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拂
小紅拂
1
江寧鹽商首腦查家,這天接待嬌客——未成親的姑爺,有“大冰”(大冰、冰人,古時指媒人——編者注),有盛筵,只是沒有笑容。
查家的嬌客名叫陳鑾,字芝楣,來自湖北江夏。岳家他不是第一次上門,四年前曾有匝月的勾留,那一個月的光陰,讓他了解了什麼叫人生得意之秋。當時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特地到江寧來省視他那在查家當“西席”的老父。秀才為宰相之根苗,人又生得氣概軒昂,查百萬一見中意,把獨生的愛女許配給了他。筵前認親,岳父稱許甚殷,岳母慈祥愷悌;未婚的妻子雖見不着,但聽父親說道,既美且賢。這光景也就彷彿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了。
四年後重來,心情自非昔比,最大的不幸是老父去世。三年服滿,正逢大比之年。鄉試中舉,他是有把握的。等秋闈榜發,謝老師,拜同年,開賀宴客,得要大把銀子花出去。接着北上趕明年——嘉慶二十五年庚辰科的會試,又要一筆川資。未雨綢繆,特地來求援於岳父。這自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然而分屬“半子”,不見得開不得口,更何況補報有日?
因此,陳鑾雖是一襲青衫,自己並不覺得寒酸,登堂拜謁,依然掛着很自然的笑容。但拜罷起身,看到岳父和冰人的臉色,他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請陳少爺坐席吧!”查家的總管說。
稱呼改過了!陳鑾清清楚楚地記得,查家上上下下,以前都是叫他“姑爺”的,這個稱呼的更改,是總管一時失檢,還是有別的意思?他深感困惑。
心有警惕,因此他不肯高踞首座,以世交晚輩的身份,謙讓再三。結果與冰人相向而坐,空着首席。主位上的查百萬,淡淡地應酬了幾句,問起近況。
“今年秋闈,準備‘觀光’。”陳鑾說了這一句,躊躇久久,才接下去,“‘五魁’是不敢說,但不至於名在孫山之外!”
查百萬發出不出聲的冷笑。“俗語道得好:‘場中莫論文!’又道:‘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他說,“哪裏憑窗課就說有中舉的把握!”
話不投機,陳鑾決定把求援的話放在肚子裏,只答應一聲:“是!”
查百萬也不作聲,聲音在他眼中,不住用催促的眼色看着冰人,而冰人只裝作不曾看見,悶着頭喝酒。
“應山兄,我暫且失陪!”查百萬到底忍不住開了口,向冰人招呼過了,轉臉對陳鑾說,“芝楣,你們談談。”
要談什麼?冰人胡應山跟陳鑾的父親是同事,有話難以出口。陳鑾卻已看出底蘊,平靜地說:“胡老伯,有什麼吩咐盡請直言!”
胡應山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嘆口氣說:“唉!老世侄,我對不起令尊。”
“胡老伯怎麼說這話?”
“我為德不卒。”胡應山忽然問道,“老世侄今年秋闈既有把握,總得有筆花費,可曾籌措停當?”
“實不相瞞,此行正是為此。”
“如果只是為此,老世侄,你不虛此行。”
怎麼叫“只是為此”?陳鑾由胡應山看到總管,再看到堂下的僕役,終於恍然大悟,勃然變色。
忍着心頭的憤慨,他冷冷答道:“胡老伯不必說什麼‘為德不卒’,更不必吞吞吐吐,凡有所諭,無不從命!”
聽得這話,胡應山的表情很奇怪,彷彿欣慰,又似疑惑,最後仍歸於羞慚。
“管家,請你把那東西取來!”
“是!”
管家閃入大理石的屏風后,進了二廳,很快回來,手裏托着一個朱漆圓盤,盤中擺着一個紅封套。胡應山一伸手取來,放在陳鑾面前。
“這是什麼?”
“請打開來看!”
封套裏面是一張漢口票號的銀票,“憑票即兌足紋銀貳仟兩正”;另外是一張庚帖。
陳鑾氣得要發抖,但一念警惕,自己對自己說:莫叫人家笑話,也沒有什麼好氣的!
於是他平靜地說:“查小姐的‘八字’我不曾帶來。這樣吧,我寫張筆據,作為憑證。胡老伯你看如何?”
胡應山如釋重負,連聲答道:“可以,可以!”
等管家捧過文房四寶來,陳鑾就在紅封套上批了八字:“隆儀奉璧,退親如命!”下面具名:江夏陳鑾。寫完,把筆一丟,站起身來,向上一揖,揚長而去。
2
玉笑珠香的舊院,與江南人才登龍之地的貢院,隔着一條秦淮河遙遙相對。所以每逢子午卯酉的年份,秋風桂子的季節,秦淮風月為少年秀才所佔盡。豪富子弟自然賃居河房;次一等的下榻客棧,客棧亦多在秦淮河一帶,聚集之區名為“狀元境”。陳鑾因為孑身一人,短期勾留,因而在“招賢棧”租了一間小房住。
試期還有一個多月,趕考的舉子卻已絡繹而至,一個個意氣如雲,為了預酬“場屋”之苦,正好趁囊中富裕的時候選歌征色,先成就一段才子風流的名色。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陳鑾。“退親如命”固然做得痛快,而“隆儀奉璧”卻欲歸不得。場期已近是不能及時趕回湖北的,不然便是三年蹉跎,而且拖的日子越久,欠的房金越多,就更難脫身,因而陳鑾急得坐立不安,不知計何所出。
“可是陳大爺?”忽然,門口出現一名鮮衣俊仆,手持一個小紅封套,含笑相問。
“是的。”陳鑾答道,“敝姓陳。”
“鄙人姓史,從溧陽來。想奉請陳大爺一敘。”說著,雙手奉上那個小紅封套。
“不敢,不敢!”陳鑾接過封套,抽出內中的一紙小梅紅箋,只見一筆極漂亮的《靈飛經》小楷,寫的是:“七夕未刻買舟候教。”下面具名:溧陽史仲怡拜手。
陳鑾倒懂這方面的規矩,“買舟”之“舟”指秦淮畫舫,這是史仲怡請吃花酒。陳鑾一則無此閑心情,二則要一筆開銷,唯有“不擾”。
於是他也取了張紅箋,寫上“辭謝”二字,具了姓名,封入原來的封套,連同請柬一併退還,另外取了二百錢作為“敬使”的“賞力”。
這下倒提醒了他,坐困愁城,莫要悶出病來!不如到花街柳巷去走走。
入境問俗,先得找客棧的夥計來打聽一下。“小二,”他坦率問道,“舊院是什麼規矩?”
“喏,”店小二指着鈔庫街說,“那裏就是舊院。您老要找怎樣的人?”
陳鑾無非隔溪看花,無力作問津之想,只是不便明言,反問一句:“有些什麼樣的人?”
“有本幫、蘇幫、揚幫。”店小二答道,“從利涉橋到武定橋的河房,‘好貨’很多;再要好些的,就是釣魚巷到水關一帶,那裏地方比較僻靜,人也比較雅緻。”
“好!”陳鑾點點頭說,“我就到釣魚巷走走!”
店小二一聽這話,不由得就重新把他打量了一番:衣衫不見光鮮,行李不見得齊備,連個書童都沒有的窮舉子,想不到還是非釣魚巷不逛的闊客!
陳鑾不理他,卻知道他的神態說明了些什麼,心中暗想,再住下去要難堪了,趁身上還有夠搭便船的錢,就此溜了吧!
欠他的房錢,只好“容後補報”了。打定了這個主意,便先喚店小二預備熱水,關上房門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從裏到外都換了乾淨衣服,開箱子把剩下的三兩多銀子都帶在身上,將零星雜物都歸在箱子裏,寫一張紙條放在桌面,說明“箱籠行李,暫且寄存;積欠房金,容另補償”,然後輕搖紙扇,飄然往釣魚巷閑步了去。
3
四目相接,各自一驚!陳鑾訝異地想:風塵中居然也有這樣子一塵不染、清秀絕俗的女子?腳步不知不覺地就站住了。
而那女子心頭卻有一種沒來由的酸楚,看他憔悴的臉色,倒像見了落魄歸來的親人似的,要流眼淚,卻又不願讓他發現,迅速扭轉頭去,跨進門檻,身後的黑油雙扉隨即被鶯兒關上了。
一門之隔,如阻天涯,她泛起一種莫可究詰的恐懼。“鶯兒!”她急急喊道,“開門!”
門一開,他仍舊站在外面。第二眼相看,覺得他憔悴之中別有英爽之氣。“這個人,是一時落魄!”她這樣在想,“可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心裏在想,口中竟把話漏了出來。玲瓏剔透的鶯兒,立刻就向門外含笑招呼:“大爺,請進來坐呀!”
“噢!”陳鑾微微一驚,欲待回身而去,無奈腳步不聽使喚,自然而然跨了進去。
“大爺尊姓?”鶯兒迎門福了福,這樣請問。
“我姓陳。”
“陳大爺!”鶯兒指着身後說道,“這是我家姑娘。”
“是的!”陳鑾抱着扇子拱手。
“客來,泡茶,端果盤!”突然間,陳鑾聽得這樣在喊,聲音很尖,又有些模糊不清,聽去很怪,仔細一看,才知是一隻綠鸚鵡在說人話。
陳鑾笑了,露出雪白的一口牙齒。“鳥猶如此,主人可知!”他又抱拳,“打擾不安,還沒有請教芳名。”
“我叫小紅。”
“小紅!”陳鑾立即想起姜白石的那句“小紅低唱我吹簫”,心頭一陣蕩漾,腳步便輕飄飄的了。
登堂待茶,小紅的假母出來應酬了一番,然後把她叫到裏面,悄然埋怨:“你怎麼讓這麼個客人進門!你看他那樣子,是花得起的嗎?”
“人不可貌相。現在花不起,將來總有一天花得起。”
“咦!”假母看着她發愣,好半天才說了句,“你倒看得真遠!”
“不是什麼看得遠不遠!”小紅平靜地說,“莫非有人上門,必得是花錢的大爺?不作興與親戚朋友串門子那樣,坐一會兒,談一談?”
“好,好!”小紅的假母,本性算是忠厚的,“隨你,隨你!”
“‘外婆’也是!”鶯兒也幫着埋怨,“左也是錢,右也是錢,經不得篾片幾句花言巧語,上百兩銀子借給人,吃了倒賬倒不說!”
“小騷貨!”假母笑着罵道,“你也編派我!走,跟我到廚房裏去。”
這樣人家的廚房,是晝夜不熄火的,食櫥里經常不空,四盤四碗傳呼立辦。等設席安箸,陳鑾有些着急了。秦淮風月場是有名的“銷金窟”,身上只有三兩銀子,“吃杯香茶就動身”,勉強可以夠開銷,如今設饌置酒,回頭如何發賞告辭?
這是沒有猶豫的餘地的,陳鑾立刻起身:“不敢奉擾!”說著去摸袖中手帕里裹着的幾塊碎銀。
“莫忙走!”鶯兒拉住他的手,不讓他往袖中伸去。
“陳大爺!”小紅開口了,“可是有非赴不可的約會?”
這話該怎麼回答?就這遲疑的一瞬間,鶯兒大聲說道:“哪裏有什麼約會!陳大爺,你真是得福不知,我家姑娘幾時這等留過客?”
一句話未完,小紅喝道:“鶯兒!哪來這多廢話?”
“你看看,”鶯兒推着他說,“快請坐吧!我挨罵了。”
主婢如此情殷,陳鑾何忍峻辭?懷着顆惴惴不安的心坐了下來。於是小紅安席,鶯兒斟酒,陳鑾疑真疑幻,有着夢寐似的感覺。
照例的應酬過後,到了淺斟低酌的局面,小紅忽然用嚴肅的正眼看着陳鑾。那眼色雖非咄咄逼人,但也令人不敢輕狎,陳鑾儘力保持從容,等她說話。
“陳大爺是寄籍江寧?”
“不是!”陳鑾道,“我原籍湖北江夏,此來訪一親故。”
“噢,陳大爺高中過了?”
“慚愧得很。”他看着身上說,“還是一領青衿。”
“既這等,場期近了,怎有閒情逸緻到下江來訪親故?”
“哪裏是什麼閒情逸緻?唉!”陳鑾嘆口氣,不肯再說下去,只舉杯喝了口酒。
“看光景,陳大爺是到江寧來辦事。”小紅一面替他斟酒,一面問,“不知道辦妥了沒有?”
陳鑾搖搖頭,又喝酒。
“怎麼不說話?”
“說起來徒亂人意,害你也不痛快,何苦?”
小紅不響,低着頭,只見她眼皮不住眨動,然後抬頭看了他一眼,欲語又止地好半天方始發聲。
“陳大爺,你看我是怎樣的人?”
“‘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心醉神馳。”
“多謝你看得起我!”小紅說道,“既然如此,有什麼不如意的事,何妨跟我說說。”
“你一定要自尋煩惱,我就說給你聽。”
於是陳鑾細敘身世以及此行的結果,只是不曾提到自己身上還剩下三兩多銀子。
一徑看着他的臉在傾聽的小紅,長長地舒了口氣,彷彿為他一吐不平。“這見得陳大爺是有骨氣的人!”她轉為欣然之色,“我不曾看走了眼。”
傾吐了牢騷的陳鑾,心情開朗得多,舉杯相邀,感動地說:“窮途末路,得蒙姑娘青眼,真正是一大快事!我先奉敬一杯,還有下情奉達。”
“我量淺,”小紅吮了一口,“有話盡請直言。”
“說來荒唐。今天的盛饌,我老着臉奉擾了,囊中——”
“小事,小事!”小紅搶着說道,“我理會得,你只管暢飲,酒杯中最宜發泄骯髒氣。”
“好雋妙的言語。就這一句話,便當浮一大白。”
一杯復一杯,陳鑾醉得人事不知。
4
雞鳴聲中驚醒,羅帳昏昏,不辨身在何處。陳鑾重新又閉上眼——怕的這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好夢,妄想着既斷復續。
“該叫醒他了!”聲音很熟,陳鑾細辨了辨,想起是鶯兒在說話。
這是一個頭緒,由此很快清理出線索,自邂逅開始,一直想到她那句“雋妙的言語”,以下就記不得了。
“讓他再睡一會兒。”他聽見小紅在問,“你都預備好了沒有?”
“也沒有什麼好預備的。”鶯兒答道,“天氣熱,路菜不能多帶。反正一路去都是大碼頭,有錢什麼沒有?”
“那,你去打洗臉水,預備點心,趁早風涼讓他好趕路!”
“對啊!這才是。讓他早早回家好用功。”
這說的是我?陳鑾這樣自問,看小紅來掀帳子,便故意裝出些鼾聲。
“陳大爺,陳大爺!”小紅喊了兩聲,輕輕推着他的身子。
“啊!”陳鑾裝出一夢南柯的神情,眼灼灼地回顧,然後一躍而起,連聲說道,“唐突,唐突!”
“莫高聲!”小紅伸過一隻柔軟溫暖的手來,掩住他的嘴。
嘴被掩住,鼻子仍舊管用,甜甜的肉香,令人血脈僨張。陳鑾一把抱住了她,從指尖吻起,一直吻到額上。小紅有意讓他溫存,並不掙扎,但這是有限度的,到自覺他應該滿足了時,便用平靜而堅定的聲音說道:“夠了!你放手,我有幾句話說。”
“是!”口中答應,手卻不舍,很慢很慢地從她身上滑落。
“陳大爺!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不過人要靠機會,機會未到,爭也無益。讀書人的機會就靠科場,今年大比之年,試期近了,你聽我的勸,今天就回湖北。我替你預備了一個包裹,此刻不要打開來。”說著,小紅把手邊的包裹,提着放在桌上。
“包裹中是什麼?”
“是一套寧綢夾襖。你在路上休打開來,還須寸步不離,白天挽在手中,夜來枕在頭下。切記,切記!”小紅說到這裏,從紫檀嵌螺鈿的梳妝枱抽屜里取出十兩錠銀子,遞了過去,“這錠銀子,你回湖北也夠了。天熱,路上自己當心,莫貪涼,少吃生冷。”
陳鑾不接銀子,痴痴地放縱自己的想像,人間愛妻的叮嚀,諒來就是如此,怪不得男子生而願有家室!
“接過去嘛!”小紅微生嗔意,“書生就是這等地方迂腐惹厭。只為一時不好意思,自己誤了前程,卻不想想春風得意了,什麼遺憾不能彌補!”
“敬受教!”陳鑾瞿然而起,兜頭一揖,“學為韓信,不做尾生。”
秦淮名妓多通翰墨,小紅雖不解尾生與一女子相約於橋下,待而不至,遇水而死,迂得不近人情的典故,卻聽懂了他所說的“學為韓信”的意思,隨即笑道:“什麼人不好比,把我比作老而且丑的漂母?誰稀罕你千金之報?”
然則所指望的是百輛之迎?陳鑾心中會意,卻不願說出口來,像這樣的事要做得洒脫,才合古人“大恩不言謝”的道理。
於是他愉悅地笑道:“從今我不叫你小紅,只叫你小紅拂。如何?”
“這倒也罷了!”小紅瞟着他問,“你自己呢?比作誰來?”
“我嗎?自然是李藥師。”
小紅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又說:“莫想這些沒相干的心思。臨陣好好磨一磨槍才是正經。”
“是!”陳鑾很鄭重地答應,又深深透了口氣,自覺雄心勃勃,必可為小紅而揚眉吐氣。
5
三場試畢,要寫榜了。
寫榜從黃昏里開始。“至公堂”上,四總裁、十八房官,高坐堂皇;兩旁是監臨、知貢舉、提調、監試。取中的卷子,一百名一束,細扎得整整齊齊,放在大總裁、戶部尚書盧蔭溥面前,一共是三束,最後一束只得四十六卷,這年——嘉慶二十五年庚辰科,奉旨取中進士二百四十六名。
這是“墨卷”——鄉試舉人親筆所寫的卷子。考官所看的是經過“謄錄生”硃筆另抄,“對讀官”細心校閱過的“朱卷”,也是理齊了名次的三束,放在次席的總裁、禮部尚書黃鉞面前。
等把墨卷與朱卷的編號再一次校對無誤,就到了拆彌封的時候。書吏唱名,盧、黃兩尚書便分別在墨卷與朱卷封面上填名字。另有書吏便奮筆直書,寫好一張帶名次姓名的紙條,遞至公堂前填榜。
拆彌封照例從第六名拆起,一面拆,一面填榜,填完將那張紙條從門縫裏塞了出去,立刻便有人去“報喜”——每逢鄉試、會試,專門有人與闈中執書吏聯絡好了做這一行“買賣”。會試之年,更是筆大買賣,遠至雲貴,都有專差報捷,“頭報”來了有“二報”“三報”,豪富之家光是開發報喜的賞錢,就得幾百兩銀子。
當然最先知道的是舉人本身,因為除卻特別重大的事故必得離京以外,沒有一個不在京里候榜的。候榜那天晚上,往往酒食相聚,名為“吃夢”,做了“好夢”的是東道主,落第的白吃,就是“吃夢”。
陳鑾跟一些湖北的鄉試同年,在一起吃夢,就在下榻的前門外西河沿的“福興棧”置酒。酒在口中,事在心裏,一聽大門外人聲嘈雜,有人拉長了嗓音:“捷報——”喊了進來,同席的人的神色便都變了。有的含着一筷菜在嘴裏,有的捧着酒杯在手裏,都似中了“定身法”似的,就那副樣子側耳靜聽。
中了的喜心翻倒,未中的強自鎮靜。到夜半報到二百多名,陳鑾看看沒希望了,想起那夜小紅的叮嚀,差一點傷心得掉眼淚。
“希望在後頭!”有個中了的同年安慰他,“芝楣,以你的手筆,一定中在‘五魁’裏面。”
鄉、會試第一名到第五名,都叫“五魁”。五魁揭曉在半夜裏,到那時候,凡是書吏、號兵、入闈官員所帶的聽差,一個個點起明晃晃的紅燭,圍着填榜的桌子,名叫“鬧五魁”。鬧五魁所點燃過的殘燭十分吉利,據說童子開蒙第一天晚上點了這段殘燭念書,將來一定高發,因而可以拿它來賣錢或送禮,為此鬧五魁總是鬧得很熱鬧。
“第五名,陳鑾,湖北江夏人——”紙條塞了出來,做那報喜“買賣”的頭兒連升三,皺一皺眉說,“五魁裏面夾了個窮鬼,又是湖北,真是財神爺不照顧,苦買賣,哪個去!”
“我去!”有個矮子,一把從連升三手裏把紙條搶了過來,“頭兒,你有眼不識泰山,頭報不報江夏,要報江寧。”
“老高!”連升三問那矮子,“這是怎麼說?”
“這位新貴人是江寧大鹽商查百萬的女婿!”
“啊,啊,快報江寧。”
一句話未完,有人大聲喊道:“會元出來了!”
連升三不問姓名,先問:“哪裏?”
“廣西臨桂!”
“又是這麼遠的地方!”連升三說,“臨桂的文風盛!我看,是哪個?”
“陳繼昌。”
“陳繼昌是解元。看下個月的殿試,出個‘連中三元’,乖乖,我要親自到廣西走一趟了。”連升三把手往下一揮,“閑話少說,快去搶頭報。”
6
“矮子”老高,十天工夫趕到江寧,比兵部的驛差還快。趕到江寧城裏,累得氣喘不止,但不敢落店休息,問明查百萬的住處,拍馬就走。
查百萬過六十整壽生日,唱三天戲。這天是正日,賀客盈門,正周旋不暇的當兒,管家趕進來報告說:“京里有報喜的來了。”
“京里報喜?”查百萬大為詫異,“報什麼喜?”
“老爺請聽!”
大門外矮子老高,扯開“正宮調”的嗓子喊道:“捷報——”
一路喊,一路大踏步走上壽堂。屈一足跪下,展開一張四尺長、一尺寬的梅紅箋,上面寫的是:
捷報
貴府姑少爺陳鑾應本科會試高中第五名進士
報喜人高升
“查老爺!恭喜,恭喜。雙喜臨門,既富且貴了!”矮子老高磕個頭說,“小人叨貴府姑少爺的光,討杯壽酒吃!”
“好,好!吃酒,吃酒!”
“還要請老爺放賞。”
“好,好!放賞,放賞!”
一句話不曾完,只見查百萬臉色慘白,搖搖欲倒。賀客無不大驚失色,還不曾開口相問,查百萬悄無聲息地栽倒在猩紅地毯上,壽堂上頓時大亂。
外面亂,裏面也在亂。查百萬的愛女湘紋放聲大哭:“苦命啊——”
湘紋是見過陳鑾的,當然,那是屏風後面的悄悄窺探——五年之前,查百萬親自選定東床,喜訊傳到深閨,少不得有中表姊妹和丫頭們起鬨,慫恿湘紋趁陳鑾拜見“岳母”時,去看一看未來的姑爺。她也自然有一番做作,而終於在女伴強拖硬拉之下,半推半就地在大理石屏風後面偷望了一眼。就這一眼,陳鑾的影子已印入心版,時隱時現。花前月下,悄無人時,那個挺拔儒雅的影子倏然浮起,不知給她帶來了幾許閑愁。尤其是在不經意時獲知陳鑾的境遇,一寸芳心終夜動蕩,而再也想不到會演變成當筵退婚這麼一個結局!消息初傳,背人垂淚。丫頭們常常會在清晨為她理床時,發覺枕頭是濕透了的。
如今是再也不能掩飾自己的心情了!倘若當時“不顧羞恥”,哪怕以死要挾,非陳鑾不嫁,事情還可以挽回;如今寒士吐氣,青雲直上,若說重修舊好,即令陳鑾願收覆水,旁人總當自己想嫁的不是陳鑾,而是一名新科進士,心跡難明,又有什麼臉進陳家的門?
一念之差,悔恨莫及,很快就懨懨成病了。
四月二十一日殿試,新進士一大早到達宮門,聽禮部儀制司官員唱名,名次單數從左掖門進,雙數由右掖門進,在太和殿前排班。只見王公大臣,已經各具朝服,肅立候駕。不久,作樂鳴鞭,皇帝升座;鳴贊官贊禮,三跪九叩已畢,體仁閣大學士曹振鏞從預設在殿東的黃案上,取了密封的試題,捧交給跪在正中的禮部尚書黃鉞——殿試的題目是“策問”,以皇帝的語氣發問,經史時務,無所不包。應試的人逐條答覆,照例用“臣對臣聞”開頭,而以“臣末學新進,罔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慄隕越之至。臣謹對”作結。這就是“金殿對策”。
但是文章做得好,並不是太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字要寫得好。殿試的卷子稱為大卷子,用宣紙精製,紅線直行,並無橫格,而善寫大卷子的,能寫得勻整劃一,彷彿有橫格一樣。字要“黑大光圓”,筆畫須合乎制式,稱為“館閣體”。陳鑾在大卷子上頗有功夫,寫完交卷,自己相當得意。
卷子自然先派大臣看,因為是皇帝“臨軒策士”,所以看卷子的大臣,不能稱為“主考”,也不能稱為“閱卷大臣”,叫作“讀卷大臣”,定例是八員。這八人在二十四日那天,齊集文華殿讀卷,看中了便在彌封的卷子上加個圈,所以有八圈的卷子必是上選。
這次上選的卷子一共十本,由八大臣公定以後,進呈皇帝欽定名次。有時依原來的次序,有時特加拔擢,第一本不一定就是狀元,不過這樣的情形不多。
這一年就是依讀卷大臣所定的次序,皇帝臨御保和殿,看了進呈的十本卷子。拆閱彌封,第一本居然就是陳繼昌的,他也成為乾隆四十六年辛丑科蘇州錢棨“連中三元”以來,無獨有偶的第二人。
於是以曹振鏞為首的讀卷大臣一齊行禮相賀,說是“熙朝盛事”。皇帝也很高興,再叫拆第二本,也就是一甲第二名,這在三鼎甲中,稱為“榜眼”。榜眼是浙江杭州人,名叫許乃普,他家弟兄中,已經出過四個進士,加上許乃普就是“五子登科”,又成為科舉中難得的一個名目,皇帝越發高興。
拆開第三本,署名是陳鑾,皇帝看他的履歷,年齡二十三。“這也難得!”他問,“不知道這陳鑾儀錶怎麼樣?”
禮部尚書黃鉞是這一年會試的總裁,見過陳鑾,當即回奏:“陳鑾儀錶俊雅,臣為聖主得人恭賀。”
“這才好!”皇帝笑道,“年長貌陋的當探花郎,就煞風景了。”這是出自唐朝的故事,新進士中公推年輕俊美的同榜一人,遍探長安名園,何處花枝最盛便作為游宴之地。因此,一甲三名的“探花”,必得中了陳鑾這樣的人,才算名實相符。
因為有“連中三元”“五子登科”等難能可貴的名目,所以這一榜的人物特別為人注目,但陳鑾的故事,卻並不為人所知,報喜的仍舊報到江寧。查百萬笑在臉上,苦在心裏。湘紋那裏自然也瞞不住,從丫頭嘴裏得知“喜訊”,病勢越發沉重了。
7
照例,狀元授職為修撰,榜眼、探花為編修,都在翰林院供職。陳鑾是靠小紅相贈用縫在那套“寧綢夾襖”里的金葉子,兌換了四百多兩銀子,才能回鄉應試,中舉以後再進京趕考。在家時就跟老母說好了的,如果有一天得意,要娶小紅為妻,此時是酬願心的時候了。
然而好夢一時難圓,第一是剛剛到任,不能請假;其次,就算能請假,這筆為小紅脫籍辦喜事的費用尚無着落。所以在家書報喜以外,特為寫一封信給小紅,信中自然是躊躇滿志,得意非凡,表示不負小紅所望,同時他亦必如李靖與紅拂的故事,“非卿不娶”,但眼前卻還有困難,叮囑小紅等他三年。因為後年壬午又是鄉試之年,照規矩,這一科的三鼎甲一定都會放出去當副主考,一趟“試差”下來,總有千把兩銀子的收入,如果運氣好,放到廣東、四川等地,更為肥美,那時就可以請假回籍迎娶了。
小紅得到喜信,自然高興得終宵不寐。但是除了假母、鶯兒,她不敢告訴任何人。
“他要明媒正娶,是他的良心,不過,你們倒替他想想,從我們門戶人家裏,娶個正堂夫人回去,像話嗎?”
“那也沒有什麼不像話。”假母答道,“唐朝就有這樣的故事。”
那是指李娃封為“汧國夫人”的傳奇,小紅當然知道。“話不是這麼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我要替他着想,如果一說出去沸沸揚揚當笑話講,豈不是害了他的官聲?”小紅又說,“做官的人私德有虧,御史老爺是可以參的。不明內情的人說他荒唐,不顧朝廷的體面,娶門戶人家出身的為妻,那豈不是害了他?”
“害了新貴人,就是害了姑娘自己。”
“鶯兒這話說得對!”小紅大為點頭,“得意不可忘形,我想,只有悄悄兒卸了‘牌子’,尋個清靜地方,安安穩穩等他三年。”
“隨你,隨你!”假母是忠厚人,“我也搬開釣魚巷。不管他肯不肯認我當丈母娘,我總不能再幹這一行,坍他的台。”
於是小紅的假母託詞厭向風塵中討生活,結束門戶,帶着小紅、鶯兒,搬到蘇州去住。同時寫信告訴了陳鑾,說是杜門謝客,專等花轎。信中又說,還有些積蓄,辦喜事也夠了,只要能夠請假,盼他早為她定下名分。
8
“連中三元”“五子登科”的瑞兆,對皇帝來說,並不能替他帶來好運,就在這年七月二十五日,因為中風在熱河行宮暴崩。
事起倉促,找不到儲藏嗣君御名的“金匱”——清朝從雍正奪嫡以後,雖保持着東宮僚屬的“詹事府”,卻已不立東宮,繼位之君由皇帝事先慎重選定,親筆書名,藏入一個等於金匱玉匣的盒子中,嚴密封固,置在乾清宮“正大光明”這塊匾額後面。皇帝崩在行在,而“金匱”則在京師,專差去取卻不曾找到,最後是在一個小太監身上發現的,打開來一看,是傳位皇二子旻寧。同時已成為皇太后的鈕祜祿氏,亦特遣侍衛到行在傳宣懿旨,說大行皇帝生前曾口傳密諭:皇二子仁孝恭儉,將來當繼大位。於是皇二子嗣位,定年號為“道光”。
新君嗣位,照定製必開恩科,即道光元年辛巳鄉試,而陳鑾不曾奉派為考官。下一年壬午鄉試本科,他奉派為浙江的副主考。恩命下達當天,陳鑾派了一個在京里所用、極其幹練的長班孫貴,拿着他的信,專程趕到蘇州去見小紅,說是奉派主試浙江,皇命在身,關防嚴密,不能順道相訪。試差完畢,回京復命時,決定在蘇州逗留一天,聊傾相思。
哪知孫貴中道迎候,帶來了一個令人驚憂而奇怪的消息:小紅不在蘇州了,遷到什麼地方無人知道。
“這就不可解了!”陳鑾憂心忡忡地說,“就要搬家,也該告訴我啊!”
“說不定是錯過了。”孫貴這樣說,“搬得不多幾時,寫信到京里。老爺出京了,自然不曉得。”
“這話不錯!”陳鑾略微放了些心,趕緊寫信回京——他住在湖廣會館,托會館的執事查問,如有蘇州的來信,請他趕緊加封交驛差遞到浙江巡撫衙門轉交。
真正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湖廣會館回信,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什麼蘇州的信;如果有,不必囑咐,就會轉遞。會館這種事辦得多了,絕無差錯。
為此,陳鑾在闈中心神不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出了闈,跟正主考、工部侍郎顧皋商量,打算親自到蘇州去一趟。顧皋同情他的遭遇,答應了他。
“老爺!”就在他摒擋行李,將要上船時,孫貴來報,“有位胡老爺來拜!”
拿過名帖一看,是胡應山。陳鑾記起前恨,當時就放下臉來說:“擋駕!他來幹什麼?”
“特來道賀!”胡應山已經用很豐厚的一個“門包”買通了司閽,擅自跟了進來,此時在門外應聲,同時笑容滿面地踏了進來,連連拱手,“老世侄成了貴人,只怕不肯認我了。”
這話說得不中聽,但也就因為這一說,陳鑾不便拒人於千里之外,很勉強地答了聲:“胡老伯遠道見顧,有何賜教?”
“我來替老世侄作伐。不,”胡應山馬上又搖着手說,“實在是‘請期’。”
“請期,什麼期?”
“自然是洞房花燭的佳期。”
陳鑾大為詫異,因為他隱約聽說,湘紋抑鬱致疾,以致不治。如今胡應山怎又來“請期”?不過這話不便細問,也無須細問。他又冷冷答道:“胡老伯,此事萬難從命。當日筵前,一刀兩斷,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也難怪你,老世侄!當時你總看得出來,我着實替你生氣。事後你岳父受了你岳母的埋怨,長吁短嘆,悔恨無窮,說壞了他與令尊的交情。至於湘紋小姐,”胡應山合掌當胸,“天在上頭,說話要憑良心,知道了這個消息,尋死覓活,幾乎一命嗚呼!你岳父、岳母答應她重申前約,才把她勸下來,早就在佛前設誓,非陳芝楣不嫁!老世侄,你怎麼說?”
這番話說得陳鑾心裏七上八下,意緒如麻。查百萬勢利眼,岳母是好的,湘紋有此表示,更為可感。但細想一想又覺得不對。“那麼!”他問,“這話為什麼不早說?”
“這又是你岳父的主意,說藉此激勵你發憤成名,反正湘紋小姐等在那裏,不怕姻緣不諧。”
“這又不對了!在我成進士那時,為何不說?”
“這也是你岳父的主意,說此時芝楣余憾在心,碰了釘子倒不好。反正辦嫁妝也得預備兩三年,不如等日子長了,你心裏的氣也消了,一說即成。”
“哼!”陳鑾鼻子裏哼了一下,不知是冷笑,還是苦笑。
“老世侄!”胡應山又說,“如今試差已畢,回京復了命,請假回籍,省親完婚,到家總在臘月底,佳期定在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如何?”
“胡老伯,實在不能從命。說實話吧,家母已經替我另外定下一門親了!”
“另外定下親了?”胡應山吃驚地道,“是哪一家?”
是江寧釣魚巷裏的門戶人家,這話怎麼說得出口?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道:“姓李。”
胡應山緊皺着眉,想了一下,忽然眉目舒展地說:“這也不要緊!府上的情形我知道,三房合一子,就娶三房正室也不要緊,兼祧原有這個規矩。”
“那——”陳鑾不便說是不忍負小紅,只推到母命上,“那得家母允許了才行!”
“好!”胡應山很有把握地說,“一言為定。”
等胡應山一走,陳鑾的心思越發亂了,懷着恩怨糾結不知如何清理的煩惱,悄然到了蘇州,帶着孫貴微服相訪,只見小紅杜門謝客之處,秋陽滿院,人影杳然。在附近托問了好幾家人家,都說這李家很怪,平時不與鄰居往來,所以是什麼時候遷走,遷到什麼地方,一概不知。
萬般無奈,陳鑾只有去拜訪蘇州知府,約略道明來意,說是訪如此一個舊識,請代為派人查訪。官場最重科名,京里的名翰林這樣委託,蘇州知府答應一定儘力。於是陳鑾抱着無窮的希望,與顧皋會齊了,一起沿着運河北上復命。
到京不久,接着便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仍舊是胡應山。
“老世侄,我為你千里奔波,做媒做到這樣子,憑良心,是至矣盡矣了!喏,”他遞過一封信來,“不辱所命!如今看老世侄還有什麼推託。”
接到手裏,一看信封,就辨出是他母親的親筆。信里說,查家原是舊交,兩代交情,這門親事,還是該做。好在他是兼祧,先娶湘紋,后娶小紅,彼此姊妹相稱,亦屬無妨。同時又叫子早日請假回里,以慰親心。
母命難違,至少沒有再峻拒的道理。有許多話要跟母親當面說,無論如何先請省親假,總是不錯的。因此,他這樣答覆胡應山:“且待我面稟了家母,專函奉復。”
“好!好!”胡應山說,“一開了年,我到府賀節,面領回話。”
母命難違,陳鑾再也找不出託詞來拒絕查家的親事。但一則小紅的恩情銘心刻骨;再則對查百萬的余憾猶在,所以提出了這樣的條件:第一,將來小紅進門,湘紋須尊稱她“姊姊”;第二,誥封先贈小紅,次贈湘紋。這一來,名為兼祧,略同嫡庶,對湘紋來說是委屈的。可是“大冰”胡應山居然替女家允承了下來。
吉期定在開春三月三,一過花朝,查百萬由水路自江寧發女兒的嫁妝,這件嫁妝值十萬兩銀子,轆轤連江,鼓棹上駛,以查百萬的財力,居然請准了兩淮鹽運使,特派抓鹽梟的緝私營護送。陪嫁的除了妙年美婢以外,還有個乾癟老頭子,徽州人,是一名朝奉。查百萬送了女婿一爿典當。
然而在陳鑾看,這些遠不如小紅那四百多兩銀子來得貴重!小紅到底哪裏去了呢?如果她知道將臨的佳期——為查家看不起的陳鑾,仍舊娶了查家的女兒,會不會笑他沒志氣?或者不明內情,只當自己如鼓詞上所描寫的陳世美、王魁之流,忘恩負義,因而一氣尋了短見?
不會的!倘或小紅有此想法,一定會出頭理論,本來就定了嫁娶之約,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嫁陳鑾,除非——
陳鑾驚出一身冷汗,一顆心七上八下,動蕩得久久不停。實在事太蹊蹺,小紅和她的假母,必是遭遇了不測之禍,被劫持幽閉着無法出頭;也可能委蛻黃土,今生今世再無見面之日。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傷心——世間有婚期將至,因為捨不得爹娘,人前背後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而如今有了個淌眼淚的新郎官!
“是你!”用秤桿挑開紅羅蓋頭的陳鑾,不知自己是眼花還是在夢中,真有不知斯世何世的感覺。
是小紅!那也可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一個新娘子,什麼垂頭不語羞澀,恍如不知不聞?這個新娘子卻盈盈含笑,軒眉揚臉,而且伸出一隻手來,要新郎官為她握着,然後問出一句很奇特的話來,“大爺,你知道我姓什麼?”
“你?不是姓李?”
“不是!”小紅答道,“從前姓李,現在姓查!”
“對!你姓查。不然怎麼會是坐了查家的花轎來!”陳鑾取下帽子,搔搔頭皮說,“可是你怎麼會姓了查呢?”
“說來話長,你先寬了衣。”小紅回身喊道,“鶯兒!”
從套房中翩然現身的鶯兒,輕倩地笑着:“大爺!不,姑爺,新姑爺!”她跪了下去:“鶯兒給新姑爺磕頭,賀喜,討賞!”
“有賞,有賞,這不在話下。”陳鑾拉着鶯兒,情急地說,“好妹妹,你們主僕倆不要捉弄我了,快說給我聽吧!可知道我找得你們好苦?”
“眼前不在這裏?”鶯兒指着小紅說,“再也逃不了的,有話不會在鴛鴦枕上好好去說?”
說著先替陳鑾寬去袍褂,服侍小紅卸妝,然後為新夫婦鋪好了床,悄悄從新房中退了出去。小紅嫣然一笑,扣上屈戌,雙雙入帳。
鴛鴦枕上,款款密語,才知道當陳鑾發覺小紅家人去樓空,焦急得不知何以為計之際,小紅正安安穩穩住在湘紋的香閨中,做查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是查家門下哪個高明的食客,訪聞得有小紅贈金於窮途末路的陳鑾的這段義行,以及她杜門待嫁、隱身蘇州的芳蹤,因而獻議,由查百萬收為螟蛉,作為湘紋的替身,依舊歸嫁陳鑾。
“我想這樣也很好,”小紅說道,“爹爹無女而有女,也保全了府上與查家的兩代交情。我呢,總算托足高門,勉強可說,不辱沒你探花郎的身份,一舉三得,何樂不為?”
“妙,妙!”陳鑾感動異常,“設此謀者,不亞於陳平的‘奇計’!就是一樣不好,何以不先告訴我?”
“這為了遮人耳目,爹爹不願人家知道我原來的身份,接我回家時,做得極其秘密——江寧都知道查百萬嫁的是親生愛女,不曉得是李代桃僵的查湘紅。”
“查湘紅?”陳鑾笑道,“這一段就像跟湘紋是同胞姊妹了。”
“但願你這麼想!”小紅又說,“湘紋姊姊為你抑鬱而亡,你也須念着她才好!”
“自然!生死情誼,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這一夜細訴悲歡離合,小紅貪聽他闈中得意,金殿傳臚,不覺東方既白。花燭良宵,竟成虛度!然而這不是什麼憾事,地久天長,多的是蜜樣的歲月,何爭此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