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洋人的錢不好掙啊(上)

第二十章 洋人的錢不好掙啊(上)

在朱翊鈞眼裏,抄大臣家和下旨把十三歲的秦良玉收入後宮的性質是一樣的。

他知道自己能這麼干,真要這麼干也沒人能阻攔他,但他也清楚自己絕不會這麼干。

朱翊鈞不覺得自己這是心軟。

真正的心軟,他在側伏在鄭貴妃那八個多月的肚子上的時候已經體驗過了。

他聽見心跳聲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早已被鄭貴妃識破了身份,但他當時一動不動,任由室內的燈籠光照在他的額上,讓他的背心兀自沁出了冷汗。

朱翊鈞覺得這才叫心軟。

至於抄家這回事,朱翊鈞覺得這並不關乎個人情感,這是現代文明的原則。

文明告訴他要保障個人的人身權利,即使是再壞的官,也不能憑空一道命令就把人家一百多口人鎖在空宅子裏活活餓死。

關於這一點,朱翊鈞另一個看輕的對象就是李自成。

他想崇禎最後走投無路到派人去米脂縣掘了李自成的祖墳真是失算,李自成能抄了全北京城的家,他還怕你崇禎掘他祖墳?

李自成本來就是不在乎祖墳的人,就和努爾哈赤三番兩次改姓一樣。

他們這一群人,不信天,不信命,不信祖先,不信鬼神。

因此可以堂而皇之地不顧子孫,不修來世,不求神仙。

他們不儒不釋不道,他們斷子絕孫、無君無父,畢生所信,不過是囊中的箭,手裏的槍,胯下的戰馬,心中的愛人。

朱翊鈞卻全然是另一種人,他來自文明世界,知道甚麼是好歹,甚麼是野蠻。

所以別說現在大明尚且還有救,就算明天闖軍已經要攻入北京城了,朱翊鈞也不會搶在李自成前頭去抄家。

朱翊鈞就不是能做出抄家破門這類事的人。

他甚至因此有些可憐崇禎,他想從前崇禎當信王的時候,連條金魚死了都要哭上一會兒,沒想到一遇到李自成,一輩子的光風霽月瞬間變成了蠅營狗苟。

才當了兩個月皇帝的朱翊鈞自覺自己總能比崇禎活得正派一些。

別說讓他下旨去掘人祖墳,就是申時行讓他多看看《大明會典》,他就真的不好意思再開口加一個新稅種。

朱翊鈞當然不覺得這是軟弱,他心裏是這麼想的,現在還沒到非要徵收礦稅和遼餉的地步,倘或在萬曆十五年就一下子全搜刮完了,那後頭再沒錢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不如先看看能不能將宗室變成朝廷的財源。

福王還小,先在潞王身上試試也不錯。

畢竟朱翊鏐是不用顧忌甚麼“國本之爭”的。

不料朱翊鏐的反應卻遲鈍得多,只見他慢慢抬起那雙單純如孩童的眼,手中的扇子仍“唰唰”地抖動個不停,

“去賺誰的錢?”

李太后前面說說是“不管”,臨到頭了卻忍不住提醒道,

“洋人!皇上讓你去賺洋人的錢。”

朱翊鏐頓時停住了手,

“北京哪兒來的洋人?”

朱翊鏐這時的笑容還是渾不吝的,

“洋人要是能住在北京、在北京做生意,那不是亂套了嗎?”

朱翊鈞回道,

“就是因為北京沒洋人,才正好能讓你賣洋貨,你改改你名下的王店,派人去濠鏡進點洋貨來北京賣賣。”

“賣完了再改改你那王莊,該養蠶就養蠶,該紡織就紡織,該燒造就燒造,還怕賺不上錢來?”

除了紡織燒造,朱翊鈞其實還想再加一句造船制槍,但他考慮到萬曆朝前期親王的現實處境,決定暫時不去打草驚蛇。

不想他還沒打草,享受養豬待遇的朱翊鏐就已經被驚着了。

朱翊鏐雖然應該當豬,但皇帝既然不拿當豬處置,他便暫時性地幻化成了蛇。

他用一種“皇上您沒跟臣開玩笑罷”的眼光盯着朱翊鈞笑。

待朱翊鈞講完了,回過來用鎮靜無比的眼神看着自己,朱翊鏐才發現皇帝是認真的,

“皇上還是想個別的法子罷。”

朱翊鏐慢慢地合起了手上的扇子,

“世宗皇帝的時候就在《宗藩條例》裏明文禁止藩王宗室遣人外出市物,怕的就是所差之人藉機生事,欺壓百姓。”

“倘或藩王被發現擅自差人外出貿易,不僅所派之人要從重問罪,藩王也要罰住祿米。”

“臣府里那一家子人,皇上您賜個衛輝的鹽店也就夠吃喝了,何必買來賣去的,憑空讓言官御史們背後嚼臣舌頭。”

朱翊鈞心道,這個朱翊鏐的氣魄倒比皇帝還大,歷史上那衛輝的義和鹽店可是到了清廷手上都沒捨得賣出去的高盈利資產。

“朕特許你買賣,你要不信,當著老娘娘的面兒,朕現在就宣張誠進來擬個口諭。”

朱翊鈞轉頭看向李太后,

“要是哪個科道官敢封駁聖旨,朕即刻便調了他的職。”

李太后笑笑,低下頭去兀自看着指甲套上的寶石米珠。

朱翊鏐也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有些笑不動的樣子,

“皇上現在都能隨意調了言官的職了,那為何不索性抄了申時行的家呢?”

朱翊鈞的臉沉下來了,

“潞王。”

朱翊鈞喊了一聲朱翊鏐的封號,

“朕一心為你打算,你別太不識好歹。”

朱翊鏐將手上的扇子往桌上一拍,一扶腰帶便在朱翊鈞面前跪了下來,

“皇上恕罪,臣實不能為也。”

話音剛落,朱翊鏐便要彎腰磕頭。

不想李太后的反應比朱翊鈞這個不慣看人磕頭的現代人還快,

“起來!起來!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自家兄弟,為了幾個銀錢,竟忙不迭地磕起頭來了。”

“虧得先帝去得早,否則要見了這副場面,不定該怎麼痛心疾首呢。”

朱翊鈞淡聲道,

“先帝要痛心,從高拱說出‘十歲天子,如何治天下’開始就該痛心了。”

李太后回道,

“皇上就少說兩句罷,你道你四弟不想自己賺錢?但海貿這池子水你四弟實在輕易涉不得,有禮部清吏司和閩浙粵的市舶提舉司還不夠?”

朱翊鈞道,

“朕沒讓他去干涉市舶司啊,去濠鏡也不行嗎?嘉靖三十九年的時候,佛郎機人就已經在濠鏡實行自治了。”

“濠鏡”就是後世的“澳門”。

其實葡萄牙人登陸澳門的時間比朱翊鈞說得更早。

實際上葡萄牙人在嘉靖三十二年就取得澳門居住權,嘉靖三十五年就成功與中國簽訂了“和平協議”。

隆慶六年更是光明正大地把私賄變成公租,開始在澳門構城築牆,在租居地中實行葡式政治法律制度。

到了萬曆一朝,澳門不僅成為中葡貿易的中轉站,並且成為了葡萄牙與日本、印度以及東南亞的商業樞紐。

朱翊鈞一是想讓朱翊鏐去這個“樞紐”里建立大明皇家海貿專線,二是想讓他成為專職的海外烏香採購員。

朱翊鈞雖然沒自己親身去種過地,但他是有常識的,即便他的常識不夠,他的歷史知識也是足以支撐他的判斷的。

歷史告訴他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農村土地經受不住大規模的經濟作物種植。

晚清就是因為清廷公開允許農民種植鴉片,致使華北農村大量土地被人為地放棄了糧食種植,而改種利潤更高的罌粟,結果導致了災難性的、連續三年的、餓死了一千多萬人的“丁戊奇荒”。

雖然從時空上來講,這是一場隔了三百多年的“殷鑒”,但朱翊鈞頭腦是很清醒的。

他知道掌握了范明這個販運渠道是不夠的,要成功地提前三百年對建州女真發起“鴉片戰爭”,必須得牢牢地把控住烏香的貨源,把鴉片的種植和生產外包到海外小國去。

否則按照晚明的農業技術條件和“小冰河期”的干擾,要是把鴉片當成經濟作物派給國內的農民種植,很有可能女真人還沒吸煙上癮,大明的百姓倒先因此餓死了。

那就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所以朱翊鈞想提拔潞王,他覺得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卻不想朱翊鏐就是不肯接這樁活兒。

“佛郎機人在濠鏡自治那又不是佛郎機人的本事。”

朱翊鏐即使跪着也挺直着腰桿,

“佛郎機人每年向我大明交付‘地租銀’近兩萬金,就這還不算水餉、陸餉、加增餉、船鈔、澳票、停泊稅。”

“除此之外,根據協定,佛郎機人每年還要向廣州府支付三、四萬兩銀子的關稅,這麼大的一筆好處,廣東布政使司自己都來不及消化呢,怎麼會勻出一杯羹來給臣這樣的親王呢?”

朱翊鈞看着朱翊鏐顯得營養過剩的腮頰心想,原來潞王並不像歷史上記載得那樣不知天高地厚。

有資格不知天高地厚也是得有一定條件的。

李太後到底是從隆慶帝當裕王時就陪伴潛邸的女人,說起往事來那叫一個頭頭是道,

“佛郎機人那不叫沒本事,那叫韜光養晦,那叫會把本事用在刀刃上,嘉靖四十三年柘林兵變,那俞大猷平個叛還得借佛郎機人的軍艦呢。”

“現在衛所旗軍不頂用,洋人又天生不安好心,你四弟空有一個親王的名頭,哪裏能鎮得住他們呢?”

朱翊鈞知道李太后說的是實在話,晚明的親王是徹徹底底的一個兵都指揮不動了。

否則也不會出現李自成都攻陷永寧、宜陽了,福王因為怕惹得崇禎帝猜忌,守着福王府中的百萬金錢不敢招兵買馬,只能空等朝廷援軍表態的悲劇了。

朱翊鏐附和道,

“即便這些都不算,還有廣東十三行,佛郎機人的錢都早被廣州、徽州和泉州的商行賺去了。”

“兩廣、南直隸和閩地在朝中有的是人做官,南方人又一貫喜歡抱團,臣要是去濠鏡插手海貿,恐怕不日就是下一個朱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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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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