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宿

歸宿

歸宿

1

是最後一場電影散場的時候,聚集在一起的幾家電影院的太平門次第打開,人潮湧向街頭。汽車的喇叭,腳踏車三輪車的鈴鐺,冰果店企圖招攬最後一批顧客,特別放大音量而播送的爵士歌曲,以及人們熱烈地討論電影的聲音,構成都市交響曲最後一個樂章的最後一個高潮。這個高潮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當人潮即將散盡時,電影院的燈牌一個接着一個熄滅,寬廣而看來冷落的街道,迅即落入陰暗之中。冰果店的女侍伸個懶腰,揉着貓樣的眼睛,開始打掃店裏。兩三個不願回單身宿舍的客人被攆了出來,坐在為熱氣所包圍的昏黃的燈光下,吃那不合口味的台灣點心。無意間一聲盲女的亢厲凄清的口笛,隨着晚風送到耳邊,隔海的鄉思便陡然濃重起來。

陶劍銘喝乾最後一口啤酒,付了賬匆匆離開小吃攤,轉入一條橫巷。今晚,一種神秘的興奮代替了他濃重的鄉思。五個月裏的每個月他都有這麼一天興奮的日子,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去會同一個人。

“劍銘!”

一聲熟悉的低喚,發自劍銘的背後。他迅即回身去看,見慧娟正趕了上來。她穿一件素色的薄呢旗袍,鉛華盡洗,卻消退不了喝過酒的痕迹,從眼圈以下,雙頰微酡,充血的嘴唇既紅且潤,在幽暗的燈光下看來,她的一切對劍銘只代表一個名詞:誘惑!

“今天我不能陪你。”她握着劍銘的手說,“孩子病了。”

劍銘的心猛然往下一沉,顯得非常勉強地問:“什麼病?是大的還是小的?”

“小的,吃壞了。”

“那你回去吧!”他萬分不願而又無可奈何地鬆手。

“過幾天我打電話給你。”

“哪一天?”劍銘扳住她雙肩,很快地問。

“看你心急的那個樣子。”慧娟笑着說,“快放手,我還得去買葯。”

劍銘不捨得放手,四顧無人,一攬她的雙手,重重地吻在她那炙熱的嘴唇上。

那一吻加上慧娟帶來送他的一張照片,足以抵消劍銘今晚的失望,也總算補償了他一個月來想念慧娟的痛苦。在路燈下,劍銘細細地欣賞那張六英寸大的照片,服飾神態,都不是現在的慧娟,最有力的證明是照片角上印着重慶一家照相館的鋼印,算來這張照片最少應該有六年了。

她為什麼要送一張舊照片呢?這在劍銘是不難明白的,她不願意以酒家女的姿態與他相見。說得再清楚一些,便是她不願意他對她存有一個酒家女的印象。想到這一點,便自然而然撩起往事。劍銘記得第一次跟着朋友上酒家,目迷五色,茫然無主,不知何時,身後出現一個淡施脂粉的女郎。劍銘知道是主人做主替他挑來的,但不知該說些什麼。問了她的名字——叫慧娟;聽她說話是西南口音,便問了她的籍貫——果然是劍銘隔省的人。外省女郎在酒家打滾的還不多,原可以問問她原因,作為一個可長可短的話題,但劍銘覺得那是多麼不合時宜,因而幾次欲言又止。初次涉足聲色之場的他,真是窮於應付,只好混入猜拳鬧酒的戰團,借作逃避。

酒闌人散,回到寂寞凄清的宿舍,劍銘忽然若有所失,那個淡施脂粉的影子,竟不容易從記憶中抹去。相反地,眉目顰笑漸漸變得顯明,每一想到,便知覿面相對。於是,在第三天,劍銘懷着異樣的心情,單獨去訪慧娟。

見了面依然沒有什麼可深談的,劍銘矜持地喝酒,慧娟照規矩地侍奉,彼此落落寡合,看來像是不可能接近。然而不然,情感的滋生和心靈的感應,常隨時間產生。終於有一天,由慧娟提議,要劍銘陪她消磨她的一個月一天的假期。那一天的遊程,開始於正午後不久的第一場電影,而終止於那條橫巷中的一家旅館。

到快分手時,她問劍銘:“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兩千左右。”劍銘據實答覆。

“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你花了多少錢了?”

“我不知道。”劍銘反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錢是為我花的,我當然可以問問。”慧娟帶着責備的口氣說,“我倒還記得很清楚,三個月不到,你用了快四千了,那是你兩個月的收入。”

“我還有點積蓄……”

“你的積蓄是預備這樣花的嗎?”

責備的口氣更明顯了。劍銘忽然興奮起來,他覺得她的話是一種暗示。但當他還來不及考慮如何處理那一暗示時,只聽見慧娟又說:

“我不希望你再到我那裏去……”

“不!”劍銘大聲地抗議。

“我話還沒有完。”慧娟綻開的笑容,旋即收斂,神情顯得更為誠懇,“這並不是說我們不再見面,每個月我休息的那一天,我來陪你,或者說是你陪我。記住,我是十六號休息,十五號晚上——要晚一點,我們在這裏見面。平常日子你別來找我。找我我也不理你。”

她說得那麼堅決,而且事後證實她確是不願他再上酒家去花錢,以至於劍銘不得不遵守她的約定。劍銘當然能充分理解,那是她的一番好意,然而這番好意,卻令一個有骨氣的人難以接受。他一再估量他與她之間的關係,每一個月在旅館中共度一宿,沒有任何需索,也拒絕任何饋贈,這算什麼呢?若說是基於彼此的需要所做的交換,則愛情的詮釋,未免過於簡單而缺乏情趣;若說是感情的施捨,則施捨不能永遠,將是如何了局?而且接受這種施捨,寧不令人羞慚?

長街上二月的春風,吹來猶帶寒意,也替劍銘昏沉的頭腦帶來了清新的意念。剎那間,劍銘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他決定結束他倆之間已經持續了五個月的這種奇怪的關係。更正確地說,他是決定要開創新的局面,來代替舊的關係,那就是向慧娟求婚。

2

“陶秘書在嗎?”

“在。”劍銘打開對講機的講話開關回答。

“請到我這兒來一趟。”

劍銘走過來推開玻璃門,進入另一間屋子,站在背窗而設的寫字枱前。坐在寫字枱後面的是他的總經理夏龍聲。

“這張照片是你的嗎?”

劍銘隨着夏龍聲的目光一看之下,禁不住窘得臉上一陣陣發燒。那是張慧娟的照片,不知道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在這個卷夾子裏找到的。是你的吧?”

“是我的。”劍銘低聲回答。

夏龍聲沒有任何錶示。劍銘原已伸出手來準備收回那張照片,看夏龍聲並沒有交還的意思,又縮回手去,心裏則不免奇怪。這誠然是一件荒唐的笑話,可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做上司的,一笑置之或者道貌岸然地教訓一番,原都在意料之中,亦都無不可,只不應該也不可能有第三種態度出現。因此,劍銘去看他的臉色,臉色平靜如常,但壓在照片上面的微微顫動的手指,到底瞞不過人,那正是他內心震蕩的表現。“難道這張照片對他有什麼意義?”劍銘暗暗地採取了戒備的態度。

“對不起,我想打聽打聽。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姓什麼?”

第一個問題就讓劍銘難以回答,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姓,只好說:“她叫慧娟。”

“現在在幹什麼?”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依然難於措辭。劍銘囁嚅着說:“她,她在酒家裏。”

“在酒家?”一種強烈的難以解釋的反應,在夏龍聲臉上一閃而逝。然後,他用略帶乾澀而聽來依舊從容的聲音說:“你也許有點奇怪,我為什麼打聽她?我告訴你,她原來是我朋友的太太。但是這話你用不着告訴她,免得大家不好意思。只不過……”他用親切信任的眼光看着劍銘:“她有孩子嗎?”

“我知道她有兩個。大的是女孩子,小的是男孩子。”

“多大了?”

“差不多一個十歲,一個七八歲。”

“她有家嗎?住在哪兒?”

“她有家,不過我不知道住在哪兒。”劍銘停頓了一下,又補充,“她從來不帶客人或者別的酒家女上她家去的。”

“噢!”夏龍聲把照片交還劍銘,推測着說,“也許她已經嫁人了,不方便。”

這是個很合情理的推測,使得劍銘的心頭陡然蒙上一層陰影。他原就疑惑,為什麼慧娟從不肯公開她的住處,也不願意談她的身世,其中一定有她的隱痛,不便對異性談的,尤其不便對有感情的異性談,那她一定就是個有夫之婦。為了她丈夫的自尊心,不許可有“客人”在她家出現,也為了怕客人失望,不宜於公開她的家庭情況。她的丈夫也許失業潦倒,纏綿病榻,依賴慧娟維持生命和生活;也許是個無賴,將慧娟送進火坑,供他揮霍,所求不遂,非打即罵。這些都是社會新聞常常登載着的,只不知道她的丈夫屬於哪一類?如果是後者,他決意要將慧娟爭奪過來。如果是前者,那就讓人為難了。

不管怎麼樣,劍銘現在所希望的是先解決一個疑團:她目前是不是有丈夫?同時,他也受到夏龍聲的鼓勵。他告訴他慧娟的許多好處,說她是過去朋友之間人人讚美的一位好主婦,又向劍銘表示,如果他有什麼急用的話,他可以在經濟上支持他。這都是在暗示劍銘:可以娶慧娟做妻子。

這些暗示大大地增強了劍銘的信心和勇氣,使他對慧娟個人,具有更樂觀的想法。本來他還有些顧忌:第一,怕慧娟不能做一個好妻子;第二,怕慧娟不喜歡別人窺探她的秘密。但這時覺得在愛情的籠罩之下,一切都應該是可以原諒的,如果對她的住所做一次“突擊”的話,她最多有些不愉快,絕不致因此而弄到決裂的地步。

事實上慧娟連不愉快的表情都沒有。當劍銘經過一個星期的探索和跟蹤之後,在一個陰晦如黃昏的中午,成為慧娟居處的不速之客時,她的臉色是驚異而非慍怒。

“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慧娟堵着門說。

“哪怕你不住在本地,我都要找了你去。”

“既然找到了,我也不能不許你進來。裏面坐吧!”慧娟讓開身體,“可是記住,我在這裏姓李,我的名字叫素芬,不叫慧娟,我的職業是家庭教師兼保姆。”

劍銘想了想問:“你有下女嗎?”

“給孩子送飯到學校里去了。”

“我知道!”劍銘嚴肅地點點頭,“你的苦心真是讓我感動。你放心,當著你的下女和孩子我也叫你李小姐。”

“一點兒不錯!”慧娟滿意地回答。

在慧娟去倒茶的片刻,劍銘偷眼打量屋子:裡外兩間,另外一個小小的廚房,都用竹籬笆圍了起來,自成院落。裏面一間看不清切,外面一間的陳設,卻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但是擺置得錯落有致,收拾得纖塵不染。劍銘特別關心的是有沒有男子專用和常用的東西,如安全剃刀之類,結果連個煙灰碟都沒有發現。轉眼看到屋角小條桌一盆水仙旁邊,有好些裝藥品的紙盒子,劍銘趕緊過去細看,都是些藥片、葡萄糖、殺蛔蟲的藥片,以及果子味的咳嗽藥水等,是專門供孩子服用的。劍銘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證實了他一星期探索的結果,她真的沒有一個貧病交加的丈夫。

“你在想什麼?”慧娟捧着一杯茶,用一塊雪白的手絹沿杯口擦了一圈,輕輕放在劍銘面前。

“我?”劍銘乘勢捉住慧娟的手,合在他自己的兩手中間,“你想呢?”他用一個反問來容自己考慮慧娟的意向。

慧娟微笑着抽回手去,理一理鬢髮,轉過臉去,不經意地答說:“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對了!”劍銘毫不猶豫地接着她的話說,“慧娟,噢,不!李小姐,我真是有很要緊的話跟你說,就是不知道現在談是不是合適?”

“怎麼?”慧娟回身問。

“因為我跟你談的事,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需要用理智和感情來考慮,需要從長計議。假使你今天沒有工夫,或者你的心境像今天的天氣一樣,那我們就改天再談。”

“沒有什麼!我有工夫,心境也不錯。”

“好!坐下來談。”劍銘挪開面前的茶杯,兩臂伏在桌上,注視着慧娟,鄭重其事地問,“你看我這個人怎麼樣?好是好,壞是壞,不許敷衍!”

“我為什麼要敷衍?你是個很好的……”

“很好的什麼?”

慧娟下意識地看着屋子外面,壓低聲音說:“很好的客人。”

“這不是我希望得到的回答。”

“也是很好的朋友。”

“還有呢?”

“還有什麼?”

劍銘一時語塞,同時也感到異常失望。他無聊地端起茶杯來又放下,站起身來,點上支煙,淡青色的煙氛慢慢地飄蕩着,如一縷輕紗薄縠,橫隔在劍銘與慧娟之間。

“李小姐!不,讓我叫你素芬。”劍銘突然駐足,轉身面對着慧娟,激動地一口氣不停地往下說,“素芬,你為什麼要送我那一張舊的照片?你為什麼要隱瞞你的職業?這些我都能充分了解。但是你既然討厭這種生活,為什麼還不想辦法擺脫呢?在你眼前的,雖然不是太理想的對象,但是可以說是一個很現實的機會,我希望你鄭重考慮。至於孩子的問題,你不必擔心,凡是你所愛的,我向你保證,一定也是我所愛的。你看!”他掏出一個藍色絲絨的小盒子,“我今天買了這個!”劍銘打開盒子放在桌上,不再說下去。

盒子裏是一枚光芒四射的鑽戒,鑲嵌得非常精緻。慧娟拿起來把玩了一會兒,依舊合上盒子,放回原處,歉疚地裝出笑容:“我很喜歡這個戒指,可是我不能要。”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我在等一個人。”

“誰?”劍銘脫口便問。

“孩子的爸爸。”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劍銘意料之外的答案。他聽夏龍聲說過,她曾是他朋友的太太,但他的朋友呢?她又為什麼淪為酒家女呢?夏龍聲為什麼又鼓勵自己追求她呢?這些都是很顯明的她已經跟他的朋友脫離了關係的旁證和反證,因此,劍銘從沒有想到過慧娟“以前的丈夫”這個因素。誰知道她還等着那個人!那麼,是慧娟片面的痴心呢,還是因為仍是有夫之婦的身份,怕觸犯刑律而不敢接受自己的要求?再有,夏龍聲的態度,又是什麼用意?

這一連串的疑團攪昏了劍銘的頭腦,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甚至不知道該表示什麼態度。這時候他唯一能想到的,乃是去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好好地想一想。

“我走了。”劍銘很快地移動雙足。

“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慧娟跟在他後面說。

劍銘踉踉蹌蹌往外走,忽然腳上一絆,是一件小小的紅色的雨衣被碰掉在地上。

“我陪你走一程。”慧娟順手撿起雨衣,“天快下雨了。”她從柱子上摘下另一件更小的銀灰色的雨衣,“順便給孩子送雨衣去。”

鎖上門,慧娟陪着劍銘默默地走着。走到半路,劍銘忽然想到男子應該的禮貌,他要替慧娟拿雨衣,慧娟便交了給他。一接過雨衣,劍銘怔住了,他發現紅色的那件的里襟上寫着個名字:夏幗英。趕緊看另一件,也寫了名字:夏幼龍。

3

那兩個名字像是把鑰匙,替劍銘打開了夏龍聲和慧娟之間的秘密。在以劍銘為中心的三角關係間,由於這兩個名字,一切不可解者似都變成可解。

了解了這個秘密,劍銘感到自己的地位非常不穩,處境尤其尷尬。從表面看,他是這個三角關係的中心,事實上是局外人,但又不完全是局外人,可能是夏龍聲的接替者。一想到這一點,他又振奮起來,同時警告自己:不要衝動,不要冒失,當心傷害了慧娟。

首先他可以確定的是,他絕不能裝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繼續片面地追求慧娟,那將毫無結果,而且對慧娟是一種欺騙。剩下來的就是兩個辦法:讓慧娟知道她所等待的人,即是他的上司;或者告訴夏龍聲,他已經分享他的秘密。再不然採取更痛快的辦法,告訴慧娟也告訴夏龍聲,然後置身事外,做一個真正的局外人。

劍銘直覺地感到向夏龍聲透露是最妥當的辦法。於是他告訴夏龍聲:“昨天才知道慧娟的兩個孩子的名字。”

“噢!”夏龍聲是有名的深沉的人,所以他的不動聲色的反應,倒也並未使劍銘感到過多的意外。但劍銘仍怕自己的暗示不夠強烈,以至夏龍聲沒有聽明白,因此再補充一句:“慧娟說她在等一個人。”

這句話卻使夏龍聲神色為之一動,然後慢慢地浮起淡淡的笑容說:“朋友們的話不錯,她真是不會變心的。謝謝你,劍銘兄,你幫了我很大一個忙。”

劍銘先則愕然,繼而恍然若失,最後則免不了氣憤。原來他的一片痴情,正好被夏龍聲利用來作為他試探慧娟的工具。這是種玩弄,也無異是侮辱,但卻無法與夏龍聲講理,更怕張揚出來被同事們揶揄,索性付之一笑,隱忍不言。只不過他自己發誓,從此再不過問他倆的事了。

這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也彷彿是件令人難信的事,他對慧娟的摯愛,就這樣不明不白毫無下落。但事實擺在那裏,理智告訴他,為了他自己,更為了慧娟,最好儘快忘了這事。

劍銘以最大的堅忍,剋制着自己的情感,又還怕約束不住自己,產生任何不智的行動,因此便請假到日月潭去休養他心靈上的創傷。瀲灧湖光,青蒼山色,果然漸漸平復了他的心潮,重又恢復了比較正常寧靜的生活。

兩個星期很快地過去,劍銘重新回到公司,發現同事之間普通傳着一種“耳語”,說夏龍聲跟一個內地籍的酒家女同居了。又有人說,那酒家女原是夏龍聲的下堂妾,這次是覆水重收。對於這些耳語,劍銘表面上也像一般人一樣,用好奇的態度去傾聽,以不負責任的論調來批評,暗地裏卻禁不住去窺測夏龍聲的反應。顯然地,夏龍聲對於那些耳語的內容,完全知道,但正如他的性格所應該表現的:既不加以解釋,也不把慧娟介紹給大家,只是一味保持沉默。在劍銘看來,這是很聰明的辦法,卻非徹底的辦法。他以異常好奇的心情,密切地注意着夏龍聲到底如何“處理”慧娟。

一天,劍銘在路上看到夏龍聲和慧娟,他趕緊躲開,卻從皮鞋店的玻璃大櫥窗上,去偷看他們的動態。夏龍聲一手牽一個孩子,孩子手裏抱着許多玩具,慧娟則提着手袋在後面跟着。劍銘想看看她的神態,可是玻璃上反映得不很真切,無從看起。

又一天,劍銘在衡陽路遇見慧娟一個人在買衣料。他想躲而躲不了,便在慧娟殷切的邀請之下,挑了附近咖啡館幽靜的一角,談了起來。

“龍聲告訴我,他看見我那張照片時,怕是認錯了。多虧你到我家來看看。”慧娟用小匙攪着咖啡裏面的糖塊,幽幽地接著說,“也多虧你一點不自私,才有進一步的發展。”

劍銘苦笑了一下,默默不語。

慧娟又說:“我相信總有一天見到龍聲,真的就見到了。可見得一個人的信心是很重要的。”說完,她重重地看了劍銘一眼,然後端起咖啡來喝。

她所用的那些“信心”“進一步的發展”之類的語彙,對劍銘忽然發生啟示的作用,他問她:“你高中畢業了?”

“還差一年。”

“那真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我不能想像一個高中的學生,會是一個……”

慧娟知道劍銘沒有說出來的是什麼,便蘸着桌上的水漬,寫了“酒女”兩字,又加上一個問號。

劍銘不好意思似的點點頭。

“那有什麼!多少人家破人亡,像我這種遭遇,還應該算是幸運的。”

於是,慧娟替劍銘解答了她與夏龍聲之間的秘密的最後一部分。她簡略地告訴劍銘,她與夏龍聲是在1948年從重慶逃向成都的途中失散的,她帶着兩個孩子,幸虧一個好心腸的軍官的幫助,方能搭軍機由成都飛海口,再坐船到台灣。當時舉目無親,登報找尋夏龍聲亦久無消息。一點微薄的川資,很快就用完,偏偏那個小的男孩幼龍又染上百日咳的毛病。為了生活,更為了替孩子治病,她只好投向酒家,用自己的清白之軀押借了六千元來安頓兩個孩子。這幾年來,她要維持一份不太簡單的家用,供給兩個後天失調的孩子的醫藥費,以及職業上必須支出的服飾脂粉等費用,負擔之重,遠出乎常人想像之外。另一方面由於她缺乏風塵中人那份妖冶放蕩的氣質,所以收入遠不能與當紅酒女相提並論,以致一直不能自拔。雖有類似劍銘這種客人,極力勸她“從良”,但她只能感激在心裏,因為她要等待夏龍聲。

至於夏龍聲自成渝道中與慧娟失散以後,輾轉到達香港,先以難民身份住在調景嶺,自顧不暇,當然無法找尋慧娟。以後由於同鄉的幫助,在一家金號中找到一個低微的職位,慢慢地在幾次投機的交易中大獲其利,便與幾個同鄉合夥另立門戶,逐漸發展,才有今天的地位。據夏龍聲告訴慧娟,其間曾幾次在台灣登報找尋“李素芬”,但慧娟既很少看報,也沒有人知道李素芬就是慧娟,自然是不會發生任何效果的。

慧娟為什麼會淪為酒家女?這一直是盤旋在劍銘心頭的一個謎,現在他獲得了滿意的解答。對於慧娟的品格,劍銘再無遺憾!同時他又從夏龍聲的觀點來設想:她是為了孩子,為了夏龍聲而犧牲的,不但應該見諒於夏龍聲,而且應該獲得夏龍聲的尊敬。照此說來,慧娟曾經淪落風塵這一點,絕不致影響夏龍聲對她的感情。由於此一分析及結論,劍銘完全替慧娟放心了。

“記住,劍銘,你始終是我最好的朋友。”

握着慧娟柔軟溫暖的手,劍銘湧起無數綺想,但隨即有一種褻瀆和犯罪的感覺,趕緊收斂心神,放開慧娟的手,頭也不回就走了。

4

一個月之後,夏龍聲宣佈他要調回香港服務了。

劍銘非常清楚,這必是公司里根據夏龍聲的請求而做的安排。以夏龍聲的地位,他無法在高貴但是世俗的交際場合中,將一個做過酒家女的太太介紹給任何人,自然也不能容忍他的部屬以猜疑的眼光來看他和他的太太,因此,設法調到香港,確不失為一個明智的辦法。

就劍銘來說,這多少也減輕了他心理上的威脅。愛情是一個夢,夢終歸要醒的,醒了以後最好是趕快忘掉。因為,如果那是個噩夢,記着它只能帶給你餘悸;如果那是個美夢,記着它也只能留給你悵惘。

但是,他終難排遣與慧娟的情誼,決定到機場去為她送行。轉念想到,相見徒然傷感,何必多此一舉,隨又覺得慧娟落落大方,情禮周至,自己不去,倒像存着什麼芥蒂似的,顯得小氣。就這樣欲行不行,躊躇不決,等趕到機場,飛機已經滑進跑道了。

“你是來送我的嗎?”

劍銘真要不信任自己的耳朵,趕緊轉臉去看,不是慧娟是誰?

“我不走了。”

“孩子們呢?”劍銘直覺地問。

“跟他爸爸在那架飛機裏頭。”

“你怎麼不走了呢?”

慧娟且不答他的話,披上雨衣說:“下雨了,我們到車子裏談。”

一上了汽車,未等劍銘開口,慧娟先問:“龍聲在看見我的照片以後,向你說些什麼?你老實告訴我。”

劍銘想了想才答:“他鼓勵我向你追求。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利用我來作為測驗你的工具。”

慧娟注意地諦聽着,好半晌才點點頭,冷笑道:“你弄錯了!他倒是誠心誠意希望你能夠成功。”

“為什麼呢?”

“為什麼?”慧娟大聲地說,“你好傻!他能要我這樣的太太嗎?”

“那為什麼他又要來找你呢?”

“那只是為了孩子。為了要孩子,他不得不敷衍我,但你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慧娟噙着滿眶眼淚,木然望着車窗外面的雨絲,不勝幽怨地說下去,“兩個月來,我跟他從沒有一夜在一起,因為我的身體已經不幹凈了。這話他雖沒有明說出來,但是意思很明顯地擺着。我現在才知道,片面的愛情,只是一種幻想,而許多人居然能夠靠着這幻想來支持生命,那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迹。”

“那麼,”劍銘謹慎地措辭,“你跟他的關係怎麼解決呢?”

“我跟他有什麼關係?”慧娟的語氣像是在責問,“我跟他並沒有結婚。”

“孩子呢?你捨得心愛的孩子嗎?”

“不錯,我愛那兩個孩子。”慧娟的神色變得慈愛,語氣帶些凄惶,“若不是因為孩子還沒有跟他爸爸混熟,我遽然離開以後,怕他們又哭又鬧的話,我在龍聲來看我的第二天,就應該跟他分手了。不過我覺得對兩個孩子來說,我的責任比愛更重要,我的責任就是要把兩個孩子好好地交給他爸爸。孩子不一定需要我的愛,我的愛對孩子也並不重要。”

“你能夠斷言兩個孩子跟着他爸爸,比跟着你來得好?”

“當然,龍聲可以培植那兩個孩子,跟着我有什麼好處?”

“不管怎麼樣,孩子不能沒有母愛呀……”

“我跟你實說了吧。”慧娟截斷劍銘的話,“那兩個孩子不是我的,是他前妻生的。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在我跟龍聲失散以前,我跟他才同居了一個多月。”慧娟用一種感傷悔艾的語調,低聲喟嘆:“這大概就是所謂亂世姻緣了。”

沒有其他任何事物比慧娟這番話再能在劍銘心頭激起更大的波瀾!只憑了些微薄的家庭關係,慧娟能夠千辛萬苦,犧牲一切,照護教養兩個孩子,比親生的母親還要關切和周到。卻又對一手培養出來的心血結晶,能夠讓他們回到他們應該去的地方做更好的發展,不存絲毫把持不放的私情,這是何等的責任感,又是何等的胸襟!

劍銘這樣想着,忽有自慚形穢之感,在那至美的靈魂之前,平日自視甚高的優越感,一齊化為烏有,覺得緊緊並坐的她,對他是一種威脅。

“你在想什麼?”慧娟挪一挪身體,跟劍銘擠得更緊。

“我在想,我真不配送你那個戒指。”

慧娟慢慢地笑了,如百合初放,異常甜蜜:“那我買一個送你,怎麼樣?”

她的嬌憨的笑容,她的發香,她的一泓春水樣的大眼和火樣的紅唇,使劍銘完完全全意識到,她終還是個女人,一個正需要異性的愛的女人!於是,片刻之前所得自她的威脅,倏然消失。

“不過我現在‘失業’了。”慧娟又說,“我也沒有錢,龍聲要給我,我不要。”

“那你以後怎麼辦?”劍銘偎依在慧娟肩頭,輕輕地問。

“你看呢?”

“還是上酒家?”

“只要你狠得下這個心。”

歡樂的縱笑蓋沒潺潺的雨聲,熱烈的擁抱驅走襲人的寒氣。從模糊的車窗向外望去,一架民航飛機隱約可見,然後漸漸清晰,又漸漸遠去。汽車在雨中疾馳,飛機消失在茫茫天際,各自找尋自己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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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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