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頭頂的烈陽烘烤着大地,難耐的酷暑壓得人睜不開眼,顧千歡垂着頭,一手是大幅的油畫框,被塑封得嚴嚴實實,只看見嚴密的邊角。
“顧同學,你還好嗎?”
一隻手隨之接過他手裏的畫框,顧千歡有些驚訝地看向對方。
李韞看着他汗濕的額角,慘白的臉,有些歉然:“畫室授課已經結束了,我剛才在樓上看見你一個人在路上,是老師考慮不周,我看天氣說今天是大雨,沒想到中午天氣這麼熱,你沒事吧?”
顧千歡抿了抿乾澀的嘴唇,輕輕搖頭,笑道:“還好,我體質就這樣,老師你不用擔心。”
李韞仔細瞧了瞧他的神態,除了蒼白了些外,確實看不出什麼不舒服,這才放下心來。
兩人交談間並沒注意到,實驗樓拐角處陰影里,一雙眼正在偷窺。
江安賀看着他們相攜上樓,遲遲沒有離開。他有些拿不準主意,顧千歡獨自出來是因為李韞,自然和顧風曜沒什麼關係,所以他之前的猜測,就有點站不住跟腳。
可是,腦海里閃過青年那張堪稱絕色的容貌,素來貪歡好色的江安賀頗為不舍,不肯死心。
算了,還是再看看。
被他念叨的顧千歡毫無所覺,進入實驗樓后溫度直降,冬季陰冷的穿堂風在炎熱的酷夏則顯得很是清涼,顧千歡眯起眼睛,拾級而上。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景色,實驗樓一側細細密密地爬上了半壁爬山虎,深綠的葉子貼着棕色牆面,清涼的綠意宛似荒漠裏一片世外綠洲。
實驗樓建成已有多年,外部看着陳舊,內里卻意外的乾淨整潔,灰色石磚能照出窄窄細長的人影,李韞的獨立小畫室就在四樓。
推門便是一股獨有的礦物質味道,畫室向陽,米色窗帘一側拉起,夏風吹起半遮半掩的簾幔,幾個畫架鬆散放置着,避開光線,未完成的畫作映入眼帘,紙張下寫着署名,看清字跡后,顧千歡眉眼一動。
李韞第一時間拆開塑封,黑色的包裝叫人窺不見裏面的色彩,想到之前看見的未完成畫作,他竟然有些手抖,冷不丁想起自家孩子喜歡的拆盲盒遊戲,怪不得這麼多人喜歡它,未知的神秘總是叫人亢奮。
至於失望,他從來沒覺得會在顧千歡身上發生,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顧千歡拿起一側的美工刀,上手利落:“老師,我來幫你。”
他劃開塑封,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李韞在邊上看着,眉頭和心臟一塊揪成一團,太快了,他生怕鋒利的刀片劃破畫布:“哎哎,千歡你慢着點。”
顧千歡頓了頓,裁掉那些外殼,張牙舞爪的色彩終於露出全貌。
一時間,畫室只剩下靜靜的呼吸聲,李韞痴迷地看着它,徹底移不開眼,半晌,他皺緊眉頭,把畫放在一個升高的畫架上之後,緊皺的眉頭猛地舒展。
李韞訝異地望着畫面,有些目眩神迷地發問:“這、這是什麼?”
原本嶙峋的海底深淵在陽光的照射下,從另一個角度看,竟然煥發出微微的光亮,下一瞬,海面的波浪變更成碎裂的背景,細碎多彩的色調變化叫人眼花繚亂,僅僅一眼,李韞已經從中看出多位名人的畫技,它們無一不被畫者運用到極致,毫無疑問,這是一場針對炫技着的極高盛宴。
然而,在中間最為至暗的節點,本該綿密的黑色,竟然透出絲絨般的紅調,在炫技后它猛然回歸樸素,至深至暗的強烈色調掩蓋掉一切光芒,幾近窒息的情感纏上心臟,那樣晦暗至深的光彩穿過黑暗,直達心底。
太抓人眼球了。
他敢保證,這是鏡大今年乃至未來多年最好的畫作。
“眼球!”
李韞喃喃自語,他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壓下心底的驚濤駭浪,艱難地擠出話,卻幾近失聲:“這幅畫叫什麼名字?”
顧千歡愣了一瞬才答:“《淵》——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正在凝視着你。1”
他剛才也在看畫,只有在這樣充沛酷熱的光線下,他才能審視畫作,壓住從心底升起的陰霾。
顧千歡抿緊嘴唇,深層的紅調好像過於鮮艷了,要自調顏料。
李韞第一次生出感嘆,看過了《淵》再看其他作品,那些靈氣逼人的畫作一瞬變成了朽木,一種衝動油然而生,他忍不住輕咳一聲:“千歡,你願意當我的弟子嗎?”
下一刻,畫室虛掩的房門猛地推開,來人一頭栽進畫室,腳步踉蹌,抬起頭露出一張青白交加的臉,赫然是石演。
李韞愣怔一瞬,皺緊眉頭看向闖入者,他不知道對方聽了多久,但這樣的人,品行不端。
李韞目光透出幾分驚詫和厭惡:“你怎麼又來了?”
石演勉力擠出一絲微笑,但他臉色扭曲,襯得微笑滑稽又扭曲,在顧千歡漠然地掃過一眼之後,他心頭一梗。
他來的並不早,只聽見了最後一句話。
卻不妨礙他嫉恨上顧千歡。
石演從沒見過這樣的李韞,自己拼盡全力,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句淡淡的不錯,更甚者,渴望已久的拜師機會也被他輕易拿到。
如果不是他遲遲不答應自己的拜師請求,自己何至於求到顧風曜跟前,那次的事叫他惴惴不安,幸好事後對方只拿顧千歡當個無所謂的替身,並沒記在心裏。
石演想着挺直脊背:“老師。”
李韞揮揮手,有些不耐:“別叫我老師,我負責教你一段時間,只是交易。”
石演張了張嘴,目光落在一側的畫作上,猝不及防的情緒撲面而來,惹得他不禁後退半步,心有餘悸卻還是忍不住去看,像是上了癮。
他能被李韞教授一段時間,可見基本功也不差,必要的審美水平自然是有的。
“你也覺得畫作不錯?”李韞見他看得痴迷,出聲詢問,聲音也和緩許多,他是個典型的畫痴,提到自己欣賞的畫便十分狂熱。
石演目光一閃,誠懇地說:“畫很好,是老師朋友的作品嗎?”
李韞扭頭朝顧千歡笑了起來:“這可不是我朋友,是畫壇新一代,他就在你面前,千歡,”他頓了頓,想起之前的話,愛才之心蠢蠢欲動:“我之前的提議你覺得怎麼樣?”
石演臉色白得像只鬼,整個人如遭雷擊。
顧千歡忽地瞥了眼他,見人刺激得差不多了,才婉拒道:“對不起教授,其實我已經有老師了。”
李韞有些惋惜,自己到底晚了一步,他還有些好奇,誰跟自己一樣慧眼識人:“是誰,我認識嗎?”
顧千歡沒什麼忌諱:“是鄭中胥老師。”
“怎麼可能?”
一道微弱的聲音突兀響起,被他們看着,石演不甘地舔了舔嘴唇,但想起自己聽過的消息,他一點也不心虛:“鄭老師只在多年前收了關門弟子blindsight,你怎麼會是他的弟子呢?”
顧千歡朝他溫和一笑:“你真的想知道嗎?”還是只想反駁他。
石演呼吸一滯,總覺得自己已經被他看穿,戲謔的目光叫他心裏不舒服,不待反駁,李韞反應過來,指着《淵》一臉驚嘆:“怪不得我在你畫裏看見鄭前輩的水幕技畫,完全拿捏到他的精髓,海浪細膩又透亮,光影效果立體有種近乎實質的質感。”
他對石演和顧千歡完全是顛倒態度,嚴苛道:“石演,你過來,我記得之前教過你水幕技法,這還是你學得最好的,你應該熟悉它,過來看看這些波浪,你看到了什麼?”
石演臉色青白交加,腦子裏嗡嗡作響,哪還看得進去什麼東西,那些畫面在眼前扭曲變形成他自己也不認識的東西,他攥緊拳頭,一字一句撕扯着聲帶,嗓音粗噶得像是磨砂紙:“我看出來了。”
走廊傳來一陣談笑聲。
“老師。”清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幾個學生面面相覷,不曉得這是什麼情況,目光觸及中間的畫作,連掩飾都忘了,壓低的讚歎聲不斷響起。
“卧槽卧槽,這是誰的畫?”
“咳咳,我背後猛地發涼,這是隻眼睛嗎?太厲害了!”
“不對吧,明明是海底,你怎麼說是眼睛?”
幾個人越說越亢奮,儼然有要爭執起來的跡象,一派說是巨眼,一派說是深淵,雙方僵持不下。
還是李韞看不下去,輕咳一聲:“你們說的都對,換個位置就明白了。”
幾個人照做,霎時,房間裏竟連聲音都沒了。
石演心頭一窒,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十幾個巴掌,眼睛盯着細細的磚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憤懣、嫉妒、不滿在此刻達到頂峰。
下午的時光更是煎熬。
他被拿出來批評,是典型的反面例子,昔日最驕傲的技法因為顧千歡的出現,被批得狗血淋頭。
石演坐在凳子上,偶爾看向台上,露出陰鷙的眼神。
想死,更想殺人。
眨眼間,窗外變了幅天地,卷積的烏雲傾頂,天光黑沉,整個鏡城都是一副風雨欲來的景象。
顧千歡站在實驗樓一側,遲遲不走,他拎着封裝好的畫作,看了眼腕錶,時間差不多了。
顧千歡拾級而下,選擇從另一條環人工湖的支路離開,臉頰上突然傳來一絲絲涼意,他仰起頭,綿密的雨絲柔柔飄落,黑壓壓的雲層似乎觸手可及。
下雨了。
支路有一段離人工湖最近的鵝卵石子路,四周綠化做得極好,灌木叢綠得發黑,剪成圓球狀,一團團像是大個綠色芝麻團。
顧千歡看見底下幾雙鞋子,他把畫放在胸前,換抱着的姿勢,快走幾步突然加速往回跑。
隱匿在灌木叢的人群低咒幾聲:“媽的,被發現了,人要跑!”
以石演為首,五六個男生把他團團圍住:“怎麼,你還跑不跑?跑不跑啊?”
顧千歡抿唇,沉默地看着他們。
雨勢開始變大。
石演這次學乖了,多叫幾個人,離他幾米遠,才有空惡狠狠地剜上那張漂亮的臉,最終落在塑封的畫框上,眼底浮出一抹嫉恨:“你不是要參賽嗎?老李說最好的畫。”他嗤笑一聲:“把他手裏的畫給我奪過來!”
顧千歡臉色一變,抱緊畫:“你要幹什麼?”
石演晃了晃手裏的摺疊刀,開封的刀刃光閃眼。
“刺啦——”
黑色塑封被劃開,連帶着穿透裏面的亞麻畫布,眨眼間完好的封裝劃得七零八落,露出裏面顏料,石演不會傷害他,顧風曜的人他還惹不起,但他大可以使些小絆子。
比如,弄壞他的畫,讓他不能參賽。
石演拿着畫,碎布四散:“這是你的畫嗎?誒呀,我手滑了。”
他狠狠往前一甩,畫框咚地一聲掉進湖裏:“畫掉湖裏,沒啦。”
顧千歡深深看他一眼,突然唇角翹起,曇花一現,他做了個口型:謝謝。
和預想中的完全不一樣,石演懷疑自己眼花,或者顧千歡氣傻了,他好像朝自己笑了,他在說什麼?
轟隆一聲巨響,蜿蜒的閃電劈開天幕,白光閃耀,白衣黑褲的青年縱身一跳,刺骨的湖水浸濕全身。
石演瞪大了眼,猛地反應過來:“卧槽卧槽卧槽!TMD我被陰了!”
他剛要救人,遠處傳來一聲暴喝:“你們幹什麼?”
*
晚上。
一場強降雨降臨鏡城,大雨傾盆。
徐媽離開時還在嘀咕,白天看着還好好的,怎麼這雨說下就下,什麼都沒準備,還越下越大沒有轉小的意圖。
書房裏,顧風曜抬眸便見耷拉的花朵,落地窗上,稀里嘩啦滾珠似得雨簾越發密集,傳進屋子時只剩下低低的悶聲。
推了推平光鏡框,他好像忘了什麼。
門鈴聲響起,顧風曜打開門。
青年仰着頭,黑色頭髮濡濕地貼着慘白的臉,冰冷水珠從眉骨滑落,長而翹的眼睫輕輕顫動。
他看見那雙點漆似的眼珠里倒映着自己輪廓,眼尾是穠麗的紅,嫣紅的唇瓣妖異如血。一瞬間,顧風曜想起匆匆掃過亂七八糟的雜書。
他似神怪誌異小說里的艷鬼。
滂沱雨幕淪為背景。
顧千歡抱緊懷裏的東西,慘白指尖握緊畫框,竭力一笑:“顧先生,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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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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