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睡蓮》(壹)
她來得晚。
但來得晚也有好處,不用佔位子。她每次都會坐到臨窗的座位上,至於坐哪張桌子,她不挑。
所以,他只要不坐臨窗的位子,都能悄無聲息地打量她,偷偷摸摸地觀察她。
他,他是偷窺狂嗎?
他當然不是。
他也可以是。
他的眼裏自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人。所以,他是一個神聖的,愛的觀察者。
但這一切到了她眼裏,卻極有可能變成——處心積慮的壞人,無法無天的變態。
他這樣肆無忌憚地看她,徵求過她的意見嗎?
沒有。
這事他悄咪咪咪地幹了一個月。
三月是大月,算上最後一天,嗯,剛好31天。不用除去周末,周末她也來。
她每晚都來。通常是21:05出現,凌晨01:30離開。
這是一座臨湖的百年圖書館,是歷史文化名城桂城的地標和文化名片,一年365天,全部處於開放狀態。
不同年齡、職業、身份的人靜坐期間,看書,學習,查資料,也有成年人把需要靜心的工作帶到這裏來做。
她就是來學習的,帶了課本和作業。
她不像他,她需要這樣一個安靜的學習環境。
結果,偏偏在這種環境裏,碰到一個堅持不懈的偷窺狂,想必她心理惱火,只是還沒有找到機會發泄,或者不滿情緒的醞釀,還沒到一個爆發點上……
他在等她泄憤。
等她開口跟他說話,他要怎麼狡辯?
我真是一點壞心都沒有。
我純粹是喜歡你。
喜歡一個人有錯嗎?
……她一定很反感。
他名聲不好。
一個男孩子,偏偏長了一雙桃花眼,最最標準的那種。從小到大,不知迷住多少女孩子,估計男孩也被他迷倒不少。
雖然他什麼都沒幹,但從高中開始,“多情”“風流”這樣的標籤就落到他身上,他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儘管他努力收斂眼睛裏的情緒,不讓雙目看起來含情,但那雙眼睛一看人,就……容易引發災難。
家人特別寵愛他。
老師特別喜歡他,就連歷屆同學口中傳說的,最凶的那幾個,對他也和顏悅色。
他不太喜歡笑,原本也沒多少高興的事。另外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吳森然說過,他笑起來很勾魂。
他既不是女鬼,又非黑白無常,他勾人家魂幹什麼,所以他輕易不笑。
他除了上課,就是窩在家裏畫畫,他這個人單調無趣得很。
要不是那晚有一個畫家的資料要查,他才不會在夜深人靜時出門。
還好他出門了。
不然怎麼能遇見她。
他埋頭看書,記筆記。
等他做完這一切,抬頭看一眼窗外,心裏想着更深露重,踏月歸家的凄涼與浪漫。
窗邊位子上坐着的那個女生,正單手托腮,看着他?
這種事情他見多了,決計不理會,不招惹,他理會不過來,也招惹不起。這大半夜的,萬一被糾纏,他要怎麼應對?
他站起身正要走,想想又覺得哪裏不對,他看向女孩。
她仍舊單手托腮,但早已不看他,她看窗外的月色。
她的眼睛,似醉非醉。
她,她也生了一雙情眼,非常標準的那種。
他重新坐了下來,之後他的眼睛就一直沒離開過她。她卻再也不肯看他一眼。到點了,她收拾東西就走。
第二天,他在圖書館裏等了很久,直到晚上才等到她。
他漸漸摸清了她的時間規律,他通常會提前一個小時等在那裏。
整整一個月,她明明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卻始終無視他。
他通過借書卡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烈焱,那麼美麗文靜的女孩幹嘛要取這麼滾燙的名字?
他叫寒山。她是要把他整個人燒了嗎?或者他應該改個名?
桂城不大。
圖書館所在的這一片,幾大名校彙集,都是低矮的古老建築,與周邊的高樓大廈形成鮮明對比。
他們竟然同校。太好了。
每天晚上,從圖片館出來,他跟在她後面步行五分鐘,就能把她送到學校門口。
他看着她從僅容一人通過的小門進入學校,直接消失了昏黃路燈的盡頭離開。
他在學校里有床位,但他情況特殊,他不住校。
他要回家。
他一個人住在距離圖書館不遠的一棟黃牆青瓦的二層小樓里,海棠和銀杏搖曳在二樓的窗外。
他的小樓前還有一個池子,裏面鋪着了好幾個花色的睡蓮。
他有時坐在一樓的院子裏聽風。
他有時坐在二樓的陽台上賞蓮,白色,粉色,黃色,紫色,藍色,他統統都喜歡!
他有時發獃,有時畫畫,有時捧着一本書看。
他喜歡逛周圍一公里的老字號食鋪,糖炒栗子,鐵板魷魚,香草排骨……沒錯,他喜歡吃炒的、炸的東西,喜歡各種焦香。
冰箱裏有冰鮮的食材。他有時間,有興緻時,會給自己做早餐,午飯,晚飯,宵夜。
他在等死。
他想要安靜。於是媽媽和奶奶給他安靜。
他一個人生活,還算愜意。
現在他愛上一個女孩,莫名地深愛,平靜的心湖盪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那麼輕,卻又陣陣如驚雷。
他第一次憎恨自己的命運。
他真要放手去追一個女孩,以他的家世、相貌、才學,未必追不到。
他只是特別地糾結、猶豫、痛苦。
他不想禍害她。
媽媽一定很愛爸爸,才肯跟他結婚,為他生下他。
也是,有多少人能抗拒爸爸那樣的青年?
爺爺、曾祖父年輕時也貌美,他們家的男子,個個天生一雙桃花眼。
她大概,永遠,不會主動跟他說話。
只要過程,不看結果的話,他或許可以,勇敢地向前邁一步。
說干就干。
他收拾了簡單的東西,去住校。
他的同學對他挺好,見他彎腰在高低床的下鋪鋪床、支蚊帳,都過來幫忙。
那天傍晚睡他上鋪的兄弟還帶他去了公共浴室。
他第一次在有別人的地方脫光光,淋着沒有蓮蓬頭的粗水管的冷水洗頭洗澡,一切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
有人看他光身子,他也趁機看了別人,禮尚往來嘛。
他打聽到了,她在第四食堂勤工儉學。
第四食堂算是學校里的貴族食堂,條件好的學生喜歡到這裏吃飯。他們不洗碗,吃完就走。因此食堂需要一個收盤的,一個洗碗的。
她和丁柱是同班同學,丁柱也是她在學校里為數不多的好朋友。
他們一起搭檔,在第四食堂幹活,和另外兩組搭檔輪班早、中、晚。
他發現,丁柱這個人比較愣。
在他說明來意,並提出極具誘惑的交換條件后,丁柱就變成了“為什麼”。
“為什麼要跟我換?”
“因為我喜歡她。”
“為什麼喜歡她?”
“因為她長得好看。”
“為什麼不用別的辦法?”
“有別的辦法,我還用找你幫忙?”
……
幾個回合下來,在他的情眼和微笑的攻勢下,丁柱招架不住了。
丁柱最後說,“我跟你換沒問題,但這事得焱焱同意才行。”
他叫她焱焱,這也,太親密了吧?
好在他們之間沒什麼,她沒有男朋友,這些,吳森然都幫他了解清楚了。
她模樣好,身材好,同樣長着一雙桃花眼,跟他一樣,除追求者眾多之外,她也頂着一頂“風流”的帽子。
她會同意嗎?
第二天一早,丁柱跑來宿舍找他。
她,竟然同意了。
他爽快地把家門鑰匙遞給丁柱,“阿柱,你隨便打掃,意思一下得了,掃完就在家裏喝茶看書,想呆多久呆多久。”
見他把自己當熟人和兄弟,丁柱很高興,臨走還不忘交待,“焱焱不喜歡拋頭露面,所以你負責收盤子。”
他點頭說好。
那天中午剛好輪到他們這一組值班。
他出現的時候,她沒有絲毫意外,她既不笑,也不說話。他也是。
他在前廳里“拋頭露面”收盤子時,引發了不小的騷動。
“是寒山耶。”
“他怎麼會?”
“好帥……”
尷尬嗎?有點。
后廚燒着煤球,空氣里瀰漫著嗆人的氣味。
她坐在一隻兌了洗滌劑的大盆前,快速地清洗着他抬來的,堆在一旁的餐盤。
食堂的員工把她洗好的餐盤拿到水龍頭下沖洗,在燒開的水裏燙過,壘成一摞,他便又抬到前廳去。
午飯高峰,時間緊迫。每個人都像機器一樣運轉。
等到不那麼忙了,她面前的盆水變得渾濁,很臟,很噁心,她似是渾然不覺。
之前她的手埋在泡沫里。
他千想萬想,沒想到跟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衝口而出的,“你,不戴手套?”
這今天收進來的,少說也有五百個餐盤,她一周這樣高強度地洗五次。
他吃驚極了。
他畫畫的,手很重要。女孩子的手不是更應該愛護嗎?
她雙手泡在髒水裏,看了他一眼,閑話家常一般,“戴手套洗得慢,不方便。”
她第一次跟他說話,音質柔和中帶了一些清冷。他聽着,很舒服。
他聽過她的聲音,學校的各種大小演出,她都做主持,那些主持腔聽起來比現在的音質激越、昂揚不少。
食堂大姐招呼他們打飯。
他們各自抬着餐盤,坐在後廚門外的椅子上,有風從輕綻的桂花樹間吹過,比煤球燃燒的氣味好聞多了,他忍不住吸了幾口。
他們打到的都是殘羹剩飯。
他看着餐盤中的食物,冷散,油膩,一點食慾都沒有。
她低頭吃飯,過了一會,才發現他根本沒動膝蓋上的餐盤。
她輕聲問,“你不餓嗎?”
他不餓。他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他應該自我介紹一下。
“我叫寒山,姑蘇城外寒山寺,遠上寒山石徑斜,那裏面的寒山。”
她看着他,笑着說道,“我知道啊!”
他們有一雙相似的眼睛。
但她的笑,應該比他的好看,她笑起來很有殺傷力。
她復又說道,“跟你的名字相比,我的名字沒什麼特別的,更不會動不動就出現在古詩詞裏。”
他心裏想,對,一點都不特別,但你可以一把火燒了那座冷落寂寞的山。
當然,也可以,溫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