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哈佛路09
09
三個小時后。
狄俄尼索斯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回來的時候清醒了許多。
至少我認識他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眼神清明的樣子。
酒神坐到客廳的沙發上,他撩起披肩發,彎下腰就伸手去夠腳邊的葡萄酒瓶。
還是洛基反應迅速,搶先一步把尚有液體的酒瓶拿了過來。
“好酒,”他對着開口輕輕一嗅,“一個人喝悶酒是不是有些浪費了?”
狄俄尼索斯看了洛基一眼,而後轉向了我。
他並沒有追問洛基為什麼會與我一起過來,只是歪着頭,思索片刻:“你剛才說什麼來着?”
我:“……”
行吧。
至少這樣能證明,剛才他的可怕發言完全是酒後發瘋,不能當真。
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叔叔親自送到警察局去。
“我下周要交哲學課的作業,”我只好硬着頭皮重新說了一遍,“主題是尼采,寫什麼都行,由尼采延伸到其他靈域也可以。洛基說你對尼采有些了解,所以過來問問你,我該從哪兒下筆。”
“尼采……”
狄俄尼索斯的表情變得極其複雜。
他又陷入了混沌之中,似是思考,似是沉醉,旁若無人地愣在原地,我和洛基明晃晃兩個人根本不能打擾狄俄尼索斯在自己的世界中徜徉。
室內沉默了足足有兩分鐘,而後狄俄尼索斯猛然回神:“請坐,妮可,我們可以慢慢說。”
終於回來了!
我在心底長舒口氣。
平心而論,雖然我爸不喜歡我和這位便宜親戚多接觸,但搞金屬的帥哥叔叔,在我心底還是很酷的。
而且狄俄尼索斯對我還算不錯。
特別是在剛剛接受雅典娜的嘲諷之後。
狄俄尼索斯:“你想聽哪個方面的?”
我坐下來:“呃,隨便?”
反正我哲學課上了等於沒上,除了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個哲學家外,基本上一無所知。
狄俄尼索斯一聲嘆息:“尼采啊……”
我急忙拿出紙筆。
酒神闔了闔眼:“我去晚了。”
我:“什麼?”
“那時我就在都靈,”狄俄尼索斯平靜地說,“但當他發瘋的事情傳到我耳畔時,已經是1889年入春。我去晚了,只能去耶拿大學精神病院看望他。”
我準備記錄的鋼筆猛然一停。
等一下。
狄俄尼索斯的意思是……
他認識尼采,而且親眼見過他?!
之前梅麗爾給我講過,尼采是位活着的時候不被認可的哲學家,他最終落得一個發瘋的下場。
而現在——
狄俄尼索斯說,他在尼采發瘋后,去看望過他。
我震驚地抬頭,然後發現不止是我,連一旁的洛基都流露出了愕然神色。
只是狄俄尼索斯充耳不聞。
“不過瘋了也好,”酒神垂着眼,纖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神,“瘋了也好。”
說著他輕笑一聲。
“瘋了之後,我說我便是狄俄尼索斯,便是他心中迷醉、狂歡與痛苦的代表,他也相信了。若是人清醒的時候,又怎會相信這樣的說辭?
“我去看望了他幾次,他始終很痛苦,卻也沉浸於幸福——不用這麼看着我,妮可,這樣的狀態,清醒的人是不會理解的。他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世人感同身受,他以我的名義將癲狂混亂指為真實和本源,那麼最後去擁抱我,沉溺於非理性的囈語之中,再也不去抬頭尋覓理智的假象,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我沒聽懂,一個字也沒有。
也許就如狄俄尼索斯所言,“清醒的人是不會理解的”。
但我能感受到酒神身上圍繞着的悲傷與哀愁。
只有在失去重要的人時,才會有這種情緒吧?
“他……”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語句:“是你很好的朋友。”
狄俄尼索斯點頭:“數千年了,妮可,他是唯一懂我的人。”
“人類太脆弱了,妮可,”酒神一聲感嘆,“即使是在過去,在宙斯乃神王的年代,他能使人起死回生,能救下自己人神混血的後代,可即便是宙斯,你問問他,是否敢做出擔保,讓一個陷入瘋狂的現代人類神智清醒?
“連宙斯也做不到。在他死後的七八十年內,我時常會想,如果我早去一點,哪怕就幾個月,哪怕不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只是說我認同他的看法,與他聊聊美學與哲學,會不會結果就不一樣,他會不會堅守日神賦予的理智,不至於沉進深淵?”
日神?關阿波羅什麼事?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阿波羅的名字。
“他是對的,妮可。”
狄俄尼索斯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如果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活到現在,會發現他是如此的正確。如今的人們只在乎迷醉的體驗,只在乎本能的表達,只在乎萬事萬物展示出來的狂歡、痛苦與瘋癲那一面。”
他舉起雙手,示意我看向四周琳琅滿目的極端金屬海報與周邊。
“流行過,璀璨過,然後猶如彗星般為時代淘汰,成為‘過時的東西’。”
酒神看向我。
“妮可,你問我什麼是酒神精神,這便是當代的酒神精神。”
我沉默地看了回去。
沒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離開狄俄尼索斯的公寓時,他還客客氣氣地將我和洛基送出門。
前腳北歐騙子神踏出房門,後腳狄俄尼索斯輕輕拽住了我。
“雖然你父親並不喜歡我,妮可,但我好歹也是你的長輩,”披肩發帥哥難得清醒,也是難得和我說這些正經話,“但洛基是你同學這件事,你告訴你父親了嗎?”
呃。
要是說的話,恐怕洛基的待遇比宙斯好不到哪裏去,會被我爸用修車扳手伺候吧。
“我告訴我教父了,”我小聲說,“他知道的。”
“提防點。”
狄俄尼索斯勸誡道:“洛基……不是什麼好神。雖說現代也不能用過去的標準衡量善惡,但他實在是太特殊了,我怕你吃虧。”
“我會的。”
本身我也沒有多相信洛基——幫忙做作業不算。
我的言語頓了頓,又開口:“那個,剛好中午,呃,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不了。”
狄俄尼索斯莞爾一笑:“我的酒還沒喝完,走的時候把門帶上就行。”
說著他對着我擺了擺手,轉身回屋。
他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卧室之內。
那一刻,我不受控制地回想起狄俄尼索斯口中的“尼采”。
拋棄了清醒與理智,義無反顧地投入新一輪的微醺與迷醉之中。
恍然之間,我大概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站在這一屋子海報當中的狄俄尼索斯,看似與神話中的形象大相逕庭,卻也許是我認識的所有舊神中,唯一一個始終堅持如一,本性與身份不曾變化的神明。
改變的不是他,是時代。
…………
……
三天後,我順利交上了哲學課作業。
梅麗爾探過頭來,看到我論文上的“GOOD”,驚訝地扶了扶鏡框:“不錯啊,妮可,我以為就你平時上課走神的程度,最多也就是個Average來着。”
我:“……”
明明是誇我,怎麼言語之間就是透露出幾分瞧不起我的意思呢。
要不是我知道梅麗爾說話就這樣,肯定會覺得她是在嘲諷。
“你寫的什麼?”她問。
我直接把論文塞給她。
梅麗爾閱讀極快,她一目十行瀏覽:“尼采與金屬音樂?哇……倒是我從來沒想過的角度。”
豈止是梅麗爾沒想過,要不是狄俄尼索斯,我都不知道哲學還能和搖滾扯上關係,明明八竿子打不着。
狄俄尼索斯說的那些話,我聽的似懂非懂。可能是因為梅麗爾也絮叨過、洛基也提及過,狄俄尼索斯本人,我說本神又重複了幾遍,我就大體記住了什麼酒神精神指的是悲劇性迷醉啊,是和日神阿波羅二元對立的概念啊,之類的話語。
然後我回家查了一下金屬樂的資料,翻了翻書,大概寫了這麼一篇文章。
思路完全是照着狄俄尼索斯本人,和他一屋子搖滾樂隊海報來的。
其他方面,他也沒說,我也不懂。
而且我搜索到,就狄俄尼索斯最愛的那個“萊巴赫”樂隊,還出過一張專輯,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呢。
怪不得他會這麼喜歡。
不過,雖然哲學課老師給了我一個“GOOD”,但評語和梅麗爾的想法差不多:角度很新穎,就是內容有點淺。
當然我很清楚,這個“新穎”也是針對一名高一學生而言。
這就不錯了!
還得感謝洛基,沒他我就想不到狄俄尼索斯,更不會拿到GOOD的評價。
“這值得慶祝一下。”
梅麗爾也很高興,她之前一直認定我選了哲學課卻學不好是自己的責任。
現在拿到一個不“GOOD”,意味着平時成績能提升不少,她難得露出笑容:“今天我媽媽做了烤雞,你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今天……就算了!”
我也很高興。
一方面是拿到了不錯的評價,另外一方面——
“我爸回來了。”
我說著說著,就止不住揚起嘴角。
這次長途運輸,跑了整整兩個月。
我的父親,昔日的戰神阿瑞斯,如今腦子有點問題的約翰·霍克,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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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2年,尼采《悲劇的誕生》出版,並不被當時的學術界認可。
活着的時候,他一生在哲學和詩學上猶如過街老鼠。
1889年,在都靈街頭,他看到馬車夫在粗暴的抽打一匹馬,尼采像《罪與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一樣,衝上去抱着馬匹痛哭失聲,從此陷入徹底的瘋狂,再也沒有清醒過來。
這裏的狄俄尼索斯並不是原典的酒神,而是尼採的酒神。
至於狄俄尼索斯喜歡的樂隊萊巴赫,純屬我夾帶私貨,這張《查拉圖斯特拉》的專輯我很喜歡,要是有姑娘對工業金屬感興趣可以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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