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苦楝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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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袁柛,你給我站住。”
袁柛在前邊疾走,羅綺在後面急追。她又到學校門口堵他,見他不理,這次直接跟他進了男校。
知道她跟在後面,他心裏冷吭,她倒是放得開。
她有什麼放不開的?
女追男,隔層紗,他偏不讓她得逞。
而她偏偏喜歡啃硬骨頭,追逐的架式愈演愈烈。搞到現在,整座男校和臨近女校的學生都知道了,羅綺喜歡袁柛,袁柛不喜歡羅綺。
羅綺不僅是漓城最高政治軍事統帥的獨生女,還是漓城唯一一座高等女校的校花,這還不算,人家還是外語系的高才生。
大概是腦力都用在學習上了,在戀愛上便是一根筋,認準一男的,便要死嗑到底。
很不幸,袁柛被她認定蓋章了。
真不知道她喜歡他什麼。
他身高還行,但常年吃不好,身形單薄,雖不至於風吹就倒,但在同齡男子中確實顯得羸弱,難不成她就喜歡病態型的?
他五官還好,自覺從小到大也沒驚艷到幾個人,確實有女同學向他表白過,前前後後也沒多少個,他沒細數,也不在意。
他沒有愛人的打算,也沒有成家的願望。
他只想,儘快逃離這座城。這座小城很美,但裝不下他的野心,他的驕傲,他的自尊心。
他只穿長衫,上面打了不少補丁。窮對他來說不算丟人,只是活得很累。
他從不參加學校的體育活動,因為他沒錢買運動服。
上體育課,他也總是逃課,捧一本書,坐在有風有綠蔭的長椅上看。
他們學校重國文,他國文最好,班主任兼系主任各種護短。他被默許了,可以不上體育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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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羅綺卻毫不猶豫地揭穿他,揭得心狠手辣,讓他無處可躲。
她說,你那麼窮,我可以給你錢啊。
他要她的錢做什麼?他不是沒心動過,或可做旅資,逃離漓城。
但他要怎麼才能得到她的錢?順從她?侍奉她?討好她?
他若喜歡她,他可以做到。
但他不喜歡她呀,他實在說服不了自己,為了所謂的旅資,從了她。
然後,被她無情拋棄。依他對她的了解,玩膩了,這種事情她絕對做得出來。
現在,她得不到,所以覺得他好,貓捉老鼠的遊戲,她玩得不亦樂乎。
她願意追逐他。而他,似乎,也願意被他追逐?要不然,為什麼她跟在後面,他心裏會有隱隱的歡喜?
他明明可以跑得更快,雖然那樣很費體力,但為了逃她,午飯可以增加兩個饅頭。
他最近節儉,課餘給好幾個孩子補課,周末又去煤球廠搬了煤球……他有餘錢補充營養。
他真跑起來,她鐵定追不上他。他不愛上體育課,但他日常有跑步,有鍛煉。但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想表現文弱書生的一面。
他是個書獃子,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懂。尤其不懂戀愛。這樣女孩哪怕心生愛慕,也會對他敬而遠之。誰會喜歡一個不懂情趣的書獃子呢?那就是根木頭。
可她偏偏喜歡。喜歡得緊。
她追上他了。
他的側邊有牆。
她還真推了他一把。她把他推到牆上,讓他背靠着牆,雙手按住他的手臂,把他固定在牆上。
不好,她要使壞了。
果然,她雙手攀上他的后脖子,把他的頭往前一勾,這樣她微微掂起腳尖,就能,就能夠到他的,嘴——
嗯,她既不高,也不矮。
她開始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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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看熱鬧的男同學看到她肆無忌憚,如狼似虎。
只有身在局中的他,知道她有多緊張笨拙。
她放開他,抬頭看他的眼睛,臉上漾起得意的笑。
“這就是對你逃跑的懲罰,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見了我就跑。你跑一次,我便親你一次,聽好了,是當眾!”
他知道,不出一個下午,羅帥的女兒在男校撲倒一男生狂吻的消息便會瘋傳。
她不在乎。她一向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也不在乎。這樣就不會有女生糾纏他了。
她把他扔在牆邊,在眾目睽睽之下,邁着大小姐氣定神閑的步子走了。
他得了赦免,離開了暫時固定住他的那堵牆,與她背道而馳。
等等,他光顧躲她,剛剛要去哪來着?哦,去上課,他要遲到了。
有好事的男同學一路偷看他的臉,他的嘴。
他臉不紅,嘴不腫。但胸腔內的一顆心,着實跳得厲害。
不能讓同學看出來。他於是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反正在這件事情上,他又不吃虧。
他假裝認真聽課。他的心被她攪亂了。
他二十歲。還有兩年畢業。畢業后他想去南方。
她十九歲,比他晚一年畢業。
她雖然為所欲為,那是在她爹的地盤上,依他對她這個人有限的,不夠充分的了解,她是不可能放棄學業,一路追他到南方的。
她熱愛學習,把學業看得很重。
要不是為了他,她估計都不願邁出家門、校門。把時間用來看書學習多好。
玩弄他,大概是她課餘為數不多的消遣之一,也極有可能是唯一的消遣。
他心裏盤算着,再咬牙堅持兩年,就可以逃離她的魔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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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她纏他有一年了吧?不膩嗎?
像只兇猛的小獸,各種橫衝直撞地堵,他無所遁形。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她第一次跟他打招呼,是在他勤工儉學的時候。
那天他幹嘛來着?哦,拿着寬大的竹枝掃帚,在兩校之間的長長隔巷中瘋狂地掃落葉,為了早點完成任務,他掃得又快又急,也特別認真細緻,他就不是敷衍了事的人。
他從巷子頭掃到巷子尾,臨掃到她的穿了白襪子黑鞋子的腳,才發現面前站了一個穿隔壁女校校服的學生,深藍過膝的半裙,上面搭配淺藍上衣。
她梳兩根又長又黑的麻花辮子,自然垂落在胸前,辮尾扎了粉紫蝴蝶結。
她除了皮膚稍微白一點,五官稍微好看點,神情稍微嬌橫點,和普通的女學生沒什麼不同。
她就這樣看他一路掃過來?
他掃地,啊,不,掃落葉的樣子很帥嗎?
“你就是袁柛?”
他聽得出,她是故意這樣問的,其實語氣里充滿肯定,說明她偷窺他不是一次兩次了。
他反問,“我不可以叫袁柛嗎?”
“抬杠?很好。軟柿子不好玩,我就喜歡硬氣的男生。”
他不接話,單手提了掃帚往回走。
她追上來,“掃完了嗎?”
他沒好氣,“你沒看見?”
“既然掃完了,我送你回家。”她走在他身側,“我打聽過了,你下午沒課,也沒別的安排。”
真是猖狂,他心裏這般想着,面上就真的瞪了她一眼。
他的怒意把她逗笑了,“生什麼氣嘛!我請你吃石記米粉好不好?”
百年老字號,石記米粉嗎?他之前吃過一次。
白色米粉先在滾水裏燙熱,裝碗,一旁站着一名扶着一大塊鍋燒肉的壯婦,壯婦動作極其麻利,三兩下切下幾塊肉片鋪在米粉上,之後又是抓花生碎,又是撒蔥花,又是澆滷水……
但是,這些都誘惑不了他。
直到她說,“我請你吃兩個小碗。”他有點不淡定了。
她給他算數,“一個小碗八塊錢,兩個小碗十六塊錢,一個大碗才十塊錢,你知道區別是什麼嗎?”
廢話,他當然知道。
小碗米粉少,肉片多、佐料多,很入味。大碗傻乎乎的,除了米粉多點,其他都是小碗的標配,滋味自然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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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她真就請他吃了兩個小碗,她坐在他對面吃一個小碗。
吃完了,她率先起身,“我送你回家。”
他正想說不,她馬上黑臉,看着他,用眼神質問他,你這是翻臉不認賬嗎?
他就因為貪嘴兩個小碗,在認識的第一天不得不把她帶回家。
“一門三狀元”的橫匾,上面的字跡早就看不清了。
他家很大,是一個三進院的老宅,目前就住了他一人,如果牌位也算的話,他家人丁還是興旺的。
母親早逝,父親前年也病逝了。
他至今還在努力償還當時向四方鄰里借的安葬父親的費用。
父親窮困潦倒,但為人樂觀。
早年街坊鄰里一度傳他家宅子鬧鬼。結果,父親笑着對他說,“我兒不要怕,鬼魂哪有人心可怕?真要有鬼,我們就同它們玩,引為知己,鬼便不會害人。”
所以,他從小就不怕鬼。
柛,木自斃而倒,木自倒而枯。
十二歲時他問父親,為什麼要給他取這樣的名字?
父親答,“柛已走至絕境,希望我兒可以絕境逢生,枯木逢春,不為光宗耀祖,我兒過好這一生就可以。”
所以,他很愛父親,也很愛自己的名字。
他常年住在臨近大門的一間房裏,其他屋子便任由它們積灰,空曠的院子裏長了許多野草閑花,他也任由他們長着,開着。
他設陷阱捕鳥,遇到蛇他也很高興。他吃它們。
家裏有很多書,每年光曬書、理書就要花好幾天的工夫。
他那天原本想曬書的,她跟來了,便只能邀她坐在書堆里,各自找書看。
她看書的樣子很專註,他沒想到她能坐得住,兩人就真的看了一下午的書。連水都沒喝,他那也沒有茶招待她。
夜幕降臨了,她起身回家。
她走後,他才想起,他對她一無所知,就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更別說是誰家的女兒了。
當然,這些他很快就知道了,從同學們的討論中。
這一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當然是在她的百般虐待中,熬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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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但她之前並沒有做太出格的事,這次男校狂吻,是最兇殘的一次。
消息傳到她父親那裏之後,便有兩名軍士打扮的人校門口等他。
其中一名軍士嚴肅而禮貌地說道,“袁柛同學,我們羅帥有請。”
另一名軍士沒有說話,只是象徵性地摸了摸別在腰間的手槍。
他知道了,他們有槍。他會乖乖的,不對,他會積極配合他們的調查。他跟他們上了綠漆汽車。
他之前見過她爹,隔了很遠的距離,他想着他們不會有交集,便懶得看。
現在面對面了,不得不看。她爹起初是坐着的,看見他在兩名軍士的護衛下進門,便站起來打量他,肆無忌憚地上看下看,這點倒跟她一樣。
羅帥真丑。
這是他對她爹的直觀印象,又矮又胖,一臉橫肉,不僅禿頭,還凸肚子。
他以後絕不允許自己長成這樣。
緊接着,他又想,她在家會穿成什麼樣子?洋裝?然後為了配合洋裝,戴一頂捲毛狗一樣的假髮?
她上學時都穿校服,周末來糾纏他,會穿寬大腰身的旗袍,或者區別於校服的中式上衣下裙,衣料有時素雅些,有時華麗些,並不顯妖嬈。
她穿得挺清雅,但她心緒妖嬈啊,她對他這一出一出的,可不就是心緒妖嬈的表現?
他心裏這般想着,臉上不覺浮上笑意。
羅帥立刻捕捉到了,“你小子笑什麼?”
想來撒謊瞞不過,他便實話實話,“我在想羅綺小姐。”
這小子是在得意吧?他當然該得意。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兒……羅帥想到這裏就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一群螞蟻啃食。
這小子敢不顧女兒的名聲,當眾親她,看他不一槍嘣了他。
現在是女兒主動貼上去,他還得,捧着這小子嘍?想到這裏,羅帥只覺胸口一堵,是不是太胖了,竟然有點喘不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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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她應該是聽聞她爹把他抓來了,從書店或者圖書館之類的地方跑回來的。
她們家也大,她跑了好久,才來到她爹招呼他的議事小廳。
她看了他一眼,在心裏判斷他是不是生氣了。她欺負他可以。她爹欺負就不行。沒受氣?他看起來不像生氣的樣子。
他也看了她一眼,她今天穿了一身淺淺的鵝黃素衫,兩根長辮子梳成一根,又黑又長又活潑。很好,她沒有變成捲毛狗。
“爹!”她脆而嬌地喊了一聲,撲到她爹懷裏,不對,她跟他爹一樣高,準確來說是撲到她爹臉上,順帶着,還“啵”地親了她爹一口!
他冷眼看着,她爹那麼丑,她可真下得去嘴,更氣人的是,她什麼人都親!
她不久前才親過他!
計較什麼,反正他又不喜歡她。
他一個窮小子,為了生存,不得不忍辱負重,屈服於她的淫威……
她爹被她哄高興了,變臉比翻書還快,之前凶神惡煞,現在一臉慈祥,笑呵呵地問她,“你喜歡這小子?”
她看向他,對着他的眼睛說,“袁柛,我當然喜歡!”
她爹又問,“這小子喜歡你嗎?”
“他……”她看他沒有答話的意思,便對她爹說,她要親自送他回去,又央求她爹不要再抓他,她爹很快變成一隻啄木鳥。
她拉他往外走。
走到無人處,她問,“繼續剛剛的問題,你喜歡我嗎?”
早知道她會問,他答得乾脆,“不喜歡。”
她低頭看路,沒有再說什麼,不一會帶着他繞進一條小巷。
來到一處只置了一張露天小桌的粽子攤前,她招呼他坐下,“端午節到了,請你吃五花肉粽。”
她給他要了一隻挺大個頭的船型肉粽,拿銀勺子挖着吃。
她自己要了灰水涼粽。
他一邊吃肉粽一邊看攤主耍刀藝,只見攤主拿一把剪刀快速咔嚓數十下,一盤薄滑如小游魚似的,澆了紅濃稠紅糖漿的晶瑩剔透的棕色粽片便端了上來。
粽片很滑,她每一片都夾得穩了,可見沒少來吃。
他問,“好吃嗎?”
她會意,不答他的話,直接給他要了一盤。
他不由感嘆,他這人全敗在這張嘴上了,一遇到吃的,自控力就好差,這口舌之欲,着實害人。
他不得不,再次被她強行送回家。
回到他家能幹什麼,不就是跟平時一樣,兩人坐一起看半天書。她也沒提別的過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