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睡蓮》(柒)
六月結束,七月到來,暑假開始。
食堂關門了,她再也不用去洗那些沒完沒了的碗。
他們在圖書館見,泡圖書館的時間也改在了上午。
南城行之後,他的待遇好多了,不用像之前那樣,見面裝作不相識。他可以坐在她對面,看書,或者看她,肆無忌憚。
才放假沒幾天,一個中午,他們從圖書館出來,他請她在百年老字號石記吃桂城米粉,吃完出來,兩人在大街上走一了會,酷暑難耐,她請他吃冰沙。
吃完她又走走看看,沒有回宿舍的意思。他問,“這是要去哪?”
“逛逛。”
他跟在她後面進了一家酒樓,“逛酒樓?”
“你沒看到門口的招聘嗎?”
酒樓空曠,客人不多,她徑直走向收銀台,問是不是要招迎賓小姐。
老闆娘從櫃枱後面走出來,精準而快速地打量她,他明顯地感覺到老闆娘眼睛一亮,那一亮落在他眼裏,便是,她是個招財進寶的。
這是一間酒樓,他們不會要她陪客吧?
這樣的工作怎麼能做?
待問過她的身份、年齡,老闆娘爽快地說了待遇和工作時間,之後就問她什麼時候能來上班,她說現在就可以。
他站她旁邊,態度堅決地說今天不行。說著也不顧她樂不樂意,拉她一隻手往外走。
出了酒樓,他在她把他的手甩開之前放開她。
她有些生氣,“這工作挺好的呀,待遇好,工作時間也不長。”
“你沒發現老闆娘由始至終都色眯眯地盯着你看嗎?”
說完,他覺得這個表述不準確,又更正道,“她這是替那些腦滿腸肥、一臉油垢的食客相看你呢!你這是羊入虎口,明擺着的。”
“我這麼大的人了,要你管?”她負氣往前邊去了。
這才好了多久,就又吵架。
他不喜歡吵架。
他追上去,“這工作,你真要做?”
“真要做。”
“那咱們回去。”他拉她往回走。
這次輪到他去找老闆娘,“請問,你們招迎賓少爺嗎?”
他真是豁出去了。
他可以和她一起搭檔收盤洗碗,當然可以一起搭檔迎賓了。
他的話把老闆娘問得一愣。
老闆娘不得不再次從櫃枱後面繞出來,“色眯眯”地打量他,“我們酒樓不設迎賓少爺,但我們還缺一個點菜……”
他搶答,“點菜少爺我來做。”
老闆娘跟他解釋,點菜員的工資沒有迎賓小姐高,想勸退他?
“工資多少沒關係,我舅媽說了,請我務必照顧好表姐。”他說著看向一旁的她,好教老闆娘知道他們是親戚,不要妄想着對她下手。
她穿高開衩的淡藍大花旗袍站在酒樓門口,把形形色色的賓客迎上來,給他們安排座位,臉上掛着職業化的溫馨笑容。
他穿白襯衣黑色背帶褲,領口扎一隻傻得不能再傻的酒紅色蝴蝶結,抬着一個本子幫客人點菜,介紹菜品,端菜上桌。
暑假兩個月,他們每天早上去圖書,上午11:00去上班,晚上19:30下班,一日三餐都在一起。
通常是生意最淡的周二休息,那天他們各干各的,她呆在女生宿舍搞個人衛生,他窩家裏睡大覺。
在他的監督和保護下,她沒有被人欺負和佔便宜。
開學的前一天,老闆娘雖然有些不舍,但還是爽快地給他們結清了工資,問他們寒假還能不能來。
她說最後一個學年課業緊張,寒假應該是不能來了。
開學后,她照例在第四食堂勤工儉學,只是搭檔又變回了丁柱。
他要在一年的時間內趕兩年的課業,除去睡覺,其他時間都在學習和考試。
圖書館是他們最常見面的地方,見面也只是簡單說幾句話,便又低頭做自己的事。
他不再做飯,每天都往第四食堂跑,他去那裏吃飯,圖的是不用帶餐盤、不用洗盤子的輕省。
他每次都會繞到后廚去看一眼,如果她在,他便進去同她聊幾句……
他們雖然沒有膩在一起,但他心裏一直記掛着她,得閑就想她一下,又一下。
她倒好,把他的生日忘得一乾二淨!
10月11日那天,他專門騰出一天時間,想着她會給他一個怎麼樣的驚喜。
結果,他從起床就開始等,一直到關燈睡覺,她什麼表示都沒有。
那天他們總共見了三次面,一次是上午在圖書館,一次是中午在後廚,一次是晚自習前在她們系門口。
那盆鮮活的小金桔,是他經過花鳥市場突然看到的,金黃飽滿,模樣喜人,像一個暗示。他買了,養在家裏好幾天。
他原本想着,哪天約她來家裏,先賞果,再吃了它們。
但他等不了了。再過幾個小時,11號就結束了,他的生日就過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金桔盆景穿過校園,去到她們系,先到教室找她,人還沒來,他便決定到系門口去堵她,哦,不對,是迎她。
他在數學系女生的竊竊私語中等了足足一刻鐘,才見她抱着課本快步走來。
她看到他,面露歡喜,“小山,你怎麼在這?”
“給你送金桔啊。”他說著把金桔盆放到她橫抱着的書冊上。
見她只是看着,沒有動手的意思,他提醒她,“這可是秋天的果子,你不摘一顆嘗嘗嗎?”
“這麼好看的小桔子,我可捨不得吃,帶回去放在宿舍窗檯看吧。”
他順手摘了一顆,“我替你嘗嘗,買來還沒吃過呢。”
他嚼了幾下,“味道不錯,酸中帶甜,賣金桔的人說了,桂城的金桔數他家的最好吃,為什麼呢,因為他們家種金桔有18個年頭了。”
她正要說什麼,有人在樓上喊她,“烈焱,班主任找你!”
“小山,你快去上晚自習吧,我進教室了。”
她說完——就上樓了。
他上完晚自習,就回家睡覺了。
生日的事,她不提,他也不提。他又不喜歡過生日。每一個生日都在提醒他,他離死期又近一了步。
他們之間,一切如常,一切照舊。
上學年過得特別快,轉眼就到了寒假。
她在宿舍,他在家,各自埋頭苦學。見面的機會不少,相處的時間不多。
他長這麼大,桂城不曾下過雪。
那年冬天卻突降一場暴雪。
他穿白色針織薄衫隔窗觀望,院子裏落光葉子的銀杏樹,空枝上開滿了雪花。蓮池也凍住了。
他往她宿舍打電話,叫她過來吃火鍋,順便把要用的資料和本子都帶來。
他問,“雪這麼大,你自己過得來嗎?”
她說,“路面有環衛清掃,沒問題的。”
放下電話,他跑上樓去穿大衣,想想又拿了一件寬大的外套,這才出門去。
整座城市都凝固了,陷於一片白茫。
路上鮮少行人,幾個十四五歲模樣的男孩在榕湖公園裏打雪球,歡笑和尖叫劃破靜寂。
他看了幾眼,便又向前走去。
他們在半途相遇。
他把帶來的外套給她披上,然後單手摟着她的肩膀,一起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他問,“雲城下雪嗎?”
她答,“每隔上兩三年會下一次,沒有這麼大。”
“這是我生長的城市,你見過了。你長大的地方,我從沒見過。”
“那個地方,你不會喜歡的,因為,它承載的,都是我的苦難。”
苦難嗎?
他停下,與她面對面,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她的臉白凈清冷,眼似桃花,眸色不深。
她每眨一下眼睛,眼睫毛便扇動一下。不知為何,他的腦海里浮現兩個詞組:蝴蝶效應,萬劫不復。
他的唇試探性地碰了一下她嬌嫩的眼瞼,見她沒有排斥和抗拒,他低下頭去,她微微仰起頭,便迎上他的。
綺麗的懸空感襲來,讓人眩暈,痴迷,深醉。
這樣很浪漫吧,這樣的記憶很美好吧,這樣她就不會忘記他了。
他真的,好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