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多義的歐洲——答法國《世界報·辯論》編者問
親愛的韓少功先生:
《辯論》雜誌是《世界報》集團編輯的一本人文社會科學月刊,擬請一些不同國家的作家表達他們對“歐洲”的感受。在最近與A談過並讀了她翻譯的一些你的作品之後,我相信我們的公眾將有極大興趣讀到你在這方面的文章。
在我看來,與主題有關的下列問題是可以分析的:——作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你怎樣看待歐洲?——對於你來說,歐洲的存在是一個大陸,還是涵蓋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的一個稱號?——歐洲文化遺產對於你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是否有影響?——被歐洲國家所大體分享的政治原則,是不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原則?這些問題僅供參考。
祈盼你積極的回答。
你忠實的:M·盧克伯特
一九九五年一月六日
尊敬的M·盧克伯特先生:
我在法國有幾次短暫的停留。我猜想自己在貴國即便僑居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要想對法國作一全面而準確的評價,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不要說對整個歐洲了。這正像我在中國已經生活了四十年,這個中國還是每每讓我感到陌生。說這些,是想申明我在接到您的約稿之後一直感到為難。
對於中國人來說,遙遠的歐洲歧義叢生。我的祖父把歐洲叫做“番毛”,他的歐洲是鐵船、傳教士、鴉片貿易以及叫作番毛的紅頭髮人。在我父親眼裏,歐洲意味着化學、交誼舞、中國的英租界和法租界,更重要的是馬克思主義。我女兒的歐洲是漢堡包和格林童話。至於我的鄰居青年小王,他津津樂道的歐洲包括性解放、吸毒、牛仔褲(可能是美國的)、卡拉OK(可能是日本的),以及可以罵倒一切的個人主義時尚(不知道是哪裏的)。曾經有兩個青年農民,想過上好日子,決意投奔西方,好不容易跑到離他們家鄉最近的城市,看見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便高興地以為自己已經到了西方,並且開始打聽國民黨在哪裏(他們認為西方肯定被中國國民黨統治着)。這就是說,霓虹燈象徵著他們的西方,與香港,與台灣,與國民黨,都是同義語。
這沒有什麼奇怪。從來沒有統一的“歐洲”,沒有標準化的“歐洲”概念,即便對歐洲人自己來說,恐怕也是如此。英國人認為他們屬於歐洲嗎?土耳其人、俄羅斯人乃至北非人和中東人,認為他們不屬於歐洲嗎?什麼是歐洲文化,也從來說法紛紜。印度人講英語,南美洲人講西班牙語,非洲人流行基督教,亞洲人愛上西服,但對於歐洲人來說,這些地方的文化可能還是陌生多於熟悉。其實,一種文化興盛擴展的過程,就是它在接受者們那裏分解和異變的過程,讓文化原創者們無可奈何。佛教傳出印度,便有了各個不同的“佛教”。毛澤東思想普及全中國,也就有了連毛本人也會要大吃一驚的“毛澤東思想”。那麼歐洲呢?它能不能對那兩個投奔霓虹燈的農民負責?能不能對他們的“歐洲觀”負責?
反過來說,一種文化被人們分解和異變的過程,正好證明了這種文化的擴張能量。歐洲無疑不是一塊版圖,而是當代最強勢文化的搖籃。它的科學、文藝、生產方式和生活習俗,還有它最基本的人道主義和法制原則等等,早已越過洲界,影響了中國最近三四代知識分子的心智與命運——正是這些人約定了歐洲國家美好的譯名:英國是“英雄之國”,德國是“道德之國”,法國是“法理之國”,瑞典和瑞士是“祥瑞之國”,歐洲那個大兒子美利堅則是“美麗之國”。已經一個世紀了,歐洲大舉進入了中國的圖書館、大學乃至小學的教材——從學習牛頓力學第一定律開始。這不僅僅因為歐洲是富強的,更重要的是,歐洲是當代創造制度的最大專利者:從刑法到會計制度,從代議制到交通規則,人類一個個生活角落,都先後染下歐洲的指紋。當代大多數重要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成果,都多少透出歐洲人的奶酪味。
說二十世紀是歐洲的世紀,並不過分。但二十世紀的這張臉上,也不無病容和觸目驚心的傷口。人類兩次最大最殘酷的世界大戰,就發生在這個世紀而不是別的世紀。在這個未結束的世紀裏,戰爭中死亡的人數,已經超過了前十九個世紀的總和。人類史上最糟糕的環境危機,也是出現在這個世紀而不是別的世紀。還有更重要的是心理污染:財富成了孤獨和空虛的豪華包裝。知識成了謊言和貪婪的巧偽之技。現代主義文藝在經歷了挑戰意識形態統治和偉大起義之後,日漸淪為沙龍時尚,常常成為誇張的擠眉弄眼,成為自大狂們廉價的精神吸毒,與空洞的表情相聯繫。
我並不認為這僅僅是歐洲的錯失,而願意將其看作整個人類心智能量的局限——當然也包括歐洲人在內。我在法國的時候,碰到很多法國人驚訝的提問:“太奇怪了,你怎麼不會講法語?”中國人一般不會有這種驚訝。相反,如果一個白人或者黑人能夠講中文,中國人倒是說:“太奇怪了,你怎麼會說中文?”這種區別暗示了兩種態度:中國人認為自己不是唯一的世界,遠方還存在着其他的世界。而那些驚訝的歐洲人(當然不是歐洲人的全部),則可能認為他們代表世界的全部,他們曾經擁有的《聖經》、民主、市場經濟、法式麵包和晚禮服,當然還得加上法文或者英文,應該成為世界的通則。
這是一個危險的警號。文明的生命力在於不斷地創造,需要保持多樣性的互相對抗和互相補充。優秀的文明,其優秀只是體現在它能激發優質的對抗和優質的補充,而不是取消這種對抗和補充。世界是不可能定於一式的。英國人的信念,不一定能適用意大利。歐洲人的經驗,也不一定能移植其他大陸。用天主教反對墮胎的教義,顯然無法解決很多發展中國家人口爆炸的困難。東方的集權主義和儒家道德哲學,也不大可能成為治療歐洲社會弊端的良方。一種文明是很多特定條件的產物,簡單移植他方必是危險之舉,是文化帝國者的愚行。
因此,爭論兩種文明哪個更好,常常是無聊的市井話題和孩子們餐桌上的學問,就像爭論蘿蔔和白菜哪個更好,沒有什麼意義。好蘿蔔比壞白菜好,但不能代替白菜。好白菜比壞蘿蔔好,但也不能代替蘿蔔。努力種出更好的白菜和更好的蘿蔔,才是有意義的。這不是什麼高深的道理,不過是農民的常識。
“歐洲”不意味着文明的終結,因此不應該也不可能被視作文明的全部——也只有這樣,它本身才能避免衰竭。這片大陸已經演出了人類史上動人的一幕,它在正義和智慧方面所達到的標高,毫無疑義地具有全球性和普遍意義。但同樣毫無疑義的是,它只是文明的一個階段,只是歐洲文明的一個階段。即使忽略它的弱點,即使是它最好的政治遺產、經濟遺產、文化遺產,處在未來的入口,也面臨著懷疑和批判的巨大空間。如果歐洲人自己不預留這個空間,不走向這個空間,歐洲以外的其他的民族將來就會成為這個空間的主人。
地球並不算太大,只是條小小的船。歐洲更不算太大,只是這條小船上的一角。歐洲的事,也是所有地球人的事。正像某些發展中國家“全盤西化(歐化)”的口號,同樣應該被歐洲人警覺。因為這並不是歐洲的榮耀,那種天真的文明複製企圖,正好背離了他們所嚮往的歐洲,背離了歐洲的精神——如果歐洲仍在燃燒着創造。
此致
敬禮
你忠實的:韓少功
1995年1月
*最初為法文版,發表於1995年法國《世界報·辯論》雜誌,后發表於同年的《海南日報》,收入隨筆集《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