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有限推廣

第十九章 有限推廣

朱翊鈞這回沒叫孫暹替他讀疏,而是朝他伸出了手來。

孫暹忙上前兩步,殷勤地將奏疏躬身遞給了皇帝,爾後又低頭退回了原處。

李氏好奇地將頭靠上朱翊鈞的肩膀,衝著他耳邊悄噓噓地發聲,

“皇爺,您怎麼不要人替你念了?”

朱翊鈞翻開奏疏,毫不猶豫地往李氏那裏讓出了半折,讓她隨自己一起看了個齊全,

“農業乃國民之生計,如何能輕忽得?這大明的一畝地究竟能種多少糧食,朕心裏總得有個數兒,這是將來要當作國策推行的,倘或一點兒數都沒有,誰奉承一句‘畝產萬斤’,朕就相信,豈不是連韃子知道了都要笑話咱們?”

李氏笑道,

“說‘畝產萬斤’倒也罷了,可笑就可笑在這畝產萬斤之後再鬧大飢荒,還反過來推到蒙古人頭上,俺答不過是挾貢,還非說人家是逼債,真是韃子聽說了都要笑落牙齒。”

孫暹和魏忠賢面面相覷,他們是聽不懂皇帝和李氏的言下之意的,只以為是皇帝是借李氏之口在刻意敲打誰,但是孫暹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這“畝產萬斤”的國策是指大明的哪一項政策,大明的荒唐事的確不少,可也沒有哪一項到達這“畝產萬斤”的荒唐程度啊。

孫暹不禁有些惶恐,聽不懂主子的敲打,對奴婢而言,可是要人性命的大事,

“這……奴婢記得此奏疏中,並無‘畝產萬斤’之詞啊。”

朱翊鈞正覺得和李氏一唱一和得挺樂呢,冷不丁聽孫暹來了那麼一句,只得重新肅容道,

“哦,朕是想起了元旦宮中吃的一道嫩鵝肉,你們李娘娘那會兒沒吃着,方才就問朕來着,據說民間有言,‘雛鵝怕冷,成鵝怕熱’,如何這正月宮中還能吃得上這剛從蛋里孵出來的小鵝?”

御前辦膳一向是司禮監掌印和秉筆挨月輪流例辦的,故而孫暹一聽即答道,

“這年節里上貢御前的嫩鵝,都是用宮中火窖孵成,在元旦那日用竹籠裝好包裹嚴實送進來的,一點寒風都吹不着,所以才能讓各宮主子們活殺活吃。”

李氏道,

“好大的陣仗,宮外就沒這口福,頂多事先預備下糟腌。”

孫暹道,

“只要能讓皇爺和娘娘們在想吃的時候吃上一口時鮮的,奴婢們縱使多費一些心,也不算甚麼。”

朱翊鈞淡笑道,

“那倘或朕不想吃鵝肉,只想見到河南的百姓在正月里吃鵝肉,那你們司禮監能不能辦到呢?”

孫暹回道,

“河南地方有司專職於此,奴婢們豈敢越俎代庖?”

朱翊鈞道,

“那要是朕恢復了張居正先前的‘考成法’,只是將考成內容從徵收欠賦,改為冬日養鵝,且下旨規定每村必建鵝廠,養鵝不成者立刻去職丟官,那情形又會是如何呢?”

孫暹不知道皇帝為何從番薯一下子跳到養鵝了,愣了一愣,道,

“這……如此養鵝,恐怕頗費人力,再說以養鵝為考成政績未免不妥,萬一府縣冒進,科道官必定會進言彈劾……”

朱翊鈞笑了笑,道,

“那要是進言一個,朕就杖殺一個呢?”

孫暹實在聽不懂朱翊鈞的影射,只見李氏在皇帝身旁笑得歡實,他想來想去,還是從張居正身上入手回答,

“皇爺豈會閉目塞聽,任由有司胡作非為?想當年考成法一出,張居正奏呈地方有司在考成之時剝下奉上,虛文趨謁,各級官員擔心因考成降罰,不分緩急,對貧戶小民多加追索,而對勢豪大戶畏縱不問。”

“皇爺得知之後,立即下旨均數減免,使小民得沾實惠,可見皇爺愛民如子,即使國庫空虛,也絕不會罔顧百姓生計。”

朱翊鈞笑了起來,

“那可不好說,朕聽你們的奉承話聽多了,說不準哪天就變得不是奉承話就不聽了,沒有奉承話也要製造奉承話了,譬如你們李娘娘說,倘或科道官諫言養鵝無濟於事,朕就偏說‘肥鵝賽大象’,誰有異議就殺誰,科道官也沒甚麼法子對付朕啊?”

“那同樣道理,李材奏呈這番薯在雲南地界播種,一畝可收數十石,倘或朕為了將番薯推廣到河南,偏要地方官奉承這番薯可以在北方畝產萬斤,那科道官又能拿朕怎麼辦呢?”

孫暹越聽越不對勁,只得又跪下道,

“皇爺絕不是此等昏聵庸主。”

朱翊鈞側頭看去,只見李氏憋笑憋得兩肩顫抖,這才將話題重新轉了回來,

“朕自然不昏聵,可是這藩王宗室皆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人,而河南現在是甚麼情況呢,八個府加上一個直隸州,算上潞王就藩,它一個省就要供養七個親王,上百個郡王和不計其數的宗室子孫的俸祿發放。”

“這河南一省的祿米之輸,供養諸藩尚且不足,倘或一遭了災,朝廷還得從財政里騰挪出錢糧去賑濟,又哪裏有能力給朝廷交稅呢?”

“朕記得前些年意欲推行水田時戶部有論,北方各省大部分種植的是麥、黍、粟、高粱、豆類等旱作農物,其中,上上田畝產可超過一石,上地是一石左右,中地畝產六斗到八斗,下地畝產三斗到四斗。”

“在這些田地中,上上地約佔一成,平均畝產可以一石三斗計,上地佔三成,出糧可以一石計,中地佔四成,出糧以七斗計,下地佔兩成,出糧可以三斗計,如此合計田地,我朝北方各省平均畝產為七斗有餘,而南方各省的平均畝產是二石七斗有餘,相當於北方畝產的近四倍。”

“因此朕見了李材這奏疏,就總怕過猶不及,倘或河南推廣種植番薯,雖然能在一省財政上解燃眉之急,但是河南需要供養的藩王、欠朝廷的賦稅太多,若是地方官為政績剝下奉上,見百姓稍有寬裕就加倍、乃至數倍地橫徵暴斂,那朕又該為之奈何?”

“再說這藩王莊田,雖說是皇家賜予宗室的,但是自成化六年伊始,皆轉為地方有司代管,從播種到徵收,都由地方官管理,即使朕要潞王從旁監督,潞王也會刻意避嫌。”

“所以朕心裏就總存着這一種憂慮,朕知道這番薯是能緩解飢荒的絕佳上物,卻怕朕一旦下旨極力推廣種植,倒反而給河南百姓帶去了災難,要是地方官為了奉承朕,一直報喜不報憂,朕又篤信番薯高產,不願採納言官諫言,那河南百姓豈非反受其害?”

朝廷用財政倒貼北方各省的情況當然不能再任由它發展下去了,朱翊鈞在這一點上決心很足,即使將來要讓藩王宗室自力更生,那番薯也是要推廣種植下去的,否則北方一鬧災就要朝廷撥款救濟,不賑災就出一個李自成,那朝廷又哪裏來的余錢發展海貿和整頓軍備呢?

但是擁有現代歷史視野的朱翊鈞又對農業方面帶有一點兒天然的陰影。

按照明朝所存錄的文獻,以及後世的農業研究來看,從理論上來說,紅薯的畝產應該是一般穀類農作物的近二十倍。

可這也是“理論上”而言。

朱翊鈞對這個“理論值”總是存着忌憚,畢竟某位從美國毅然歸國的愛國科學家能用公式推導出理論極值上的畝產萬斤,那麼理想和實踐之間定然存在着偏差。

何況晚明一沒有工業化肥,二沒有機械化耕種,再加上糟糕的氣候原因,在北方推廣番薯,必須使用徐光啟後來研究出的“傳卵”和“傳藤”的方法,那實施起來定然達不到現代的理想產量。

這種結果雖然可以預見,但對朱翊鈞這個皇帝來說終究比較痛苦。

他知道他一旦將李材的奏疏抄發下去,那將來對河南百姓收稅的時候,一定會以這個畝產數十石作為標準來征賦,若是實際畝產達不到這個數字,這個番薯推廣對北方的實際民生就會起反作用。

而朝廷中會不會有反對者呢?

那不用說,一定有。

倘或番薯推廣出現了反作用,朝中北方出身的官員一定會以此為借口,像他們當年反對徐貞明開水田一樣反對番薯推廣。

此事若是發展到這一步,好了,那就又掉入晚明黨爭和兩種路線之爭的陷阱里去了。

他朱翊鈞這個皇帝,帶着他的現代知識成了晚明官僚體制的瓮中之鱉,到頭來又必得變成他這個當皇帝的,必得下狠手殺上一批官才能推動農業革命,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至於更不好把握的,那就是改種佔比了,番薯雖然產量高,但是並非是經濟農作物,一旦提出以糧為綱,在執行的時候就容易變成粗暴掠奪了。

孫暹不知道朱翊鈞心裏的這些彎彎繞繞,他以為皇帝的意思是想要獲得更多的輿論支持,於是道,

“皇爺有此憂慮,不如召集廷議,與諸臣共論此事。”

朱翊鈞輕輕地擺了擺手,孫暹不知道他在想甚麼,他不是猶豫要不要推廣番薯,而是在猶豫要不要殺人,在猶豫要不要採用高壓行政手段去做一件“他朱翊鈞認為是絕對正確、利國利民”的大事。

他不需要廷議來告訴他要不要去做了,他的猶豫是在這個“怎麼做”上頭。

他這人連讓人家跪他一下都覺得渾身發毛,何況因為他所主張的政策而被損害了利益呢?

倘或要是真因為這件事餓死了人,他朱翊鈞就要先自個兒羞愧死了,他這人就是心太善。

李氏這時便開口道,

“皇爺這麼聰明,做出來的決定定然不會有錯,您就是太謙虛,總是瞻前顧後的,既然這番薯是個好玩意兒,那就沒道理不推廣它啊,您都已經確定了這番薯能改善民生了,又算不上不懂農業經濟還瞎指揮。”

朱翊鈞側頭對她笑笑,道,

“朕又沒有靠種過地,哪裏算得上懂農業嘛。”

孫暹對朱翊鈞和李氏的相處模式頗為奇異,卻是不敢露聲色,但聽李氏道,

“戶部難道就個個都種過地嗎?噯,真是的,皇爺,您想想,大明若是種下了番薯,那能救得多少人的性命?能解決多少……難題?”

朱翊鈞點了下頭,將手中的奏疏翻來覆去地又讀了一遍,默然半響,道,

“要是能讓農民投票,自主選擇播種哪種農作物就好了。”

皇帝說到此處,聲音便有些低沉憂傷,

“只是這樣一來,大戶為了保得自身利益,難免會大興兼并,苛虐小民。”

李氏聽了,不禁道,

“其實這些土地本就養不活這麼多人口……”

朱翊鈞搖了下頭,打斷道,

“噯,你這觀點不對,既為我大明百姓,那朕就有義務讓他們吃飽穿暖,怎麼能把他們看作是朝廷的累贅呢?”

魏忠賢抬起頭來,嘴微微張開了些,面露訝異。

皇帝自顧自地說完這句話,也不要李氏回答,而是繼續朝孫暹問道,

“朕當時要李材等人試種玉麥與番薯,為何這奏疏中止有番薯,而無玉麥?”

孫暹道,

“或許玉麥須得深耕,故而不能在一歲之際及時奏呈。”

朱翊鈞又笑了笑,道,

“說不定就是前一年試種失敗了嘛,沒有達到像番薯一樣的‘高產’要求。”

皇帝將奏疏遞還給孫暹,

“沒關係嘛,真的,朕一開始說的是戴罪立功,所以他們種不好玉麥也不敢報呈上來,至於這番薯,朕思來想去,推廣還是要推廣的,廷議就不必了,朕跟潞王說好了,就先在他封地的衛輝府里種上一批,衛輝府能種得好再說,就這麼決定了。”

朱翊鈞看來看去,還是覺得朱翊鏐最適合干這事,朱翊鏐大概是現在大明唯一一個完全沒有生存壓力和升職壓力的人了,連後面的福王都比不上他現在瀟洒,朱翊鈞覺得他總不該說假話,說假話和說真話在朱翊鏐那裏已經沒有任何差別了,他又何必非要說假話?

孫暹見皇帝似乎沒有不悅之意,不禁提醒道,

“那李材等人……”

朱翊鈞“哦”了一聲,挺豪邁地下旨道,

“官復原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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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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