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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胖子打壞人家第二個收音機的同時,秦飛也正在用摔東西作為向李幼文威嚇的姿態。
他們的談判已經開始了整整十小時。一早,李幼文從北投下來,先趕到銀行,把沒有劃線的那張一萬元支票兌了現,然後回家寫了給朱胖子的信。在那一萬元中只取了三千元放在身上,餘下七千元現款和五千元支票,悄悄收藏起來。她沒有把要搬到高雄去住的消息告訴母親。在沒有跟秦飛談好之前,這件事還不算最後定局。
上街先發了信,轉到委託行,買了兩件花樣特別複雜的夏威夷衫、一件黑色人造纖維的運動衫和一件鮮紅的尼龍夾克,這些都是屬於秦飛的。
時鐘顯示十一點,通常這剛好是秦飛起床的時候。
最近他住在靠近南機場的一條巷子。一座違章建築的房子裏,住着不同身份的六條單身漢。秦飛住在樓上最後一間,房間比較大,還有兩扇玻璃窗,算是身份比較尊貴的。
這裏最清靜的時候是上午,出去的出去,沒有出去的都在睡覺,所以李幼文上樓,根本沒有人發現她。走到秦飛房門口,她舉手叩門,三輕一重——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叩到第四遍,才聽見有人起來拔閂開門。秦飛把門一開,立刻又鑽到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一動也不動,像癱瘓了一般。
李幼文進去先看清楚了,只有他一個人在睡,便把兩扇窗戶打開,讓空氣和陽光一起進來拜訪,然後大聲叫道:“起來,起來!”
秦飛很困難地睜開了眼,徒然一驚,像馬德里鬥牛場上的牛見了鬥牛士的紅布一樣——李幼文正在陽光中抖開那件鮮紅的尼龍夾克。
“他媽的,什麼玩意?”他定一定神,重新注視。
“顏色不錯吧?”李幼文把夾克拋了給他,又打開運動衫和夏威夷衫,一件件拋了過去。
秦飛的睡意完全消失了,穿上運動衫雙肩一搖拉着李幼文“扭”了起來。他的“扭扭舞”跳得花樣百出,把薄薄一層樓板跳得都晃動了。
像這樣,就是李幼文最興奮最快樂的時候,她覺得這是青春活力的最有勁的發泄,她覺得她在為一個男人所愛;同時由於她的慷慨施予,她覺得滿足了她的自尊心。
跳着、跳着,秦飛一把將她拉倒在床上,嘴唇壓着她的嘴唇,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李幼文累極了,而且有些頭暈目眩。她躺在床上,拿一條手巾,蓋着眼睛不想動。
“餓了!走,吃飯去!”秦飛說。
“我不想出去,你去買點東西來。”
秦飛沒有回答。忽然一個驚異的聲音,射進她耳鼓:
“你今天錢倒不少!”
李幼文知道他在搜她的上衣口袋,很大方地說:“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秦飛的聲音中有着一種不可測的疑惑,使她不能不睜眼來看。“都是我的?”秦飛拿着那兩疊大鈔,敲着另一隻手的掌心,“你今天倒真痛快啊!”
這神情不對,李幼文不知道她自己什麼地方錯了,但還相當沉着。“痛快還不好?”她說。
“哪裏來的?”
“你知道我是怎麼來的。”
“就是這麼多?”
這一問不容易回答,如果說還有,那為什麼不全數交出來?因為她是幫里的“老么”,負有供應經費的義務,照規矩應該有多少交多少,再由老大分配。
秦飛多疑,不容她再作考慮,立即回答說:“就是這麼多,你說要多少?三千塊還少嗎?”
“這裏不到三千。”
“你眼睛瞎了?”李幼文罵道,“這些給王八蛋穿的衣服,是我偷來的?”
秦飛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走了出去。半小時以後,買回來一大包食物、一打罐頭啤酒,用張舊報紙墊着,把食物擺在床上,兩個人黏在一起打打鬧鬧地吃完了午飯。
於是李幼文準備要開始談判了。但是她不知道是走迂迴曲折的路線,還是開門見山的方式好,躲在床上,不住地眨動着長長的睫毛,猶豫不決。
“喂,喂,該出去了!”秦飛說,“先去看場電影再說。”
“別出去,我有話跟你說。”
“快說。別耽誤工夫。”
李幼文不響,仍在思索着。
“怎麼回事?”
她讓他催得心慌了,一翻身坐起來說:“我要跟你談的事,很重要。你先把心定下來!”
“什麼心定不心定?有了錢,我心定得很。”
“好,那麼我告訴你,我要到高雄去了!”
秦飛勃然變色,但顯然地,他抑制着自己,問道:“去幹什麼?”
“去做事。”
“什麼地方?”秦飛斜視着她說,“舞廳、酒家,還是燈戶?”
李幼文肺都要氣炸了,恨不得狠狠給他一嘴巴,然而淫威之下,她充其量只是撒嬌地罵兩聲“王八蛋”而已。
“再不然就是酒吧?”
“去你的,王八蛋,你侮辱我!”
“侮辱你?哈!哈!我道歉,向你這高貴的小姐!”
“你這種態度算什麼?我在跟你談問題,誰跟你開玩笑?”
“我也沒有心思跟你開玩笑。做舞女也是職業,那算什麼侮辱。你說侮辱,我只好道歉,道了歉,你又說我跟你開玩笑。”說到這裏,秦飛突然沉下臉來,“你到底要怎麼樣,沒有關係,你痛快說好了!”
“我到高雄一家公司去做事。目的為了你,免得你鬧出事來。”
秦飛皺緊了眉:“為了我?免得鬧事?你講的什麼屁話,我不懂。”
“當然我要細細講給你聽。不過你這種態度不行!”
“要什麼態度?立正聽你訓話?”
“我們在研究問題。”
“我沒有問題。”
“你沒有,我有。我的問題,算不算你的問題?”
“好吧!”秦飛讓步了,“研究,研究。”
他坐了下來,仍然不安分,一把拉住李幼文,在她胸前摸索着。
她只好聽任他胡鬧,趁他高興時,趕緊把話說清楚:“實際上我是為了你,我要避開章敬康……”
“為什麼你要避他?”他打斷她的話說。
“你又來了!”李幼文真是忍不住了,“到底准不准我說話?”
“誰說不准你?”
“那你得讓我說完才行啊!”
“好!好!你說。我不開口,等你說完我再說。”秦飛身子往後一倒,雙手交叉,置在腦後,很深沉地看着李幼文。
她知道他的習慣,這個姿態是將展開爭辯的準備,但話已說到這裏,她無法退縮,便又接著說道:“你要章敬康從此不跟我往來,這是可以的,但需要有一種方法斷絕往來。跟他直接說是不行的,你該知道,書獃子都有股倔脾氣。”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等候他的反應。
“說下去!”他命令着。
“另一方面你應該諒解我的困難。我對他毫無意思,可是他替我母親找到免費的醫院,治好了病。所以我沒有辦法對他說什麼傷感情的話。”
“這就是意思。”
“什麼意思?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李幼文忍住氣說,“一個人總應該是人,不是不知好歹的畜生。你想想,換了你,是不是該這樣?”
“我為什麼要這樣?橋歸橋,路歸路,他對你媽好是一回事,你不理他,明明白白告訴他:‘從此以後,你不準來找我。’又是一回事。”
“這樣無緣無故翻臉無情,證明你就是個不知好歹的畜生!”李幼文惡毒地咒罵,“你這個十惡不赦,遲早要到馬場町去的傢伙!”
秦飛笑了——那是陰冷的獰笑:“你是為了那姓章的罵我,這筆賬得記在那小子頭上。”
“你講不講理!”李幼文真急了,雙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亂揉着,“跟人家毫不相干,找上人家幹什麼?”
“你看你!”秦飛斜睨着,用鄙夷的聲音,撇着嘴說,“這麼拚命幫着那小子,還說沒有‘意思’!他媽的,叫我哪隻眼看得上你?”
這下李幼文頓然憬悟了,失悔不已,也恨自己太笨,不管秦飛是不是故意試探,都不該表現得這樣着急,倒好像真的對章敬康多麼關切似的。
又氣又恨的李幼文,一下發了狠勁,俯下頭去,一口咬住秦飛肩上的肌肉。秦飛疼得哇哇直叫,反手一掌重重摑在李幼文臉上。
“我恨死你這個鬼!”她咬牙切齒地罵。
秦飛是一定程度上的虐待狂,但也有受虐傾向,讓李幼文這樣又咬又罵,反覺得很夠味。“他媽的!”他笑着罵道,“你要謀殺親夫啊?”
“死不要臉!”李幼文又瞪了他一眼。
“你看!好深的兩個狗牙齒印!”秦飛歪着頭,看着肩上被咬的地方。
李幼文倒有些心疼了,看着被咬處確有極深的齒印,而且有紅紅的血痕,便找了塊創可貼,細心地貼在傷處。
“別理它!”
秦飛身子一側,把李幼文拉倒了下來,面對面地倒卧着。四片嘴唇粘在一起,起碼有五分鐘之久。
“阿文!”秦飛用相當溫柔的聲音說,“你那件事,今天不要談了,好吧?”
李幼文急於要解決問題,而且看他又高興了,更不肯放過機會,搖搖頭說:“不行,要談。這是個大問題,不談不行的。”
“談下去我還是要反對的,那又何必談呢?”
“只要你有理由,可以反對。”
“沒有理由呢?”
“我要反對你的反對!”
“哼!”秦飛微微冷笑說,“你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
“我有理由。我想把事情擺平,大家安逸。我一切為你,我怕什麼!”
“喲,你倒真說得好聽。”秦飛停了一下又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為了避開章敬康,你到高雄找了事做,是不是?”
“你知道了就好。”
“我還想知道,誰替你找的事?”
“章敬康的同學。”
這一說,秦飛的臉上,馬上有了很顯著的變化。那就像夏日的午後,忽然驕陽盡斂,黑雲瀰漫,看來一場暴風雨就要降臨了!
“這有什麼不對?”李幼文壯着膽說,“章敬康的同學為了章敬康的安全,希望我跟他能從此不見面,所以主動替我想辦法在高雄找到一個工作。”
秦飛不即答話,慢慢抬起半個身子,握住李幼文的手臂,猛然一扭,喝道:“你跟我搞鬼!”
李幼文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大喊道:“放手,你這王八蛋,你要死!”
“你還嘴強!”秦飛又用了點勁。
李幼文痛徹心扉,只求他快些放手,便閉目吸氣,不敢再說什麼。
“他媽的!”秦飛把手往前一送,“你到老子面前耍寶,金蟬脫殼,跟姓章的小子開碼頭到高雄去過好日子?你,是不是在發高燒、說胡話?”
說著,秦飛一伸手去摸李幼文的額頭。她很快地一掌把他的手打開,揉着自己的手腕,看都不看他。
“怎麼?”秦飛又發狠勁了,“不服氣?”
“畜生!”李幼文自言自語地罵,“不通人性的畜生,誰高興理你!”
“他媽的,嘴裏再不乾不淨,我可要不客氣了!”
“你怎麼樣?”李幼文霍然起立,面對着秦飛,大聲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吃飛醋,疑心病,比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都不如!”
這一罵罵得秦飛面有慚色,軟了下來。
“我不高興跟你說了。隨便你怎麼好了!”
“這話是你說的?”秦飛又變得很深沉了,“你再說一遍!”
李幼文不敢再說。她把那話說出口,才發覺它的嚴重性,“隨便你怎麼好了”意味着不聽指揮,準備叛離,這要用他們的幫規來制裁,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說嘛!”秦飛又冷冷地補了一句。
“是你逼得我說這種氣話的。”李幼文委屈地說,“我許多苦心,你一點都不體諒,還叫我說什麼?”
“慢一點,我們先把話說清楚,你是不是隨便我怎麼辦?”
“我說過了,是氣話。”
“這樣說,你說過的話不算?”
說了話不算,在他們是種很大的恥辱。秦飛故意這樣追問,顯然有着屈辱她的意味在內,但她心裏氣憤,卻又不得不默然忍受。
於是,形勢又變成秦飛居上風,掌握着主動了。
“你不要一廂情願!”秦飛以“頭兒”的姿態告誡她說,“在台北好好的,你跑到高雄去幹什麼?這種拆夥的話,你千萬免談。”
“哪裏是拆夥?我一點都沒有拆夥的意思,最多只是請幾個月假,仍舊要回來的。”李幼文爭辯着。
“你一走,我哪裏再去找個‘後勤總司令’?沒有水,魚都死光了,還不是拆夥大吉?”
這確是個現實的問題。老么負責經費的供應,她一走,財源斷絕,對於整個幫的影響,自然極大。
“好了,不要談了。出去出去!”
看電影、逛馬路,接着秦飛又去打彈子,然後吃了飯去兒童樂園看籃球,李幼文始終沒有忘了在盤算她與秦飛及章敬康之間的問題。
十點鐘回到秦飛的住處,重開談判。李幼文已下了決心,她說:“我前前後後,統統想過了,我也不喜歡到高雄去,可是不到高雄去,章敬康還會來找我。他去找我,你不高興,結果發生衝突,他吃了虧,你也脫不了麻煩。報上說起來都是我不好,何苦呢?”
這是從利害關係來着眼,說得相當透徹。秦飛不為別人着想,但不能不為自己着想,所以遲疑不語。
李幼文抓住了他的態度動搖的機會,把整個經過,細細說了一遍,特彆強調,秦有守、秦有儀兄妹的計劃,完全出於善意,而他們維護章敬康,跟她維護秦飛,目標不同,利益卻是完全一致的。
“章敬康真的不曉得你去高雄的事?”秦飛很認真地問。
“絕對不知道。”李幼文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說假話,隨便你拿我怎麼辦!這行了吧?”
“就算我放你去,你留下來的‘職務’怎麼辦?”
“你可以在這裏先湊一筆錢。”她把早想好了的話,從從容容地說出來。
“多少?”
“那怎麼知道?得看情形而定。”
“你的目標是多少?”
“目標?”李幼文開玩笑地說,“我想把台灣銀行都拿過來。”
“那倒用不着。”秦飛沉吟了一下,“一萬塊總得要的吧。”
一萬塊錢倒不算獅子大開口,但她絕不能痛痛快快答應他。“一萬。”她冷笑道,“你倒說得容易!”
“這沒有討價還價的。你自己說好了。”秦飛冷冷地說。
“我盡我的力量去辦。”
“那麼,”秦飛又說,“你去多少時候?”
“大概半年。”
“那姓章的,畢了業要去受訓,不過三四個月工夫就可以了,為什麼要半年?”
“總要找個機會才好辭職。而且也不能傷了介紹人的面子,好來好去,不能說走就走!”
“不行,限你四個月回台北。”
這就是命令,不折不扣的命令,李幼文不必再做爭辯,而且她也真累了,一場談判到此地步,算是已經成功,她急需回家睡覺。
總算還好,秦飛沒有再把她硬留下來。回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第一件事是把那張劃線的支票去兌成現款。
這時她又想到了秦有守。她本來沒有多少朋友,如果秦有守也可算是她的朋友的話,那就是她唯一正正經經的朋友,像這些銀錢上的事,只有找他最合適。
於是,她換了一身很樸素的衣服,帶着支票,還帶了幾百塊錢現款——這是她出門之前臨時想到的主意,為了向秦家兄妹表示謝意,她想請他們吃頓飯,如果可能的話,她也希望能請到蔡雲珠。
到秦家的時間非常合適,正好是他們兄妹從學校回來不久。被招待在客廳坐下,她開門見山地把支票拿了出來,說明她需要怎樣的幫助。附帶地,她又撒了個謊說,她母親有筆小款子放在外面,這次要遷居高雄,追回本利,結果得到了這張支票。
秦有守念過票據法,知道支票的使用方法,但實際上他很少有接觸支票的機會,所以有些躊躇,不知道接受了委託,怎麼才能交差。
“找雲珠吧!”秦有儀在旁邊提醒了一句。
“對!對!”秦有守對李幼文說,“你請等一下,我去打個電話給蔡小姐,她一定有辦法。”
“是那位蔡雲珠小姐嗎?”
“就是她。”
“秦先生,你請慢一點。”李幼文說,“我本來今天想請秦先生、秦小姐吃頓飯,表示我的萬分感謝。同時我也想請一請蔡小姐,請秦先生替我在電話中講一聲。”
“不必,不必!你用不着這麼客氣。”秦有守趕緊辭謝。
“秦先生,我是一片誠意,絕不是假客氣。你們幫我的忙太多了,我一定要表示一點意思。請你跟秦小姐千萬要答應我,而且希望蔡小姐也一定能賞光參加。”
秦家兄妹倆交換了一個眼色,秦有儀忽然自告奮勇:“我去給雲珠打電話。”然後又對李幼文說:“如果蔡小姐去,我們也去,否則就謝謝了。”
“請你們一定都答應我的請求。”
秦有儀笑笑走了。秦有守陪着李幼文談話,問她什麼時候動身。她說她希望在一星期內。他又問她還需要幫什麼忙。她說她已得到了太多的幫助,不敢再來要求。事實上也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談不到五分鐘,秦有儀笑嘻嘻地回來報告電話的結果:支票沒有問題,蔡雲珠本身就在她父親的銀行里開着甲種存款的戶頭。至於一起吃飯,蔡雲珠不但答應了,而且還主動地指定了地方,是一家觀光飯店附設的餐廳。
秦有儀又看看錶說:“時候還早,我跟她約的是六點半,現在才五點一刻。”
秦有儀一向健談,而且她對李幼文有一份好奇的興趣,所以話滔滔不絕。但有些問題,常使李幼文難以作答,譬如學校、家世等。幸虧秦有守對她的了解較多,每遇到她尷尬時,他常常替她解圍,把話題扯開了去。
到了六點十分,李幼文提議早點去等。她做主人,認為應該比蔡雲珠先到。秦家兄妹沒有意見。說走就走,坐計程車要不了十分鐘就到了約定的地方。
餐廳在八樓,電梯從地下層上來,門一開,看到一個瘦瘦的中年男子,李幼文的心猛然一跳!她清清楚楚記得跟那人在新生北路一家三星級觀光旅館中,有過一宵之緣。萬一那人也記得,說兩句不三不四的話,這麻煩可大了!
她當然不能退縮,也不能遲疑,硬着頭皮踏了進去。幸好上去的人很多,她縮在一角,跟那人隔得遠遠的。同時她板著臉,裝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但心裏只恨電梯升得太慢——那不過是一分鐘的工夫,在她像一年那樣長。
電梯停下來了,她不敢搶先出去,怕那人在後面會冷不丁叫她一聲:“小紅!”所以她仍舊縮在角上,等那人先走了,才敢出去。
但是,那人的目的地跟她相同,這樣在一個餐廳裏面吃飯,就像跟一條蛇處在同一間屋子裏一樣,叫人提心弔膽。沒有辦法,只好離得他遠些。
“那面比較清靜。”她指着後面角上一張桌子說。
秦有儀有些遲疑,她的意思是最好坐靠門邊的桌子,以便於發現蔡雲珠。但是,她終於放棄了自己的意見走到裏面。她先佔了小門的一張椅子。秦有守接着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還剩下兩個座位,以角度來看,恰好都正對着那中年男子,只要對方一抬頭,她逃不脫他的視線。
坐是坐下來了,她心裏一直在嘀咕,因此顯得畏畏縮縮,像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
忽然,秦有儀笑着招手。李幼文轉臉去看,第一個感覺是:蔡雲珠像個端莊賢惠的少婦,跟秦有儀大不相同。
“對不起,我晚了幾分鐘。”蔡雲珠向秦家兄妹說,然後含笑向李幼文點頭。
“我想不需要介紹了吧?”秦有守笑嘻嘻地說。
“蔡小姐!”李幼文先開口招呼。
“李小姐!”蔡雲珠伸出手來。
當她倆的手握在一起時,視線也都停留在對方的臉上。她倆各有一個稍感意外的好印象。蔡雲珠覺得李幼文長得清秀聰明,不像個無法無天的問題人物;而李幼文覺得蔡雲珠臉上所表現的忠厚和可信賴的程度,遠超過自己的想像。
“請坐!”蔡雲珠放開手,從皮包里取出一張支票,擺在李幼文面前說,“這是你的。”
“謝謝!”李幼文也隨即把她那張劃線支票交了過去,又說,“蔡小姐,我真是萬分感謝你,你幫了我太多的忙!”
“一點點小事,你不要說了。說了反而叫人覺得難為情。”
“好了。”秦有儀最怕人繁文縟節地寒暄,所以打斷她們的話說,“快點菜吧!”
點菜又推讓了半天,終於還是聽從了秦有儀的主張,點了四客現成的全餐。
“是不是要喝酒?”李幼文問。
“你要喝酒?”秦有儀很詫異地問。
“我不喝酒,不抽煙。”
“我們也不。”
由這番交談中,李幼文警覺到了,她的生活與同樣年齡的人,是有距離的。雖然她自己不喝酒、不抽煙,但在她的同伴中,煙酒不足為奇,而在秦有儀他們就變成一件可驚異的事了。
這一點距離的感覺,越來越深刻了,她發現自己種種不如人家,衣飾不如人,在那種場合中的儀態不如人,而且他們所談的話題她也插不進嘴去。這一切表面上的差異,延伸到內心中,使她想到自己還有個名字叫“小紅”,更感到自卑。
使她能稍感安慰的是,蔡雲珠和秦有守都是極謙和的人。秦有儀雖然有些鋒芒,但也爽朗明快,都拿她當一個好朋友看待。她也就強打起精神周旋着。
“李小姐預備幾時到高雄去報到?”蔡雲珠問她。
“就在這幾天。”
“你母親也同去?”
“是的。”
“她老人家身體復原了吧?”
“好多了。”李幼文感激地說,“多虧蔡小姐幫忙。”
“朋友應該互助的。”
李幼文想說:我可沒有什麼可以幫助朋友的。但想一想還是把話咽下去了。
“李小姐到了那面,如果有什麼困難,可以寫信告訴我。中華食品公司的孫總經理,我也很熟的。”說著,蔡雲珠寫了她家裏的地址給李幼文。
“謝謝你!”李幼文很慎重地把寫着地址的紙條收了起來。
接着,秦家兄妹跟蔡雲珠談到留學的問題,滿口英文。李幼文除了能聽懂幾個地名以外,一無所知,不免感到無聊,偶爾抬頭四面看看,正好碰上那中年男子的視線,灼灼地望着她。
她一陣心跳,趕緊低下頭去。她向來不了解什麼叫恐懼,現在嘗到滋味了。
這時已喝完了咖啡,李幼文想早些離去,卻不好意思說出口。又挨了一會兒,她招招手叫侍者來結賬,心裏打算着這是個暗示:付了賬就該走了。
“賬單。”她輕輕吩咐。
“蔡小姐付過了。”侍者低聲回答。
“啊!”她有些手足無措。
“不必客氣,這裏我很熟。”蔡雲珠說。
“沒有這個道理吧?”
“就算我們替你餞行。”蔡雲珠把餐巾疊好,放在桌上,又問,“現在到哪裏去坐坐?”
“謝謝!”李幼文答道,“我還有東西要收拾,想早些回去。”
“哪一天走?需要我來照料嗎?”秦有守問。
“不,謝謝你。”
“那麼我們也不來送行了。”秦有儀接口說,“到了高雄,請你寫信來。”
“好的。”
他們就在那裏殷殷作別。李幼文心裏有着很多的感慨,她羨慕他們的生活,便很悲哀地認定,她無法跟他們做朋友——他們跟她之間的距離,似乎永遠無法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