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儺:另一個中國
《聖經》中記載了人類遠古時期的洪水故事,中國很多民族的古代傳說里同樣有洪水的故事。《聖經》中的人類始祖叫NOAH(諾亞),中國傳說中的人類始祖則叫NOYA(儺亞),後來又有“羅家兄妹”等漢字化異名,載於南方苗、侗、瑤等眾多民族的遠古傳說。這些巧合和相似意味着什麼呢?
這僅僅是很多歷史謎團中的一個,也是林河先生這本書極力要探明的問題之一。上世紀以來,有助於揭破這些謎底的文化人類學獲得了長足發展,在極大的程度上改寫和重構人們的一個個歷史觀、文化觀、哲學觀乃至文學藝術觀。但對於很多中國的知識分子來說,文化人類學的方法還相當陌生,以至他們在大談弘揚傳統或反叛傳統的時候,在投入中、西方文化比較等一類時髦話題的時候,甚至還沒有聽說過或者還不大認識這一個字:
儺。
儺,音nuo,或no,從“佳”,意為神鳥,后引申為以鳥為圖騰的民族及其原始宗教活動。中國廣大農村至今還十分活躍的儺戲、儺祭等等,顯示出這個字極強的生命力。林河先生研究“環太平洋的儺文化圈”,把他以前的楚、越文化研究納入了儺文化這個更大的結構中,為清理中國古代文化資源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進而就中國文明之源做出了新的解釋。
除了少數學者認為中華文明源於西方之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中華文明發源於黃河流域,似乎已成了學界定論。北京周口店六十九萬年以前的“北京人”,陝西一百萬年以前的“藍田人”,曾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中華民族的祖先。但七十年代以來一連串考古新發現大大拓展了人們的眼界,特別是長江流域金沙江畔元謀地區,發現了距今四百萬年以前的直立人化石,繼而又發現了距今八百萬年以前的古猿人化石,使“黃河源頭”說出現了根本性的動搖。林河先生從考古學取“死”證,從民俗學取“活”證,重新梳理和描述中華文明發展脈絡,他把“龍文化”與“旱糧文化”連接,把“鳳文化(儺文化)”與“水稻文化”連接,以豐富的材料,證明後者就是神農氏族的原始宗教文化,從長江流域發軔,輻射全國,最後登堂入室,在商、周時代達到了權威的頂峰並且統一中國。在“龍”與“鳳”的文化融合過程中,“鳳”文化是更早熟也更重要的文化主體,只是到了周代以後,禮制確立,神權旁落,“儺”才被驅逐到中華文明聖殿之外,成了文人雅士們不屑一顧的“亂力怪神”,被兩千年來的宮廷正史所遮蔽。
在林河先生看來,周代以後的文化已經分為上、下兩層。作為上層的儒家正統的禮制文化當然是重要的,但它的深度影響範圍,畢竟只在占人口百分之五以下的士大夫之中;而作為下層的儺文化,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口中一直流行不衰直至二十世紀,更能引起他的同情和關注。換一句話說,後者是他心目中的“民間中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更重要和更真實的中國。這將導致對有關中國文化的一系列結論的挑戰:中國是雅馴的?是君臣有序的?是男女有防的?是重農輕商的?……凡此上層文化的特徵,一旦到了寬闊的儺文化世界裏,無不可以被迥然有別或截然相反的結論所替代。於是,中國到底是什麼?不得不重新成為一個問題。
如果說,源於歐洲的文化人類學曾經或正在破除文化史上的“一元論”,那麼林河先生的儺史研究至少也在中國的範圍內顯示出消解性和顛覆性的力量——一個是“黃河文化中心”,一個是“儒家文化中心”,這兩點不再是無可懷疑。
——摘自為林河《儺文化研究》所做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