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理想者
“切”,是南美洲窮苦人民對格瓦拉簡短的昵稱,也幾乎成了相當時期內在他們之間秘密流傳的神聖暗語。
這個神聖的暗語生於一九二八年,是西班牙人和愛爾蘭人的後裔,年輕時就習慣於獨身徒步長旅,結識和了解社會最底層的卑賤者。他所獻身的革命游擊戰在古巴獲勝之後,這位卡斯特羅的密友,這位全國土地革命委員會主席和國家銀行行長,因為失望於勝利以後的現實,突然從所有公眾場合銷聲匿跡。
十月,卡斯特羅公佈他留下來的一封信,信中只是說:“因為其他國家需要我微薄力量的幫助”,他決定去那些國家重新開始鬥爭。這位命中注定的“國際公民”,這位被哲學家薩特稱為“我們時代完美的人”,後來在剛果和玻利維亞等地的故事,我是從一部錄像帶里看到的。錄像帶有些陳舊模糊,製作者顯然是一個西方主流派的文化人。在他的鏡頭下,格瓦拉消瘦蒼白,冷漠無情,偏執甚至有些神經質,是一個使觀眾感到壓抑和不安的游擊戰狂人。即便如此,狂人在雨夜叢林中的飢餓,在群山峻岭中衣衫襤褸的跋涉,在戰火中的身先士卒以及最後捐軀時的從容——還有孤獨,仍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里。
他流在陌生異鄉的鮮血,他被當局砍下來然後送去驗證指紋的雙手,無疑是照亮那個年代的理想主義閃電——儘管關於他的錄像帶,眼下是最滯銷的之一,最沒有人要看的之一。租帶店的青年這樣告訴我。
與格瓦拉同時代的吉拉斯,則是另一種類型的理想者。與前者不同的是,吉拉斯不是選擇了更左的道路,而是從右的方向開始了新的生命——當時他同樣官階顯赫位極人臣,一九五三年出任南斯拉夫的副總統、國會議長,是鐵托最為器重的同志和兄弟。他的第一本書傳入中國,是六十年代中期在部分紅衛兵中偷偷翻印和傳閱着的《新階級》,與遇羅克的《出身論》同時不脛而走。在我讀過的一本油印小冊子上,作者當時的譯名叫“德熱拉斯”。讀到他的第二本書則是八十年代了,《不完美的社會》討論了宗教、帝國主義、現代科技、所有權多樣化、暴力革命、民主、中產階級等等問題,給我的印象,作者對這個世界有清醒的現實感,拒絕相信任何“完美”的社會模式。他描繪了資本主義正在汲收社會主義(比方社會福利政策),稱社會主義也必須汲收資本主義(比方市場經濟)。他的很多觀點,無異於後來大規模改革的理論導引。
因為發表這些文章,加上因為公開在西方報刊撰文同情匈牙利事變等等,他不但被剝奪了一切職務,而且三度入獄,被指責為革命的罪人。他不是沒有預料到這樣的後果,不,他是自己選擇了通向地獄之路。當他打算與同僚們分道,他滿心哀傷和留戀,也不無臨難的恐懼。《不完美的社會》中很多論述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但有一段描寫歷歷在目:這是一個舊貴族留下的大別墅里,燈光輝煌,豐盛的晚宴如常進行,留聲機里播送着假日音樂。在一群快樂的黨政要人里,只有吉拉斯在燈光照不到的暗角里,像突然發作了熱病。他看到革命前為貴族當侍者的老人,眼下在為他的同僚們當侍者。他看到革命前為貴族拉貨或站崗的青年,現在仍然在風雪中飢餓地哆嗦。唯一變化了的,是別墅主人的面孔。他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着一個刺心的問題:勝利的意義在哪裏?
就是在這個夜晚,他來回踱步整整一個夜晚。家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也不願用他的想法驚擾家人。但他決定了,決定了自己無可返程的啟程。如果他一直猶豫着,該不該放棄自己的高位,該不該公示自己的批判,那麼在天將拂曉的那一刻,全部勇敢和果決,注入了他平靜的雙眼。
歐洲一個極為普通的長夜。
這個長夜是一個無可爭辯的證明:同情心,責任感,親切的回憶,挑戰自己的大義大勇,不獨為左派專有。這個長夜使所有經過了那個年代的我們羞愧,使我們太多的日子顯得空洞而蒼白。
吉拉斯的理論深度不夠我解渴,某些看法也可存疑。但這並不妨礙我的感動。
我慶幸自己還有感動的能力,還能發現感動的亮點,並把它與重要或不重要的觀念剝離。我經歷大學的動蕩,文場的糾紛,商海的操練,在諸多人事之後終於有了中年的成熟。其中最重要的心得就是:不再在乎觀念,不再以觀念取人。因此,我討厭無聊的同道,敬仰優美的敵手,蔑視貧乏的正確,同情天真而熱情的錯誤。我希望能夠以此保護自己的敏感和寬容。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吉拉斯的理論是不太重要的,與格瓦拉的區別是不太重要的,與甘地、魯迅、林肯、白求恩、屈原、譚嗣同、托爾斯泰、布魯諾以及更多不知名的熱血之軀的區別,同樣是不太重要的。他們來自不同的歷史處境,可以有不同乃至對立的政治立場,有不同乃至對立的宗教觀、審美觀、學術觀、倫理觀……一句話,有不同乃至對立的意識形態。但這些多樣的意識形態後面,透出了他們彼此相通的情懷,透出了一種共同的溫暖,悄悄潛入我們的心靈。他們的立場可以是激進主義也可以是保守主義,可以是權威主義也可以是民主主義,可以是暴力主義也可以是和平主義,可以是悲觀主義也可以是樂觀主義,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呈現出同一種血質,組成同一個族類,擁有同一個姓名:理想者。
歷史一頁頁翻去,他們留下來了。各種學說和事件不斷遠退,他們凝定成記憶。後人去理解他們,總是濾取他們的人格,不自覺地忽略了他們身上的意識形態殘痕。他們似乎是各種不同的樂器,演奏了同一曲旋律;是不同軌跡和去向的天體,輝耀着同樣的星光。
於是,他們的理想超越着具體的目的,而是一個過程;不再是名詞,更像一個動詞。
他們也是人,當然也有俗念和俗為,不可能沒有意識形態局限,難免利益集團的背景和現實功利的定位。挑剔他們的不足、失誤乃至荒唐可笑,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在當今一些批評家那裏,即便再強健再精美的意識形態,都經受着懷疑主義的高溫高壓,也面臨著消解和崩潰的危險,何況其他。隨便拈一句話,都可以揭破其中邏輯的脆弱,詞語的遮蔽,任何命題的測不準性質,於是任何肖像都可以迅速變成鬼臉。問題在於,把一個個主義投入檢疫和消毒的流水線,是重要而必要的;但任何主義都是人的主義,辨析主義坐標下的人生狀態,辨析思想賴以發育和生長的精神基質和智慧含量,常常是更重要的批判,也是更有現實性的批判,是理論返回生命和世界的入口。
意識形態不是人性的唯一剖面。格瓦拉可以過時,吉拉斯也可以被消解,但他們與仿格瓦拉和偽吉拉斯永遠不是一回事。他們的存在,使以後所有的日子裏,永遠有了崇高和庸俗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