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二天,王敏之一直等到倪小艷打開店門才放下心來。他去趕車的時候,經過縣委、政府的大門,只見幾個人正在將銀白的獅子漆成金黃。他心裏納悶,想了很久也沒弄明白其中的原由。趕到學校,見大鐵門關閉着,門外有好幾個老教師,或蹲或站,神情十分漠然,好像幾具圖畫室里的石膏。

“你們怎麼不進去?”王敏之詫異地問羅朝卿。羅朝卿擠出几絲苦笑說:“老夫子,你騎馬沒遇到親家,今天騎牛遇到親家了。”王敏之不懂羅朝卿的意思,羅朝卿朝校門裏使了個眼色,王敏之才注意到,聯校張校長鐵青着臉色站在那裏。他的心頓時咯噔了一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羅朝卿小聲地告訴他說,今天聯校領導到學校搞突擊檢查,凡遲到的都不準進學校,那些年輕的偷偷爬圍牆進去了,他們幾個老傢伙一則爬不上,就是爬得上也懶得爬。這時,關校長和聯校張校長走出來,關校長點頭哈腰對張校長說了幾句什麼話,張校長哼了

一聲,就走進去。關海南打開鐵門,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老師們慢悠悠地走進去,裝着一

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有王敏之吞吞吐吐地向關海南解釋,可關海南僅僅點了幾下頭,還沒等王敏之說完,踅身走了。

王敏之呆了呆走進去,只見王松在叫,要他們幾個遲到的老師立即把備課閱卷送到會議室去。王敏之走進教室,見鄭娟秀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讀書,身上就好像卸下千斤重擔似的。他到房裏拿了備課本和學生作業本到會議室,只見徐運清正在同關海南爭論,說他的備課本剛才放到校長辦公室,這一下就不見了。可關海南說只看到徐運清到他辦公室,並沒看到什麼備課本。王松打和牌說,算了,聯校領導如果問起,只說徐運清今天請了假。關海南沒說什麼,默認了。王敏之心裏冷笑道,好一個諸葛孔明的“空城計”!

鄭娟秀臉上雖然沒有了笑容,但並沒有像王敏之所擔心的那樣糟糕,她左額角的傷疤,被流海巧妙地遮着,整天埋頭看書,不言不語。

一個星期里,王敏之兩次回家,想和倪小艷講和,沒有成功,他對倪小艷那種冰冰冷冷的態度憂心忡忡。但是,期末區聯校要統一考試,期中101班栽了斤頭,王敏之想在期末打個翻身仗,他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不敢有半點疏忽,家庭的問題就被撂開了。王敏之不時看到有學生神情沮喪地走出學校去,他心裏明白,有些老師又故伎重演,驅趕差

生了。雖然因為“普九”,學校三令五申,不準歧視差生,但一個差生留在班上,就要算班上的考試成績,今後排起隊來,勢必影響教師的評優晉級,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也難怪有些教師鐵石心腸了。

每個學期末,聯校都要統考,而這個學期的統考,完全按高考的模式進行,甚至比高考還要別出心裁。如一個考室中各個班的考生都有,這樣防止監考老師鬆緊不一,一些班沾便宜,一些班吃虧。而且採用ab卷,同組兩個相鄰的考生用的不是同一張試卷。王敏之心裏高興,只有這樣考,誰是英雄誰是狗熊心服口服。然而,開支也是相當大的,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學校早就安排好考試費的收取。王敏之的威性高,他班上的各種費用除幾個相當困難的學生拖了兩個星期,其他的一個星期內收清。而很多班主任感到非常壓頭,向學生收錢好比割肉一樣艱難。後來,許多老師採取停課的方式,每天早自習在教室門口守住,沒交清的學生不準進教室,有些調皮的學生硬要到教室里去坐着,就被老師強行拉出教室,有個老師還把學生的課桌從二樓丟到操坪里摔得粉碎,結果,學生除交清各種費用,還得乖乖地賠償學校里的課桌。

這項工作還沒結束,聯校給學校送來二十二台挂面機,每台三百八十元,同樣品牌的機子,市場上只有一百六十元一台,何況,學校里拿這麼多的挂面機做什麼?當然,聯校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現在要大力發展職業技術教育,中學生應該學會諸如生產挂面之類的技能,

為社會輸送合格的勞動大軍。老師則罵起娘來,當然,他們除了罵娘又有什麼辦法?學校把這些挂面機分給各班,由班主任負責銷售,班主任向學生收多少錢或賣多少錢學校不管,只從班主任工資中扣除三百八十元。王敏之走訪了好多學生家庭,才把挂面機賣給一個家長,但家長只按市場價付給王敏之一百六十元,王敏之干賠二百二十元錢做聲不得。其他的班則要學生湊錢,十塊或十五塊,隨班主任的胃口大小定奪,所以班主任不但賺了一台挂面機,還發了一筆毛毛財。

每期放假,照規矩要給老師們意思意思。這要看各學校的財力大小,有錢的學校,一抓後腦勺,發錢的名目就有了。沒錢的,也要攀比,不然學校領導臉上無光。他們會想方設法搞錢,當然,都在學生身上打主意。

這天晚上,新寨中學的行政會議開到深夜還沒散。學生食堂由於都是教師家屬,吃大鍋飯,管理不善,漏洞大,一個學期下來不但沒有一分錢利潤,還虧損菜金五千多元,大米三千多斤。關海南提出下學期必須改變思路,將食堂承包給個人經營。劉承祖認為承包不妥,學校不便管理,如果承包人唯利是圖,勢必影響學生的生活,就有可能激發矛盾,造成不穩定因素,到時麻煩事更多。但他的意見被否定,會議決定明年上學期學生食堂實行公開竟標

承包的辦法,承包人必須是學校教職工,標底一萬元,在明年開學前簽訂承包合同。今年學校碰到了特殊困難,二萬多的代培費泡了湯,出納存摺上的現金餘額只有一元六角。怎麼打發老師呢?王松力主每個學生再收二十元錢的考試費,可以把前次收的考試費解釋為期中的,這次是收期末的。劉承祖卻反對說,這個學期收費太多,只怕家長告狀。王松就譏笑劉承祖把頭上的帽子看得那樣重,並舉出某校某校收多少,新寨中學收費是最少的,更重要的,老師們沒有實惠,工作開展不了,豈不砸鍋?劉承祖的臉就紅了,不再吱聲。關海南猶豫不決,他怕出問題,一出問題,責任全在他校長的頭上,但他禁不住王松的一再鼓動,仔細想想也有道理,這麼多年了,上面對亂收費的問題都是雷聲轟隆不見雨點,今年也許還是那本老黃曆。他便拍板再向每個學生收取二十元錢。

教師會上,關海南傳達了學校行政會議的精神。王敏之堅決反對學生食堂承包,列舉了世界上許多國家,其中有些比中國還要窮困的發展中國家對學生都實行免費的營養午餐,我們的學生食堂還要挖空心思賺學生的錢,定那麼高的承包費,這哪裏是社會主義學校?更反對向學生收費,他寧肯過年吃蘿蔔也不願再向學生收費,這樣搞下去,學校變成收費公司了,哪裏談得上教書育人。但是王敏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許多指責的聲音打斷了。徐運清說:“老夫子,難怪你要告狀,原來你是誠心要我們大家過年吃蘿蔔。”王敏之漲紅了脖子,但又無話可說,長嘆一聲,頹然地坐下。散會的時候,劉承祖在王敏之的肩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黯然地看了王敏之一眼,默默地走了。

王敏之回到房裏,心緒壞到了極點。李靈芝走進來,將兩包五香瓜子丟在王敏之面前的桌子上。王敏之給李靈芝倒了一杯開水,李靈芝接過開水,吹着裊裊的熱氣意味深長地說:“當一個人無力改變這個社會時,唯一的出路就是努力適應它。”

王敏之慘然一笑。李靈芝找了根凳子坐了,兩人邊剝瓜子,邊聊一些輕鬆的話題。這時,徐運清在外面高聲叫李靈芝。李靈芝走出來,輕描淡寫地問徐運清有什麼事。徐運清告訴她,

有狗肉吃。李靈芝問哪來的狗肉。徐運清對着她的耳朵悄悄說:“昨夜有隻野狗竄到快樂器班上的教室里……”

“難怪今天有人到學校里尋狗,原來就是你們乾的!”

“噓——高聲大氣的,要做廣告?”

“我不吃狗肉。”李靈芝踅身要走,被徐運清拉住,他詫異地說:“前次你不是說最喜歡吃狗肉嗎?”

“頭次是頭次,現在是現在。”李靈芝甩掉徐運清的手走了,把個徐運清愣在那裏好久,直到肖美娥喊他,他才回過神來。肖美娥說:“運清,你還不來,只有湯喝了,那些人就像牢房裏放出來似的。”

徐運清跟肖美娥來到肖美娥房裏,一個大鋁盆子擱在地上的木炭爐子上面,冒着騰騰的熱氣。關海南、王松、仇學軍、唐立勤、趙明東幾個蹲在爐子周圍一手端酒杯,一手拿筷子,狼吞虎咽吃着,見徐運清進來,自動移了移身子,給徐運清讓出位置。徐運清從肖美娥手裏

接過碗筷,蹲下去,不聲不響地吃起來。不一會,鋁盆里只有湯了,那些筷子在湯里翻江倒

海似的,也攪不出一絲希望來。關海南撈了好久,感到筷子頭上有點實在的重量,心裏暗喜,小心翼翼夾了出來,卻是一絲姜。他把姜塞進嘴裏,筷子輕輕地敲着鋁盆說:“要是有白菜就好了。”

“我到食堂去拿一把來。”王松站起來走出去,不一會就回來了,失望地說,“食堂里沒有白菜。”

“我去弄。”仇學軍走了出去,十分鐘光景,抱着一摟連泥帶須的白菜走進來。

“人民教師偷白菜,太不像話。”唐立勤故意嚴肅地說。

“鴨子,人民教師不吃偷來的東西,等會你是不吃白菜的。”仇學軍盯着唐立勤說。

“竊白菜不算偷,我們有句俗語,‘路邊桃伸手撈,路邊李伸手取。’這是情調,魯迅先生也偷過羅漢豆。”關海南笑着從仇學軍手裏接過白菜說,“下次評立功人員要優先考慮快樂器。”

關海南把白菜交給肖美娥說:“范小姐,辛苦你了。”

肖美娥不接,嘟着嘴說:“范小姐不會洗白菜。”

“不是范小姐,我叫錯了,肖小姐,請——”

大家鬨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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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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