墊,摟住了憂姬單薄的身軀。
“不要怕,憂姬……”
“不要怕,‘爸爸’已經被趕走了……”
“沒有人……沒有人能傷害憂姬……”
“我要陪着憂姬……永遠……一起……”
在長久地顫慄后,乙骨憂姬輕聲問道:“不,里君,那是爸爸……怎麼可以絆倒爸爸……”
“因為‘爸爸’會傷害我們!”巨大又畸形的口腔從牆壁里浮出,它暴露在憂姬的頭上,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我不會讓‘爸爸’也傷害憂姬!”
此時的憂姬實在是太小了,她根本不能推導出這幾句話所蘊含的恐怖意義,她只能嚎啕哭泣:“不是的——不是的——我愛爸爸,爸爸會保護我,里君怎麼可以絆倒爸爸!!——”
但變成了咒靈的里君怎麼能理解呢?他只能執拗地一次次強調:
“‘爸爸’,會傷害憂姬!”
“我要,保護憂姬!”
“永遠,陪着憂姬!”
“最喜歡,憂姬……”
這是一場誰都無法理解彼此的哭嚎,幼小的女孩因為父親的傷病和死魂的驚變而恐懼,她弱小到唯有用哭泣才能宣洩所有的情緒;新生的咒靈則因女孩的排斥與恐懼而迷茫,它彷徨到只能落下眼淚去祈求哪怕一個最單薄的回應……
他們的淚水同時滾落,最後混雜在一起。
*
萬幸,憂姬的父親在滾下樓梯后只是小腿骨折。
及時急救后,憂姬的父親在醫院中休養了一個月,隨後便打着石膏、杵着拐杖回家養病。
“什麼啊,爸爸可是男子漢,一點都不痛的!”這個平庸的父親這麼對他的一雙女兒道,“那個時候就是嚇唬你們玩呢,憂姬,愛乃,不會真的被爸爸嚇到了吧?!”
年幼的妹妹將信將疑地瞅着爸爸:“可是、可是、爸爸真的不痛嗎?”
於是父親豪爽地笑起來:“是的哦,一點小傷不要緊,兩個月後就又能陪你們晨跑了!”
妹妹認真地點點頭:“那爸爸要早日康復!”
父親:“當然了!”
但憂姬知道不是的,在五感增強后,她對情緒的感知也變得更加敏銳了,好似連旁人的內心都能觸碰到,她清楚地知道——爸爸在那個時候,痛得不得了。
於是憂姬哭起來,在爸爸慌張地想要靠近她的時候,她遠遠地跑走了。
里君的手臂已經從天花板中探出來了……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讓它們碰到爸爸!!
“憂姬?!”
“姐姐!”
“憂姬!”
家人們的呼喊在身後傳來,憂姬跑回自己的房間,把門反鎖起來:“請不要——請不要——請不要靠近我!”
很快,門外響起了焦灼的敲門聲,那是爸爸和媽媽,憂姬眼睜睜地看着蒼白的手臂在床底下蠢蠢欲動,她撲過去,用身體壓住它們,對着門外大喊:“不要進來——求求你們,不要進來!”
鑰匙孔里響起開鎖的聲音,啊,是啊,鑰匙還在爸爸媽媽手裏,但不可以讓他們進來,否則——否則!!!
也就在此時,在那被漆成俗氣粉紅色的木門后,長出了咒靈畸形的嘴,嘴唇外翻,乳牙整齊,它咧開嘴角,做出“噓——”的形狀。
然後就是扭曲的、小聲的……“我幫憂姬擋住門,不讓他們進來……”
憂姬抱着那雙滾燙的手臂,渾身顫抖:“嗚……嗚嗚……”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敲門聲終於止歇,憂姬聽到爸爸在撥打電話,那是打給心理醫生的;她還聽到媽媽在安撫妹妹,妹妹因驚惶而哭泣不止。
而直到此刻,憂姬才終於清楚地認識到——她被裏君的惡靈,纏上了。
*
心理醫生小林小姐又來了,她帶着毛絨絨的玩偶,親切又溫柔地和憂姬做了很久的小遊戲。
憂姬很喜歡她,但不知為什麼,她並沒有和醫生坦白“里君”的存在。
也許是因為幼小的乙骨憂姬本能地明白,這一切的癥結都在她自己身上,沒有人能幫助她,除了她本人。
醫生旁敲側擊了許久,最後給憂姬的父母提出了新的建議:養幾隻小動物,帶着孩子出遠門旅遊,假如情況還是無法改善,那就只能搬家。
憂姬的家庭並不富裕,但父母還是按照醫生的建議養了只小狗,這隻小生靈非常可愛,它喜歡圍着人玩耍,但唯獨不願意靠近憂姬。
家人們非常困惑,但只有憂姬知道為什麼。
憂姬嘗試着去約束里君,她一遍遍地重複着不要傷害別人的請求,而她的期冀似乎有了一些成效,里君變得越來越安靜沉默。
只要憂姬不太靠近爸爸,里君就不會再傷害他。
然而,憂姬的努力是無法說出口的,家人們只能看到她愈發的沉默和憂鬱。
於是緊接着,憂姬的父母又嘗試了小貓、倉鼠和金魚,但結果都和小狗一樣,就算他們把家中改造成動物園,仍然不會有小動物敢靠近憂姬。
而在里君嚇死了一隻小倉鼠后,憂姬開始排斥去靠近這些脆弱的生靈。
在此之後,一場遠距離的家庭旅行開始了。
此行的目的地是北海道,有着與宮城縣截然不同人文氣息,這裏的海洋風景美麗極了,細膩的白沙下是孔雀藍的海水,雪白的浪花連接着遙遠的天幕。
憂姬被這從未見過的景色所吸引,然而她並不知曉,陌生的環境反而讓里君更加緊張。
里君一直在忍耐——忍耐着“爸爸”的靠近,忍耐着憂姬身邊的男性,忍耐着憂姬的眼淚。
剛變成咒靈的里君並不能理解憂姬的恐懼,它只是想要驅逐那些“欺負”憂姬的人,它只是,不想再讓憂姬哭泣了。
於是在夏日的烈陽下,當憂姬的父親想要教女兒游泳、正打算伸手把憂姬從充氣船上抱下來的時候,里君在海水中,拽住了他的腳。
憂姬再一次親眼目睹了父親的痛苦掙扎,他的面龐因為溺水而扭曲,瀕死的驚惶和窒息的絕望同等地傳達給了憂姬。
那雙蒼白的手就緊緊地勒在父親骨折過的小腿上,那張熟悉的嘴從深海的陰影中露出輪廓,在層層海水中傾吐着看不清的話語。
於是憂姬跳下了海,用這種方式制止了里君無意識的謀殺。
當父女一同得到救援后,憂姬被媽媽抱在懷裏,而她的父親則徹底昏厥,救生員在他身邊緊張地急救。
救護車再一次帶着父親進入了醫院,憂姬坐在病房外,看着她在雪白瓷磚上的倒影——年幼的女孩穿着單薄的衣裙,面容慘白,眼底青黑。
她想,再這樣下去……我會把爸爸害死的。
*
“我……我想去東京讀書。”
在小學畢業后,憂姬這麼對父母道:“請送我去東京的學校就讀吧,我以後想要住校,或者住在學生會館裏。”
去哪裏都好,只要離開這個家庭,只要離開這塊地方,她就一定能控制住里君,不要再傷害無辜的人。
“但是那也太遠了!”母親緊緊揪着圍裙,“為什麼要去東京,仙台也有很多很好的學校啊……”
“憂姬,不要這樣!”父親緊緊皺着雙眉,“如果是因為那件事我們可以搬家的!等到爸爸的工作申請批准……”
已經懂事的妹妹怯怯地撒嬌:“姐姐去讀我們小學的直屬初中好不好?不要去東京啦……”
果然是這樣的回答。
乙骨憂姬垂下眼帘,堅定地道:“真的很對不起……但是爸爸媽媽,請讓我去吧。”
是啊,怎麼可能被理解呢?在父母看來他們的大女兒越來越孤僻,不愛與同齡人交流,一點都不合群,甚至還躲避着父母和妹妹的關心。
他們大概以為一切都是因為兩年前的那場車禍——其實也沒錯。
可是,乙骨憂姬不能再任由這種事情發生了。
在我能控制里君之前,在我能真正保護你們之前,我決不能,再讓愛着我的人受到傷害!
母親不知說什麼才好,妹妹不安地看着姐姐,父親則越發焦灼,他忍不住站起身,朝憂姬走來:“憂姬,我們帶你去看小林小姐好嗎,不要再這樣抗拒下去了,那件事不是因為你的錯,這也不是疾病,讓我們敞開心扉好好談一談!爸爸這就帶你去——”
憂姬像是受驚一樣從座位上跳起來:“爸爸不要過來!”
父親不解又憤怒,他伸手就想去按女兒的肩膀:“憂姬,爸爸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討厭爸爸,我——”
客廳天花板上的吊燈,突兀地晃動了起來。
憂姬:“燈!爸爸小心!!”
父親錯愕地愣住了,他下意識抬起頭看向上方,但此時一切都太遲了,那從天花板中伸出的雙蒼白的手已經扯斷了結實的掛線,於是沉重的吊燈直直砸到了男人的肩膀上——突如其來的衝擊讓他摔倒在地,額頭磕破在桌角上,隨着悶響和痛呼,鮮血就這樣濺到了憂姬身上,把她白色的衣袖染得觸目驚心。
救護車再一次來了,刺耳的聲音把陷入怔愣的憂姬驚醒,她看着人事不省的父親被護士和醫生送上車輛,一切都彷彿舊事重演。
當所有人匆忙地離開,客廳里只剩下憂姬時,她望着桌角和地面的血漬,輕輕道:“里君……你在這裏的吧。”
於是咒靈立即回應了她的呼喚,那雙蒼白的手臂與咧開的嘴從桌布下探出——“憂姬……我在這裏……”
憂姬看着它,第一次說出了重話:“里君,請不要再這樣了,我不想……討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