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從文言文到白話文

第22章 從文言文到白話文

說現代漢語文是白話文,其實是不夠準確的。要說白話文,要說平白如話或者以話為文,世界上最大的白話文是西文,比如說英文。英文是語言中心主義,文字跟着語言走,書寫跟着讀音走,那才夠得上所謂“以話為文”的標準定義。從這一點看,現代漢語文頂多是半個白話文。

古代漢語文是文字中心主義:語言跟着文字走。那時候四川人、廣東人,山東人等等各說各的方言,互相聽不懂,怎麼辦?只好寫字,以字為主要交流工具。秦始皇搞了個“書同文”,沒有搞“話同音”。一個字的發音可能五花八門,但字是穩定的,統一的,起主導作用的。電視劇《孫中山》裏有這樣的情景:孫中山跑到日本,不會說日本話,但同日本人可以用寫字來交談。這種以筆談代言談,就是文字中心主義的遺留現象。

古代漢語文叫“文言文”,“文”在“言”之前,主從關係表達得很清楚。從全世界來看,這種以文字為中心的特點並不多見,其原因可能在於造紙術的發明。一般的說法是,公元一百零五年,東漢的蔡倫發明造紙。現在有敦煌等地的出土文物,證明公元前西漢初期就有了紙的運用,比蔡倫還早了幾百年。有了紙,就可以寫字。寫字多了,字就成了信息活動的中心。

歐洲的情況不一樣。他們直到十三世紀,經過阿拉伯人的傳播,才學到了中國的造紙術,與西漢有一千多年的時間差。在那以前,他們也有紙,但主要是羊皮紙。我們現在到他們的博物館去看看,看他們的聖經,他們的希臘哲學和幾何學,都寫在羊皮紙上,這麼大一摞一摞的,翻動起來都很困難,也過於昂貴。據說下埃及人發明過一種紙草,以草葉為紙,也傳到過歐洲,但為什麼沒有傳播開來,為什麼沒有後續的技術改進,至今還是一個謎。

不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沒有紙,人們怎麼交流思想和情感呢?如果文字在生活中不能方便地運用,那些古代歐洲的游牧民族騎在馬背上到處跑,怎麼可能保證文字的穩定、統一和主導性呢?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歐洲的語言不是以紙為憑和以字為憑,大多只能隨嘴而變:這可能就是語言中心主義產生的背景,也是語文大分裂的重要原因。他們北邊的日耳曼語系,包括丹麥語,瑞典語,荷蘭語、愛沙尼亞語,德語等等,原來是一家,隨着人口的流動,你到了這裏,我到了那裏,說話的語音有變化,文字也跟着變化,互相就不認識字了,就成為不同的語種了。南邊的拉丁語系,包括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法語等等,原來也是一家,但一旦擴散開來,在沒有錄音和通訊等等技術設備的條件下,要保持大範圍內讀音的統一是不可能的,要讓他們的表音文字保持統一也是不可能的,於是也只好鬧分家。

錢穆在談到中國為何沒有像歐洲那樣分裂的時候,談了很多原因,文字就是重要的一條。在他看來,正因為有了“書同文”的漢語,中央王朝和各地之間才有了穩定的信息網絡,才保證了政治、軍事以及經濟的聯繫,儘管幅員廣闊交通不便,但國土統一可以用文字來予以維繫。

其實,漢字不但有利於共同體的統一,還有利於文化的歷史傳承。後人讀先秦和兩漢的作品,還能讀懂,沒有太大障礙,靠的就是文字幾千年不變。據某些語言學家研究,一個“吃(喫)”字,上古音讀qia,現保留在湘方言中;中古音讀qi,現保留在西南官話中;現代音讀chi,進入了北方話。讀音多次變化,但文字沒有變化,所以我們現在還能讀懂這個“吃”。如果換上一種表音文字,就不會有幾千年不變的“吃”。莎士比亞時代的英文,喬叟時代的英文,現在的英美人都讀不懂,說是古英文,其實不過是十六世紀和十四世紀的事,在我們看來並不太古。這更不要說作為英語前身的那些蓋爾語,凱爾特語,威爾斯語等等,今天的廣大英美人民就更沒法懂了。這是因為表音文字有一種多變的特徵,不僅有跨空間的多變,還有跨時間的多變,使古今難以溝通。

當然,中國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古代,不能永遠生活在農業文明裡。隨着生活的變化,尤其是隨着十八世紀以後的現代工業文明浪潮的到來,漢語文也表現出僵化、殘缺、不夠用的一面。以文字為中心的語言,有利於繼承,但不利於創新和追新;有利於掌握文字的貴族階層,但一定不利於疏遠文字的大眾,不利於這個社會中、下層釋放出文化創造的能量。這樣,從晚清到“五四”運動,一些中國知識分子正是痛感到文言文的弊端,發出了改革的呼聲。

那時候發生了什麼情況呢?第一,當時很多西方的事物傳到了中國,同時也就帶來了很多外來語,這些外來語不合適用文言文來表達。文言文的詞,一般是單音節或者雙音節,所以我們以前有五言詩,七言詩,就是方便這種音節的組合。但外來語常常是三音節、四音節乃至更多音節。“拿破崙”,“馬克思”,你還可勉強壓縮成“拿氏”和“馬翁”,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你不好縮寫成“資義”和“社義”吧?碰上“二氧化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碰上“弗拉基米爾烏里揚諾夫伊里奇”,你怎麼縮寫?能把它寫進五言詩或者七言詩嗎?想想當年,魯迅留學日本,胡適留學美國。這些海歸派帶回來很多洋學問,肯定覺得文言文不方便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語言文字的改革勢在必行。

第二,文言文也不大利於社會階級結構的變化。白話文並不是現代才有的。宋代大量的“話本”,就是白話進入書面形式的開始,與當時市民文化的空前活躍有密切關係。活字印刷所帶來的印刷成本大大降低,也可能發揮了作用。那麼在宋代以前,白話作為一種人民大眾的口語,同樣可能存在,只是不一定被書寫和記錄。我們現在看一些古典戲曲,知道戲台上的老爺,太太、小姐、相公,講話就是用文言,而一些下人,包括丫環,農夫,士卒,盜賊,都是說白話。這很可能是古代中國語言生態的真實圖景,就是說:白話是一種下等人的日常語言。到了晚清以後,中國處在巨大社會變革的關頭,階級結構必須改變。新的階級要出現,老的階級要退出舞台。像袁世凱、孫中山、毛澤東這種沒有科舉功名的人物,不會寫八股文的人物,要成為社會領袖,豈能容忍文言文的霸權?在這個時候,一種下等人的語言要登上大雅之堂,多數人的口語要挑戰少數人的文字,當然也在所難免。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五四”前後出現的白話文運動,一方面是外來語運動,另一方面是民間語運動。外來語與民間語,構成了那一場革命的兩大動力,標註了白話文革命的大體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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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現:韓少功的讀史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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