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潞王朱翊鏐其人其事(下)
朱翊鏐同朱翊鈞長得有五分相似,是個相當結實小夥子,偏於胖的一方面,但十九歲的青春年紀給了他豐滿定義的加成,讓見到朱翊鏐的人都感到那不過是營養過剩造成的結果。
朱翊鏐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着一點,青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裏永遠透着三分不耐煩,是一種中國非獨家庭中典型的受寵么弟形象。
朱翊鈞看着朱翊鏐便想,無怪乎他能理直氣壯地勸皇帝殺人。
朱翊鏐一看就是那種從生下來開始就沒講過紀律的混世魔王,一輩子都有人為他的天真和單純托底,所以他可以盡情地天真和單純。
即使那天真單純在外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但也絕對不會因此而忍心責備朱翊鏐半分。
“咱們大明哪兒有那麼多貪官可殺?”
朱翊鈞溫聲道,
“四弟,你先說說,這朝堂之上到底哪個是貪官啊?朕怎麼一個都沒瞧出來呢?”
朱翊鏐隨手拾起座邊的一把灑金毛竹川扇,川扇在明朝是貢品,每柄率值一兩黃金,是皇家御用的懷袖雅物,
“申時行不就是一個?”
朱翊鏐說得漫不經心,李太后和朱翊鈞也並不認真。
萬曆十五年的藩王早已全然成了被皇家圈養的豬,豬拱人是可愛,但人要同豬較真,那就是大失體面,太把豬當一回事了。
朱翊鏐提申時行,就是覷准了萬曆十五年的申時行不敢把即將之藩的潞王當成一回事。
就算這話傳出去了,申時行想生氣也沒地方去拿捏朱翊鏐,藩邸的柵欄一關,人和豬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物種。
他申時行又不負責飼養藩王,這斷不斷食糧還得先看看皇帝臉色呢,哪裏是他申時行一個人能做得了主的?
何況申時行又是那麼一個不會生氣的“軟熟之相”。
朱翊鈞道,
“申時行哪兒貪了?”
朱翊鏐輕搖着扇子笑道,
“他貪得在蘇州老家都造起園子來了,皇上怎麼都不管管呢?”
李太后這時開口道,
“你又看上人家的園子啦?”
朱翊鏐的兩根粗眉一擰,闊落落地回道,
“哪兒啊?不是皇上剛在這兒問我嗎?自太祖皇帝起,我朝就沒有在江南分封藩王的先例,太祖皇帝不許,單我一人看上申時行的園子有用嗎?”
朱翊鈞笑了笑,道,
“造園子就造園子,大明首輔連座園子都修不了,傳出去不給外夷笑話?”
朱翊鏐道,
“那也要看是誰替申時行造的啊。”
朱翊鈞道,
“誰造的啊?”
朱翊鏐搖搖扇子,
“是徐泰時造的。”
李太后“哦”了一聲,道,
“我記得他,萬曆十一年慈寧宮正殿遭火災,後來是他主持修復的罷?”
朱翊鏐點頭道,
“就是他。”
朱翊鈞慢慢道,
“人家造座園子,又沒幹甚麼大逆不道的壞事,你也來背後說他?你若是想造園子,河南這麼大一塊地兒還不夠你造的?”
朱翊鏐道,
“臣要造園子,那錢和地都是皇上賞的,他申時行的錢和地卻都是哪兒來的呢?”
朱翊鈞心道,沒想到江南四大名園之一的蘇州“留園”在建造之初,竟還有被說來路不正的過往。
朱翊鏐見皇帝不語,自顧自地接下去道,
“皇上還說臣名聲不好,怎麼也不瞧瞧他們士大夫的好名聲都是打哪兒來的?”
“一邊一起做我們家的官,一邊一起貪我們家的錢,今兒你吹我,明兒我捧你,姻親聯絡,師生鄉黨,沆瀣一氣,一個攀一個,一個搭一個,一個捆一個,這名聲能不好嗎?”
朱翊鈞心想,原來晚明的藩王也有覺得自己吃虧了的時候,
“申時行在蘇州要真有甚麼欺壓良民的不法行為,言官早就上本參奏了。”
朱翊鈞用一種“朕心裏都有數”的語氣淡漠回道,
“前幾年他剛當上首輔的時候,御史還借他的長子申用懋和張四維之子張甲徽來告誡朕要‘嚴科舉之防’呢。”
朱翊鏐道,
“這不算甚麼,閣老們的兒子得功名必有那麼一遭兒,言官要緊的話不說,單拿這種事來唬弄皇上,皇上竟也信他們?”
“皇上別瞧申時行在蘇州沒斂甚麼大財,他家那兩個姻親,一個直塘徐氏,一個烏程董氏,加起來都富冠三吳了。”
“太祖皇帝不在江南封王,是為恤朝廷財力,現在倒好,一個破落戶,不過是書讀得好些,入贅個兒子,就能當‘江南王’了!”
朱翊鏐話雖然說得不怎麼好聽,但總體而言道出的也都是實情。
申時行原來姓“徐”,關於他的身世大致有兩個版本。
其一是說申時行的祖父申乾早年過繼給舅家改姓徐,因此其後子孫都姓徐,其二是說申時行是私生子,父親是個富商,生母是個尼姑,由於生父不認,僥倖被直塘徐氏收養,才跟着養父改姓徐。
不管是哪個版本,說申時行是破落戶確是有些過分,申時行頂多算是因寄人籬下而導致童年有些坎坷。
事實上過繼申時行祖父申乾的那一支蘇州直塘徐氏非常有錢。
方才朱翊鏐提到的徐泰時就是徐家的第四代,在他之前,徐泰時的父親徐履祥於嘉靖二十年中進士,之後官至尚寶卿,徐家就此已經完成了由富變貴的過程,正式走上了仕途之道。
除了方才提到的“留園”之外,現今蘇州的許多古典園林都出自直塘徐氏之手。
譬如徐泰時堂伯父徐封建成的紫芝園,徐封之弟徐佳靠賭技贏來的拙政園,徐泰時父親徐履祥留下的六房庄、十房庄和長善浜,以及徐履祥弟弟徐履中的子本園。
如此大規模的造園工程,在江南富庶之地都算是罕見,再加上有申時行這位“狀元宰相”做靠山,徐家可算得上是蘇州當地數一數二的權貴了。
申時行與徐泰時關係確實非同一般,從中國人的輩份上來講,申時行要稱呼這位比自己小五歲的徐泰時為堂弟。
且根據歷史史料,徐泰時能順利獲得功名,和這位申時行這位堂兄也有脫不了的關係。
徐泰時被錄為進士的萬曆八年,正好是申時行擔任主考、余有丁副考,要說是“舉賢不避親”,朱翊鈞都覺得有些對不起申用懋和張甲徽。
在這件事上更為明顯的是申時行的另一門姻親“烏程董氏”,當年嚴世蕃就提過天下有十七家家產超過五十萬兩的富豪,烏程董氏就是其中之一。
烏程董氏起於嘉靖年間的禮部尚書董份,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副考官,因為在那一科錄取了申時行、王錫爵和余有丁,因此成為了他們的座師。
歷史上的董份的確如朱翊鏐所言是“富冠三吳”,他在蘇湖諸邑,尤其是烏程、烏江佔有數萬畝土地,還利用部分家財放私債,集地租剝削與高利貸剝削於一身,是浙江南潯屈指可數的鄉宦。
董份的一個孫女嫁的是申時行的次子申用嘉,或者反過來說,申時行次子申用嘉入贅董氏為董份孫女婿。
董份的另一個女兒嫁的又是徐泰時,聽說她出嫁時,陪嫁之物是江南四大名石之首的“瑞雲峰”,來歷非比尋常,是宋代“花石綱”的遺物。
這三家姻親綿延,真可謂是一榮俱榮,於是萬曆八年,董份的孫子董嗣成在申時行主考的這科成了榜眼。
不過要是就因此說申時行是“江南王”,朱翊鈞是不贊同的。
因為就在短短几年之後,歷史上那位赫赫有名的晚明“四朝元老”、被滿清封殺近三百年的抗金英雄袁可立將要出任蘇州府推官,將董氏歷年以抵債或低價收購、接受投獻而來的田產悉數退還貧民。
所以朱翊鈞在這個問題上對申時行秉持一種暫時性的寬容態度,畢竟他有好幾個重大問題要依賴於申時行來處理,申時行再如何糟糕,與朝中各種勢力的關係還是相對平衡的。
於是朱翊鈞道,
“那按四弟你的意思,朕要是想有錢,就必須得抄大臣們的家了?”
朱翊鏐道,
“那可不嗎?自古就沒有一味叫天家省錢,省下來讓臣子們拿出去大把花的道理!”
“皇上要想有錢,那必得抄家,不抄家他們就不消停,天天盯着宗室爵祿叫喚開源節流,臣就是不服這口氣!”
李太后輕咳一聲,道,
“誰叫你節約了?你名下的王店、王莊遍佈京城內外,再省也省不到你身上啊。”
朱翊鏐一撇嘴,那天圓地方的下巴立刻被他演繹得生動起來,
“我現在在老娘娘、皇上身邊自然無礙,但我要去河南了呢?那還不是‘天高皇帝遠’得任人作踐……”
朱翊鈞總算看出來朱翊鏐這是在和李太后搭戲唱紅白臉,
“現在抄家也抄不出來多少錢了。”
朱翊鈞一抬眼皮,
“沒多少錢還不算,還盡得折騰,前兩年抄張居正的時候朕用的就是‘瓜蔓抄’,結果張敬修就在獄中自殺了。”
“他是死都不牽連別人,一上吊就算捨生取義了,反倒顯得朕斤斤計較,四弟啊,你說朕是個為了那兩個銀錢就活活逼死大臣子孫的皇帝嗎?”
一提起張居正,李太后就不說話了。
朱翊鏐卻沒那麼多顧忌,搖着扇子笑呵呵地答道,
“那當然不是了。”
朱翊鈞道,
“想要錢那得自己掙啊,徐泰時給申時行修園子,那是他們徐家自己掙的錢。”
“大臣們開店的開店,圈地的圈地,一個個賺得是盆滿缽盈,四弟你名下也有王店、王莊,怎麼就不如那蘇州的一家破落戶會賺錢呢?”
朱翊鏐瞪大了眼睛道,
“臣是親王,和申時行又不一樣,那些大臣們要是跟宗室似的,人人遵守祖宗留下來的‘藩禁’規矩,皇上瞧他們還能掙幾個錢?”
朱翊鈞淡笑道,
“你幾個侄子說說‘藩禁’也就罷了,你又能出府又能進宮的,名下還有王店可以給你經商,你要再說‘藩禁’,那老娘娘都不能同意!”
李太后開口道,
“我是早不管錢了,前兩天皇後來向我請安,我叫她也不要管,管多了就是招人嫌。”
“這上上下下這麼一堆人,明裡不去,暗裏也不見得不去,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
“這大明統共就這麼一點兒財力,誰賺到就是誰的,大臣們賺到算大臣的,王爺們賺到算王爺的,但要為了這些錢爭搶起來、打殺起來,那也太不值當了。”
李太后一貫是想着折衷,朱翊鈞卻不領這份情,
“老娘娘這話說的,四弟堂堂一個潞王,何必非要霸着大明的錢不放手呢?”
皇帝微微笑道,
“要真正地想賺錢,不如就去賺外國人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