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中人

袋中人

袋中人

“您老找人嗎?”

“我住店。”米文信說。

一大早來住店的也有,掌柜不以為意,只拉長了聲音喊:“招呼客人哪!”

“來了,來了!”有個夥計奔了上來,對米文信略一打量,隨即賠笑問道,“您老尊姓?打哪兒來?”

“我姓米。從三原來。”

“我叫劉二。米大爺的行李在哪兒?”

“我沒有行李。”

“牲口呢?”劉二指着拴在店門外一棵歪脖樹上的黑驢問,“那是您老騎來的吧?等我把它先牽到槽頭上去,再來招呼您老——兵荒馬亂的,畜生比人值錢,一轉眼就叫人牽走了。‘馬鷂子’的部下——”

“劉二!”有人大喝一聲,倒把米文信嚇一大跳,轉臉看時,但見掌柜怒容滿面,“你要作死啊!簡直就是溺壺嘴,不管臭不臭,別別別倒個沒完。”

米文信知道,就是為劉二提了“馬鷂子”三個字。他也有些怕事,看一看四周,沒有誰像“馬鷂子的部下”,替劉二也替自己放下了心。

再看劉二時,他吐一吐舌頭窘笑着。“米大爺,”他一面順手摘下一把撣土的布撣子,一面招呼,“您老跟着我來!”

“小二哥!”米文信喊住他說,“慢一點兒,我有話。”

“是了!”劉二站住腳,“您老吩咐吧!”

“我要個單間。”

“單間有。”劉二把兩手空空、舊袍布鞋的米文信又打量了一眼,然後用提醒的語氣說,“房錢可不一樣噢!”

“得多少錢一天?”

“價錢不等,得看大小。”

“小一點兒不要緊。”米文信略有些忸怩地說,“要獨院兒的才好。”

這一說,劉二可又注意了,看他的二十歲不到年紀,肉白皮嫩,說話細聲細氣,還帶着點兒娘娘腔,頓時“領悟”:亂世避難,常有幼婦少女,喬裝改扮,避人耳目,所以要單間,還要獨院。

“獨院可沒有了,我給你找個單間,有一道角門,開門出去就是廚房,”劉二略停一下說,“晚上要洗個腳什麼的,用熱水也方便。”

他的意思是不伺候“堂客”的洗腳水。米文信哪裏會想得到他的七彎八轉的心思,所關心的是房錢。“小二哥,”他怯怯地問,“那得多少錢一天啊?”

“五錢銀子一天,帶飯;不帶飯,折半。”

“我不帶飯。”

“主隨客便,您老請!”

於是引入西跨院——是個狹長的院子,南北兩對面,各有一明一暗、連在一起的兩間房。米文信沒有眷屬,又沒有行李,一個人住是太大了一點。

“您老住北屋吧。喏,”劉二推開一道角門,“這兒就是大廚房。”

大廚房正在炒菜烙餅,鍋勺叮噹,油煙瀰漫,香味撲鼻。米文信咽了口唾沫,趕緊說道:“快把門關上吧!煙子大。”

“是啦!”劉二把布撣子遞了過去,“您老自己撣一撣,我去沏茶。”

米文信撣凈了一身黃土。劉二捧來一木盆洗臉水,水中坐着一壺茶,取出來斟上一杯,往米文信面前一擺,就待轉身而去。

“小二哥,你請等一下,我跟你打聽點事。”米文信又是未語先紅臉的娘娘腔,“王輔臣的營盤在哪兒?”

這一問讓劉二又吃一驚!王輔臣就是他剛才提到過的“馬鷂子”,原任甘肅平涼提督,曾蒙當今康熙皇帝面賜設在御座前面的“蟠龍豹尾槍”,不想也跟着吳三桂反了,在寧羌殺掉經略大臣莫洛,一路往東打了過來。如今是兩軍對陣,定西大將軍貝勒董額正駐西安。這像妞兒一樣的“米大爺”,由清兵的地界過來,問王輔臣的營盤要幹什麼?

看到劉二青黃不定的臉色,米文信知道他誤會了,這誤會非同兒戲,只好紅着臉又問:“聽說有四兩銀子一個的——”他說不下去了。

“噢——”劉二對自己又好氣又好笑。完全弄擰了!這“米大爺”生得像妞兒,其實是地地道道的“爺們”。

“四兩一個,四兩一個!”營門口,王輔臣部下的一名小校扯開嗓子在招攬買賣,“交銀取貨,老少無欺。要買趁早啊!”

看的人多,買的人少。米文信有些拿不定主意,手裏緊緊捏着五兩銀子,只踮起了腳往營盤裏面張望——進營門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無數布口袋。口袋雖是一樣大小,但看起來形狀不一,有的直豎,有的橫擺,有的蜷成一團。那裏面是什麼?米文信這樣一自問,頓覺身子裏面有股氣力在向外頂,藉著這股子勁,從人堆里沖了出去。

等衝到營門前才看清楚,十幾雙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臉。米文信頓感氣餒,但想到有更多同樣的、彷彿在等着看把戲的眼,他才知道自己是處在騎虎難下的窘境之中,除卻向前別無可以解消窘境的路,於是強自鎮靜,邁着從容的步伐,走向設在營門旁邊的用門板搭成的一張條案。

條案後面或坐或立的有五六個兵,其中一個迎面笑道:“嗨,小白臉!你是找媽還是找媳婦?”

“他是找姥姥——”

“你們幹什麼!”為頭的一個出面干涉,“做買賣就做買賣,別亂開玩笑!”

等交上了四兩銀子,有人帶着他去“領貨”。走得遠了,米文信趕上兩步,叫一聲:“總爺!”接着把一兩銀子塞了過去。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會意地點點頭:“我讓你自己挑一個!可是准摸不準看,一看,我們這個買賣就做不成了!”

他們所賣的是從甘肅一路擄掠來的女人,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每人一個布口袋,口子密密縫住,四兩一個論袋賣,好壞各憑運氣。如果可以看一看,年輕貌美的搶着買,既老且丑的沒人要,那不是生意經。所以就這“准摸”,也還是一兩銀子的功效。

米文信自不免失望。“總爺,”他說,“你指點一下子,行不行?”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誰好誰壞。反正你自己去摸吧!”那人接着又說,“也罷!看你這樣子,怕是從沒有碰過女人。我教你一個訣竅,你摸兩個地方……”

“啊,啊!”米文信被提醒了。上了年紀的女人,腰肢臃腫、腳如豬蹄;若能摸到細腰纖足,自然青春貌美——就算貌不美,只要年輕而又細腰纖足,也盡值四兩銀子了!

拜謝受教,米文信喜滋滋地隔着一層布去摸——縱然是隔着一層布,上手已令人心痒痒地渾身發麻。他心跳氣喘,口中發乾,不斷咽着唾沫,以致喉中咽咽有聲,好半天才能使心境略微平靜。

到此地步,手中才有分寸——胸部是摸不到的,都用雙手環抱在胸前擋着。有那潑辣的,竟從口袋中搗了一拳出來,打得他的鼻子又酸又疼。學個乖,只摸腰為妙。

連摸四個,都像老母豬。摸到第五個,人是跪着的。米文信先從後面去摸她的一雙腳,估量三寸有餘、四寸不到,心裏在想:這下有點意思了!於是往上摸了去,豐臀而細腰。米文信的呼吸立刻就困難了,這是個像花朵開到盛時的少婦!

正想開口說:就是她!口袋中咯咯地笑了起來。

“別那樣子亂摸,摸得人怪癢的。”

這算是什麼路數?米文信正在發愣,只見口袋一扭有一小塊地方微微發亮,定睛細看,方始瞭然,口袋上是個小洞,湊在洞口的是一隻眼睛。

“嗨!傻瓜。”是打情罵俏的聲音,“還發什麼愣,快把我扛了出去嘛!”

陪在旁邊的那個兵對米文信笑道:“是看上你這個小白臉了!怎麼樣,要能過得去,你就要了她吧!”

“對了!你聽這位總爺的勸,包你不吃虧,我白天替你洗衣服做飯,晚上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那個店,別愣着了!”

原本有些心動的米文信,聽她這話反倒詫異。“姑娘!”他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呀!我什麼也不幹。良家婦女還能幹什麼?”

“噢!”米文信連連倒退,“是,是良家婦女,我不敢無禮!”

口袋中極叫:“噢,噢,你回來,我有話說!你聽我說嘛!”等米文信不理她,那聲音可就變了:“你個瞎了眼的窮酸小短命!有福不會享,真是討飯的命!去你娘的——當了你娘的裹腳布來買老婆,你還想怎麼樣?想娶個公主啊……”

終於摸中了一個,細腰一捻、纖足一握;摸她身上時,不言不語,只是退縮,可想而知是個舉止穩重、謹守禮法的好女子!

“你帶走好了!”那兵向米文信說,“口袋不能在這兒打開,不然哭哭鬧鬧麻煩。我勸你出了營門也別打開,要跑了你沒有地方去找人。扛回家趕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飯,她就死心踏地跟定你了。”

“是的。”米文信欣然受教,把口袋扛在肩上,出了營門。

營門外那麼多人在看,米文信要過這一關真不容易,鼓足了勇氣,紅着臉低頭疾走。好在客店不算太遠,到了那裏,進門是最後一關,過了這道令人難堪的難關,以後就是“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日子了。

“米大爺,恭喜,恭喜!”劉二迎門作揖。

“別取笑了!”米文信盡量裝得洒脫地說,“還不知道人怎樣呢?”

“一定是個大美人兒呢!”劉二說,“米大爺,我替你扛進去!噢!”他自己在額上打了一巴掌,“這得米大爺自己費勁!”

圍着看的人都笑了。“請吃喜酒啊!”有人高聲嚷着。

“當然,當然!”米文信只求脫身,不顧自己身上只剩下兩把銀子,滿口答應着,“回頭奉請各位喝一盅。”

說著,把口袋扛到西跨院,在北屋炕上放倒,深深喘了口氣,心裏在想,得先有兩句話交代,同時,也不能讓新娘子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狼狽樣子。於是一面拿冷手巾擦一擦,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整,一面在打“開場白”的腹稿。

“小姐!”他用很溫柔的聲音說,“這是天賜良緣!我姓米,名叫文信,文件的文,信義的信。家住三原東村。你嫁了我,眼前的日子苦一點,不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我將來一定掙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封給你!客中不便,諸多簡慢。患難之中,不講繁文縟節,只要情真意誠心好就夠了,你說是不是呢?”

袋中沒有任何聲音。這當然是害羞的緣故,米文信這樣在想。

“小姐!你受苦了。現在,咱們先見見面吧!”

說完米文信扶起口袋,張口咬斷了線頭,用發抖的手抽着線,但見袋中人極力往下縮,彷彿怕見人似的。米文信沉不住氣了,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一扯,應手是清脆的裂帛之聲,袋口大張,探頭往裏一看,米文信大吃一驚,疑心自己的眼睛看花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頭白髮;再看時,還是一頭白髮!褪下布袋細看,真的娶回一個姥姥來了。

“唉——”米文信長嘆一聲,雙淚交流,心裏那份窩囊的感覺,逼得他簡直要尋死。

屋子裏是無論如何坐不住了,一衝而出,搖搖欲倒,趕緊扶着柱子把頭低了下去,心裏只是自問:“怎麼辦,怎麼辦?”幾兩銀子是說了多少好話告貸來的,鬧這麼一個笑話,成了終身的話柄,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喂!那位小兄弟,怎麼啦?”

米文信抬眼一看,南屋正走出來一個老頭子,昂着頭,精神極好,這時已含笑走了過來,顯得極其友好。這樣子的態度,米文信即使懊喪欲死,也不能不強打精神來招呼。

“貴姓?”那老頭子說了這一聲,又關切地問,“你哪兒不舒服?氣色很壞!”

“不要緊,不要緊!”米文信不肯說實話,拱拱手說,“您老不用管我,請吧!”

“走,走,這兒有名的‘西鳳美酒’,我請你。”

“多謝,多謝!萍水相逢,不便叨擾。”

“喝喜酒嘛!”

“喜酒?”

“是啊!喜酒——”

那老頭子得意揚揚地敘述他的艷遇。跟米文信一樣,他也是花了四兩銀子買了個女人,但不像米文信那樣東摸西摸,隨便扛了一袋就走,不想倒是十七歲的大姑娘。

“我今年六十七,姓劉,整整比那妞兒大五十歲,快進棺材了,還有這麼一段艷福!小兄弟,你說,該不該請你喝喜酒?”

這一說,米文信更不肯去了。無奈劉老頭人如蠻牛,力大無窮,到底讓他硬拖走了。

“我姓葛,小名玉兒,家住平涼,一家人都叫馬鷂子手下——”說到這裏,葛玉兒已是泣不成聲,一伏身倒在土炕上。因為眼淚已經流干,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着。

“姑娘,姑娘,你別難過,我說個笑話給你聽。”那老婆子不管葛玉兒有沒有聽笑話的心情,管自說了下去,“有個二十歲不到的窮書生,想媳婦兒想得快要瘋了,誰知花了五兩銀子買了個姥姥回來,你說好笑不好笑?”

好笑是好笑,葛玉兒卻笑不出來,而且也不明白,何以五兩銀子——當然這也沒有閑心去追究。

“唉!”老婆子重重嘆氣,“我不叫老天爺,叫它老糊塗,偏生就這麼顛三倒四的,害了你,也苦了我,這麼大年紀受這麼樣子窘!老天爺老糊塗,真坑死人了!”

可不是坑死人,可不是老糊塗!倘使不糊塗,如何錯點鴛鴦?要老的配老,小的配小;哪怕窮書生,也是好姻緣。自己家破人亡,大劫餘生,還存什麼奢望?只是跟這六十七歲的糟老頭子去過活,實在片刻不可忍。今夜人靜,如果其來相逼,只有一根索子跟了泉下爺娘去了。

想到這裏“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但立刻有一隻乾枯的手掩在她嘴上。“姑娘,別哭!”這次的聲音是帶着警告的意味,“哭聲招了人來,不好!你聽我說,我跟你換一換,換衣服,也換地方,你睡到我那兒去,明兒一大早就走,跟着那姓米的小夥子回去過活。”葛玉兒不哭了,倏地站起身來,一雙紅得腫了的、但眸子依然清澈的眼,睜得好大地望着那老婆子,眼中是說不出的驚喜和迷茫。

“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姓米的雖窮,卻是讀書人,也有志氣,他說要掙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封給我。”老婆子忍不住好笑,“我可沒有這份福氣,我把一品夫人的誥封送了給你!”

“那麼,婆婆,你,你怎麼辦呢?”

“我當然嫁姓劉的。”

“就怕他——”

“你是怕他不要我?不要我就拉倒。他看不上我,我還嫌委屈呢!”

“是,婆婆嫁他也委屈。就怕他跟婆婆鬧,這老頭子氣力很大,一隻手就把我連口袋一起提回來了。”

“他氣力大,我不怕。我自有法子治他!”老婆子想了想,歡喜顏開地說,“你叫我婆婆叫得好!你就算我的孫女兒。萬一要讓劉老頭追上了,告到當官,你只說是婆婆我做主,把你許配了姓米的,這官司就准贏不輸了!”

葛玉兒細想一想,果然有道理,立刻就下了炕,叫聲:“婆婆!孫女兒給您老磕頭。”

“起來,起來!我可沒有見面禮兒給你,將來找補吧!”說著,把葛玉兒攬在懷裏,教了她一些話,最後叮囑,“你別忘了,你婆婆娘家姓李,家住泰州雙鶴村。”

真是天從人願!劉老頭喝得爛醉如泥。米文信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弄回客店,送入漆黑的南屋,借月光看清了土炕,把他扶着躺下,管自走了。

回到北屋,想起那老婆子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心裏就像剛吞了什麼髒東西似的堵得難受,自然再也沒有勇氣睡在一張炕上,悄悄兒坐在外屋想心事,如何處置這“細腰纖足”的袋中人?

正想得如困愁城、五中煩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聽得叩門聲響,開開一看,滿頭銀髮,映着月色,閃閃有光,大為訝異。

“你沒有在屋裏呀!”

李婆子的猜測對了!她人在南屋心在北,窺探良久,毫無動靜,心知一個不肯上炕,一個羞於開口,若到天亮才發現這出調包的把戲,那就會誤了大事,所以趁着劉老頭鼾聲如雷、醉得人事不知的機會,特為走了來說破了它。

“婆婆!”米文信還不脫書獃子的意味,“這一來,未免損人利己——”

“咄,該死的小畜生!”李婆子真像嚴厲的祖母訓斥孫子,“我損了劉老頭什麼?你就把你婆婆看得這麼不值錢!”

“是,是!此是各得其所。婆婆的安排,妥帖之至。”

“別跟我犯窮酸了!你把玉兒叫起來,一起在我面前磕個頭,就今晚上做了夫妻吧!”

和衣而卧的葛玉兒,不待米文信來喊,自己爬下炕來,有意無意的,藉著月光,望一望未婚夫婿。自然看人也得讓人看,米文信一瞥之下,驚喜莫名,不由得先跪了下來。“婆婆!婆婆!”他激動地說,“我供您老的長生祿位!”

天色大明,西跨院裏大吵大鬧,簡直要把南屋給拆毀了似的。

房客、劉二、掌柜的一起趕了進來,只見劉老頭眼紅如火,從屋裏沖了出來,一隻手抓開衣襟,一隻手使勁捶着胸,氣急敗壞地吼道:“他媽的!把人的肺都氣炸了!他媽的,我非揍死那個老婆子不可!”

說著一跳老高,又要衝進屋去。看樣子要出人命,大家一擁而上,拖住了他。劉老頭本來就有氣力,又是怒極了的時候,所以五六個人都制不住他,只見他大吼大叫,把個胸脯捶得“嘭嘭”地響。最後是角門裏出來了一個廚子,是個兩百斤重的大胖子,將身子往他面前一站,才算把他堵住。

“有話好說嘛!”掌柜的喘着氣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問那老娘們!我不揍死她,就得跟她打官司——”

劉老頭斷斷續續地敘述經過,說昨夜因為喜得嬌妻,貪杯過量。到早晨醒來,只見嬌妻變了個滿頭白髮的乾癟老婆子,大驚之下,追問經過。那老婆子竟說他那嬌妻是她的孫女兒,已經做主許了姓米的,自己是“代孫出嫁”。

他的話還沒完,沒有一個人能忍住笑,這下越發激怒了劉老頭,又要往裏沖。掌柜的忍笑拉住他說:“你打死她也沒有用,咱們好好商量。”

“對了!”有個跟劉老頭相熟的客人說,“老劉,你那頭驢,腳程不是挺快的嗎?快追下去截人是正經。”

話剛說完,有人接口:“追上了也沒用。”

聲音是清勁蒼老的老婦人聲音,卻不見人影,最後才發現是在廚子身後。等廚子把他那兩百斤重的身子移開,大家一看,無不發笑——李婆子穿着葛玉兒的衣服,是蔥綠緞子綉白蝶的夾襖,下面一條月白綢子的百褶裙,襯着那干黑的麵皮、雞爪似的手指和一頭披散了的白髮,簡直就是個老妖怪。

模樣長得怪,神色卻極其莊重,她不慌不忙地指着劉老頭說:“請各位大爺評評理,他今年六十七,愣要娶我十七歲的孫女兒,這不是傷天害理嗎?”

“去你的!”劉老頭大吼,“什麼是你的孫女兒?你孫女兒怎麼不藏在家裏,會跟我來在這兒?”

“你這話別問我。反正一句話,我不要你這麼個孫女婿!”李婆子說,“我孫女兒名叫葛玉兒,順治十六年七月初七子時生人,今年十七歲。你拿得出庚帖,說得出媒人,我把孫女兒給你。拿不出來,你就說出大天來也沒有用!”

“你們看!你們看!”劉老頭氣得臉色蒼白,咬牙切齒地說,“這個老娘們不講理到這個地步。他媽的,我問你,花四兩銀子一口袋買來的,哪兒來的庚帖?哪兒來的媒人?”

李婆子囅然而笑,神情愉悅,別具嫵媚之致。“我知道你心疼那四兩銀子。”她掠一掠鬢髮笑道,“我不也值四兩銀子嗎?”

這一笑,陡然引發了如春雷乍動般的爆笑。不笑的只有劉老頭,氣得直罵:“死不要臉!虧你說得出來,‘代孫出嫁’!也不嫌牙磣。”

剛低下來的笑聲,又為這“代孫出嫁”一新語,重新提了起來:“劉大爺,我看你將就點兒吧!老夫老妻老伴兒,也是喜事。咱們今兒湊個份子,給你賀賀!”

“不行,這老娘們比我還大兩歲。不行,不行,決計不行!”劉老頭改了主意,一跺腳往後就走,“我非攆了去,把人找回來。”

攆了去還是一場空。日暮回店,劉老頭喝着酒罵人,這回是大罵米文信,說他狼心狗肺,拐帶朋友的嬌妻;又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說是瞎了眼看錯了人;最後又說好心沒有好報,發誓從今以後,不做半點好事。

罵得倦了,人也醉了。半夜裏醒來,頭像刀劈似的痛,喉頭幹得如火炙似的,這時哪怕是陰溝水,都得喝它一個痛快。

“何苦!喝那麼多酒!”

雖是體貼的聲音,但劉老頭不願理她,把個臉扭了過去。

“替你沏了壺茶在那兒,燜透了正好喝。來吧!”

這一下劉老頭不理她也不行了,但還是有點兒於心不甘,而且也抹不下臉來,只好不作聲,意思並不拒絕。

於是一碗不涼不熱、既苦又香的濃茶送到他唇邊,劉老頭張嘴就喝。喝下去渾如瓊漿仙露,他自嫌不足。而李婆子不用他開口,她知道他不會開口,自己又倒了一碗來。

口是不渴了,頭還疼得厲害,心念剛動,發覺一塊涼涼的手巾覆在額頭。劉老頭不動也不說聲謝,只是閉上了眼,心裏七上八下地只恨自己不爭氣,不該喝醉,以致無端見她這番情,糊裏糊塗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他不作聲,李婆子也不嘮叨,坐在他身旁,不斷替換涼手巾。換到第五遍,劉老頭忍不住出了聲:“行了……”

於是聽得“撲哧”一笑。“你也會說話呀!”李婆子說,“我只當你是啞巴呢!”

開出口來,倒也有些趣味,但劉老頭總覺得自胸至腹,有股冤氣竄來竄去,找不着出路,所以李婆子越是這種像老伴兒說笑的口吻,越是使他覺得窩囊,自己恨自己,差一點又要打自己的嘴巴了。

“你不愛說話,就想你的心事吧!我可累了。”李婆子嘮叨着,“伺候了一輩子的酒鬼,臨了兒還是伺候酒鬼。這叫什麼命啊!”

劉老頭一聽有氣,不由得要說:去你的,誰稀罕你伺候!而話到口邊,不知怎麼像唇齒間築着一道壩,就是漫不過去,咽了口唾沫,翻了個身,覺得這樣側睡,比仰臉朝天舒服得多。

就這時發覺油燈滅了燈芯,然後聽得門響。劉老頭倏地轉臉朝外,哪裏望得見李婆子的人影?

“這老娘們!”劉老頭咕嚕着,“他媽的,‘一塊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吹不得,彈又彈不得’!她去她的,睡覺!”

於是又翻身向里,卻總覺得心不定,風聲光影,一有動靜便凝神注意:是不是“老娘們”回來了?

終於回來了!確確實實聽得門響,劉老頭沒好氣地問道:“你上哪兒去了?”話一出口,覺得自己的話大為不妥,便又接了兩句:“出去也不把門關嚴了,進來個毛賊,偷了我的褡褳袋怎麼辦?”

裝錢的褡褳袋就在他枕旁,清醒白醒地守着,如何偷得去?這明明是沒話找話,李婆子懶得理他,從土炕另一頭爬了上去,鑽進預先折好的被窩筒,很快地起了鼾聲。

不知她是裝的,還是真的睡著了。整一夜的工夫,劉老頭就是在想這麼件“不相干”的事。

劉老頭雞鳴入夢,正午方醒,醒來時就聞見燉羊肉的香味,肚子裏隨即咕咕叫,一翻身坐了起來。

李婆子正在抹桌擺碗筷,看見他起身,便即說道:“我在你褡褳袋取了塊碎銀子,買了吃的,也買了穿的。”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灰布棉襖,加以解釋:“我總不能穿我孫女兒的衣服!”

“哼!”劉老頭心想,還說孫女兒,裝得倒真像。

李婆子沒有聲響,替他端來了洗臉水和一壺茶,接着是一壺酒、一盤饃,還有最要緊的一大碗蘿蔔燉羊肉,都放在了桌上,還順手拉開一張方凳,所欠的一句話是:趁熱快吃吧!

“你不愛說話,我不來討你的嫌。”李婆子平靜地說,“往開來想吧!四兩銀子做這麼一件好事,你還吃虧?你真要覺得吃虧,我託人捎了來還你,就交到這兒柜上。話說明白了,我可要走了!伺候了一輩子的酒鬼,可懶得再伺候酒鬼了!”說著,回身往外走,逕自出了跨院!

劉老頭一直在發愣,不知自己該如何應付。突然,如夢方醒似的奔了出去,望見李婆子的背影,大聲吼道:“回來!你不跟我回家,走哪兒去?你認命吧!你是伺候酒鬼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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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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