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聖意不可改(上)
朱翊鈞處理完這兩件事後,已頗感疲倦,這種疲倦不是生理上的疲累,而是一種心理上的無力感,這種感受在後世有一個科學上的學名,叫作“政治性抑鬱”。
朱翊鈞現下就懷疑歷史上的萬曆皇帝是否在執政後期由政治性抑鬱轉化了抑鬱症,實際上他覺得他自己已經有點兒這方面的癥狀了,怪不得說無知是福,知道得太多、現實和理想差距太大,確實就容易遭罪。
李氏察覺出了朱翊鈞的那一點兒抑鬱,這種癥狀只有現代人能敏感得識別出,古代人在心理障礙方面一直就缺少這根神經,似乎他們遭受不幸的本事總是比現代人要強一些,
“皇爺,您歇一歇罷,讓妾獨自陪您待一會兒。”
朱翊鈞沖她笑了一笑,為李氏能理解他的疲倦而笑,他想老天待他真不薄,讓李氏陪他來了,
“噯,沒事兒。”
皇帝轉回頭來,重新端正了一下身子,朝孫暹和魏忠賢開口道,
“司禮監還有甚麼要稟報的嗎?”
魏忠賢上前一步,道,
“有。”
老魏這一開口,李氏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朱翊鈞端過茶盞,道,
“哦,那就說罷。”
魏忠賢頓了一頓,忽然抬起頭來,與李氏來了個四目相對,
“是……還請李娘娘迴避。”
話音剛落,朱翊鈞和李氏立時雙雙愣在了原處。
兩個現代人不約而同地心想,這魏忠賢不會是要說“後宮不得干政”罷?
這不符合九千歲在歷史上的人設啊。
最終還是朱翊鈞發問道,
“為何?”
皇帝呷了口茶,見孫暹也沒有出言維護魏忠賢的意思,又補充道,
“朕又不是面召廷臣,你們李娘娘為何要迴避?”
李氏歪了歪頭,也毫不怯縮地盯着魏忠賢笑,萬曆朝還不是九千歲的主場呢,她可不害怕。
不料,魏忠賢不知是被皇帝這一問,還是被李氏這一笑給激唬了一下,立時漲紅了一張臉,囁嚅了好一會兒,方撩袍跪下道,
“皇爺恕罪,實在是……李娘娘一直瞧着奴婢,奴婢被李娘娘這麼盯着,便覺得張口結舌,連話都回不利索了。”
朱翊鈞一口茶沒全咽下去,一聽這話,頓時被嗆咳了一記,手裏端着茶盞磕磕絆絆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李氏來不及顧着皇帝,在旁邊也跟着笑作了一團。
魏忠賢沒料到自己的這句話有如此之強烈的喜劇效果,跪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
少頃,還是孫暹上前去接過了皇帝手中顫顫巍巍的茶碗,又撫着朱翊鈞的背道,
“皇爺您可要仔細龍體。”
朱翊鈞這才漸漸平復了下來,卻仍是撐着額頭笑個不停,
“李進忠啊李進忠,你可真是……”
李氏倚靠到了朱翊鈞的肩上,還是跟着笑,
“李進忠,我一直盯着你瞧,當然是因為覺得你可愛啊。”
魏忠賢的臉更紅了,連額頭上都滲出了汗來,
“李娘娘,您……請您慎言。”
朱翊鈞哈哈笑道,
“李進忠,你是挺可愛的。”
朱翊鈞這麼笑了一場,倒將先前的些許陰鬱一掃而空,
“不過朕對你很放心,朕知道你是個有規矩的。”
歷史上魏忠賢對后妃確實沒有在男女方面逾矩的記錄。
如果有的話,朱翊鈞相當肯定,如果魏忠賢有這方面的嫌疑,哪怕是那麼一丁點兒傳聞,東林黨乃至後世的清廷,一定會大書特書。
尤其是吸取明亡教訓而極力防範宦官的清廷,清廷是絕對不會放過這麼一個活生生的反面典型的。
所以倘或後世史料中對於魏忠賢沒有任何這方面的記載,那魏忠賢確確實實就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李氏假裝嬌嗔道,
“那皇爺的意思,是在說不規矩的人是妾咯?”
朱翊鈞拍了下李氏搭在他肩上的手,溫溫柔柔地笑道,
“你是該別總盯着李進忠看,看就看罷,還故意嚇唬人家。”
皇帝說到此處,又抿着嘴笑,
“瞧他被你嚇得,一腦門子的汗……”
李氏裝模作樣地“哎喲”一聲,從懷中抽出一條絲帕,半開玩笑地道,
“還真是妾不好,皇爺若不介意,妾這就下座為李進忠拭汗。”
李氏這般舉動,一半是想順水推舟地逗一逗九千歲,一半確實是為了避嫌。
因此她此刻的語氣便頗為輕佻,說到要為魏忠賢擦汗時,那形容更像是在說自己要去撫摸一條皇帝的愛犬。
朱翊鈞聽懂了李氏的表達邏輯,她這種語氣的實際潛台詞是,一個人怎麼會對一條狗產生男女之間的愛慕或好感呢?
就算老魏是一條好狗,在歷史上也是一條不可多得名犬,但是歸根到底他還是一條狗。
他這種情況跟努爾哈赤還有點不太一樣,小韃子雖然是罪該萬死的敵人,可再壞也尚且具有屬於男人的性魅力,在李氏看來尚且可以作為性比較的對象之一,魏忠賢卻已經脫離了性對象的範疇,與她李氏之間有着不可跨越的生殖隔離。
這種邏輯當然是不能落實在語言裏的,一旦明說出來就傷人心了。
因此李氏她不明說,她只是用帕子撫了撫朱翊鈞的臉頰,再彎着眉眼笑笑,道,
“不過擦完了汗,這帕子大抵也不能要了。”
魏忠賢聽了,忙伏身叩頭道,
“李娘娘快別拿奴婢玩笑了,真是折煞奴婢了。”
朱翊鈞全然不當回事兒地與李氏笑道,
“一塊帕子值當甚麼?那廣惠庫里多的是,大不了朕再賞你兩塊。”
李氏“咯咯”地笑了幾聲,將手中的帕子往魏忠賢眼前一扔,道,
“皇爺既說不值當,那妾就將這塊帕子賞給李進忠罷,他是個規矩人,定然不會覺得妾斤斤計較,連打賞奴婢都不大方。
朱翊鈞笑了兩聲,道,
“李進忠,聽見了嗎?還不趕緊謝你李娘娘的賞?”
魏忠賢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皇帝都認定他“規矩”了,他老魏難道還能堅持要李氏迴避嗎?
於是只能拾起帕子,復叩頭道,
“……謝李娘娘賞。”
朱翊鈞清了清嗓子,叫起了魏忠賢,道,
“好了,現下你說話利索了,有甚麼事就快回稟罷。”
魏忠賢站起了身,仍是低垂着眼,道,
“是,皇爺,王承勛認罪了。”
朱翊鈞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意外,他關注的是他所操縱的控辯交易是否成功了,
“哦?那罪狀有哪幾條呢?”
魏忠賢頓了一頓,道,
“尚未審結。”
朱翊鈞微微挑起了眉,接着側過頭,對立在近前的孫暹一笑,道,
“張鯨真是愈發不會辦事了,朕記得當年張宏那老兒是他的本管,曾教導他說,‘馮保乃前輩,且有骨氣,不宜除去’。”
“而張鯨侍朕至誠,在清算馮保之時,絕不聽張宏一言,獨獨對朕惟命是從,不知如今卻是怎麼了,朕要東廠辦一點事,總是推三阻四,惹出許多借口與抱怨來。”
“孫暹,你且說說,已然認罪再審罪狀,當真有那麼困難?當年朕驅逐馮保的時候,內廷的動作可不似這般緩慢啊。”
雖然朱翊鈞沒有一個字在斥責魏忠賢,但一提到“本管”二字,孫暹依舊順勢跪了下來,皇帝在敲打他嘛,他一個奴婢,總不能還跟主子硬挺着,
“是,是,皇爺教訓得是。”
孫暹這一跪下,弄得朱翊鈞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朕斥責的又不是你們司禮監,你就別總代人受過了,快起來罷。”
孫暹站起身道,
“奴婢不是代人受過,奴婢是感同身受,一手提拔的名下人不聽使喚,怎麼著都是不好受的。”
這回朱翊鈞還沒聽孫暹明白話中的意思,李氏倒先笑起來了,
“張鯨是東廠廠公,倘或他手下的人各懷鬼胎,那就是他掌管東廠無能了?據說當年張鯨助皇爺驅逐馮保之後,是他的本管張宏接替掌管了司禮監,故而張宏方不與之計較違逆本管的往事,現下孫秉筆藉著你名下的李進忠之口說張鯨無能,難道是想效仿當年張鯨的舉措嗎?”
魏忠賢忙道,
“李娘娘這話是怎生說得?”
李氏道,
“你們事做得,我又如何說不得?皇爺讓你們辦事,那是抬舉你們,你們倒好,差事還沒辦成,就開始藉著皇爺發下的事由爭搶着狗咬狗了……”
朱翊鈞“噯”了一聲,截斷了李氏的話頭。
他並非是認為李氏的話有錯,而是覺得李氏這麼說話很不符合晚明后妃的身份。
鄭貴妃再得寵也頂多是在後宮裏跟皇后平分秋色,可從沒這麼氣勢洶洶地議論過內廷的權力鬥爭問題。
不過李氏的敏銳他在心底里是佩服的,因為他知道歷史上的孫暹在張鯨、張誠相繼倒台之後,確實掌管了東廠,成為了東廠廠公。
“有事說事,在朕面前,別總是一個個陰陽怪氣、拐彎抹角的。”
朱翊鈞淡聲道,
“張鯨為人如何、有何才幹,難道朕還不清楚嗎?這底下人不聽使喚,也不一定是張鯨的錯。”
魏忠賢接口道,
“皇爺聖明。”
朱翊鈞睨了他一眼,終於還是發問道,
“倘或張鯨碰上了甚麼難處,教他自己來跟朕回稟嘛,李進忠你是孫暹名下的人,又不歸東廠管,你跟着着甚麼急呢?”
魏忠賢全不放過任何一個諂媚討好的機會,聞言便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
“奴婢不是為張鯨着急,奴婢是為皇爺的開海大業着急。”
朱翊鈞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究竟遇上甚麼困難了?外廷雖有彈劾張鯨的奏疏,但也沒有嚴重到這等地步罷?”
魏忠賢回道,
“外廷彈劾張鯨,無非是說他仗着皇爺斂財,可王承勛一案審理至今,已涉及邊將,若是涉及邊將,那張鯨就是勾結外官,擾亂邊事,何況內廷有一些人,或也因此瞧張鯨不順眼,張鯨是左右為難,故而遲遲不敢審結……”
魏忠賢這一段話信息量可太大了,朱翊鈞一聽,立刻正襟危坐,
“漕運與邊將何干?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么。”
魏忠賢說完這一段話,就閉上了嘴,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以他如今的地位,話說到此處就算可以了。
於是孫暹替魏忠賢回話道,
“遼東邊將走私,依靠的就是南來北往的大運河,所以皇爺想要將漕運改成海運,就是變相斬斷了他們這些走私之人的財路,因此這些走私之人才煽動漕工鬧事,企圖讓皇爺的海貿大業胎死腹中,實屬可恨。”
朱翊鈞頓時被這一通話嚇了一跳,其內心衝擊力絕不亞於方才魏忠賢聽到李氏誇他可愛。
李氏大約是因為先前當過宮女的緣故,對內廷宦官的把戲多少有些了解,聞言即冷笑着提醒朱翊鈞道,
“既然可恨,那更應該儘早審結,這一直拖延着,莫非是想等皇爺改變聖意嗎?王承勛自承襲爵位之後,一直待在南方,北方邊將走私,即使他有參與,至多不過是在旁協助,絕不可能是主謀。”
朱翊鈞被李氏這麼一提,也回過神來了,
“是啊,孫暹,漕運是必得改的,朕知道邊將困苦,已經在想辦法在改善財稅了,這一碼歸一碼,哪邊困苦就改哪兒嘛,別總是用牽一髮而動全身來勸諫朕。”
孫暹道,
“奴婢們是怕此事若是報入三司,那麼外廷一定會藉由此事上疏要皇爺將先前已經改善的馬政再……”
朱翊鈞冷冷地截口道,
“外廷用這個方法來勸諫朕倒也罷了,難道司禮監也要用這個方法來拿捏朕?太僕寺說各部紛紛拆借,他們那邊缺銀,你們內廷又說現在的戰馬質量堪憂,不能用來操練禁軍,朕是缺銀又缺馬,不改革民牧能行嗎?”
“說白了,你們無非是見不得老百姓手裏有權罷了,民牧才改革了一年都不到,怎麼就影響到邊軍生活了呢?”
孫暹回道,
“奴婢不敢,只是東廠對此頗有忌憚,皇爺一向重視邊軍將士,倘或外廷因此同情王承勛,覺得走私實則情有可原,那麼將來如果翻案,張鯨又如何自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