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吾生何罪(一)

第76章 吾生何罪(一)

寒夜長路,黑衣劍客。

趙水驚然駐足。

當初在小漁門第一次遇到刺客追蹤時,他碰巧割下其中一人的衣角拾回。他當時還想着帶回家讓爹娘辨一辨上面的花紋,但後來家中凌亂無人便忘記了這件事。

但他從小在布店中與布料紡綉打交道,奇特的紋路看過一眼就有了印象——

那人的衣衫紋路,不就是當時刺客的綉紋嗎?

“趙水?”付錚輕聲提醒道。

“付錚,幫個忙。”趙水貼在她耳旁悄悄說道。

臨近馬車,趙水和寧從善先一步踏入了車中,付錚跟在後面,步伐遲緩。

一步踏上車凳,她的身子突然停住,左手悄悄捂着肚子,斜身將右手搭在車架上。

然後她猶豫着瞟了旁邊帶領他們的人一眼。

“你有何事?”那人察覺到她的異樣,問道。

“這位星官。”付錚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垂頭說道,“我有些不舒服,實在難忍,可否煩請您幫個忙,稍等一會兒。”

那人看了眼羞然又面露抱歉的她,點頭回道:“可以。”

付錚立馬笑起道:“多謝星官。那個……最近的茅房在哪兒,可否帶我去前面指一下?”

“可以。”

於是那人領着付錚快步往前面的宮門走去,快到門前時向一側的宮牆指了指,待付錚一路小跑走開,他又回頭朝馬車這邊瞧了眼。

馬車停在原地,靜悄悄的。

很快,付錚“方便”回來,馬車緩緩起步,朝宮門外加速而去。

宮道上的聲響漸漸靜寂,牆邊緊閉的門扇陰影下,趙水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他往左右張望幾眼,倏溜滑步到宮道中央,背起雙手裝作泰然大方地往前走了一段路,見確實沒人注意到這裏,加快腳步往方才的那黑衣之人走入的宮門中追了過去。

對方的身手頗高,若在以前,趙水定然是不敢跟蹤的,不然肯定很容易被發現。可現在他的功力今非昔比,那人似乎又並非修習衍星術的星門中人,幾番試探之後,他便大膽地跟得近了些。

趙水跟着那人在宮中左繞右繞,東躲西藏。

除了最開始的宮門外,那黑衣之人走得儘是些無人的偏僻宮道,不一會兒,趙水已經分不清方位了。

最後那人來到了一個極偏的小道上。

“吱呀——”

一扇陳舊的小門被推開,黑衣之人往四下看了看,閃身走了進去。

裏面是一個有天井的小院兒,只有一件小屋子,像是宮城中供宮人住的屋房。那人進屋之後也沒點燈,只有輕微脆響,而後便歸於靜寂。

“進去嗎?”趙水在小門處向里張望,自問道。

在宮中亂走,對於區區一個星門弟子而言,定是懲處之罪。若被人發現抓到……

那他不正可以好好問問,這疑似當初追殺他的刺客之一,究竟是誰?這可是險些害他喪命的人,無端出現與星城的核心——星宮之中,怎麼想都很是蹊蹺。

趙水當然想要弄個清楚。

於是沒再糾結,他也推門而入,確認屋中無人後,側身摸了進去。

“這房中定有機關暗道。”趙水心想,踱步往前摸索着。

先是個架子,上面掛着件外衣,下面放了個木盆。再往前是半搭下的帘子,然後便是個快半人高的炕,只能容一人睡,床褥有些凌亂不整。炕邊放着矮櫃,有幾本書,然後便是光禿禿的牆壁,和角落裏的刀器。

趙水往後退步,斜身靠在炕邊手撐下巴思索起來。

這麼小的一間屋子,如何藏機關?

估計連人能鑽入的地方都沒有。

“只有朝東的一門一窗,牆壁都是實的,沒有縫隙,他還能往那兒走呢,難道上天不成?”趙水這樣尋思着,放下手來。

手掌撐在炕邊,床褥邊緣的細微凹凸挑起他的觸感。

趙水挪步站直了些,將床褥往裏推,又翻轉掌面,握拳在炕邊敲了敲。

是空響。

手掌順着凹凸的小小縫隙往前摸索,在靠炕角的地方,有一連接的木構件安插在轉角處。

黑暗中,趙水瞭然笑起。

這是俗稱的“彈關”,一種特殊的構造方式,常常由一個或兩個負責開啟的構件相組,只要在它們的位置上進行按壓便可將東西的那一面打開。此機關使用不當容易壞,除了一些對美觀要求特殊的地方,基本不常用,因此不太為人知曉。趙水曾在家中為數不多的書中看到過,叫嚷着要他爹做了一個,所以對此還算有些熟悉。

於是他兩手撫於炕面上,仔細敲敲摸摸。

不一會兒,便聽“咔嚓”的一聲清脆的響動,整個炕面彈了起來。

趙水將它打開,裏面露出一條暗道,他沒再多想,躬身鑽了進去。

這條暗道與他先前走過的相比寬敞許多,有微弱的光亮能看清兩邊的土石中那一沓沓的竹卷。越往前越亮堂,邊壁也呈弧狀延伸,前面應該是個地下的暗室,因此趙水不敢快步而行。

“屬下已確認,溫生之死與山宮之人無關。”

“與他也無關?”

“無關。”

果然,往前走出不遠,趙水聽到暗道里傳來隱隱約約的對話聲。

裏面估計只有兩個人,似乎在談論溫生星長的事。他後退幾步,緊貼牆壁屏氣凝神,細聽起來。

“類似的屍身另外還發現兩具,表面無痕、內臟不見,而都城內還未找到相合的星垢之人符合‘反星術’的特徵。”應該是那黑衣之人說道。

反星術?

這個術法趙水倒是沒怎麼聽說過,印象里好像是個遭忌諱的詞,他也就沒在意。

難道說,溫生星長的死真是有人修習邪術所致?

“反星術……”暗室里的另一人說道,“派人緊盯星理寺查案,務必先他們一步捉拿犯人帶回,此事絕不可聲張擾亂民心。若難以緝拿,就地正法。”

“是!”

趙水訝然。

和黑衣之人對話的那個聲音很熟悉,特別特別熟悉——他才剛剛聽到過。

是城主。

耳聽他們像是快說完了,趙水來不及再多思忖,沉聲掩在暗道之後,躡手躡腳走遠一些后,加快了腳步。

步伐越匆忙,他的胸口就越惶惶。好不容易跳出炕道口,趙水將被褥一拉,躥身奔出屋外。

他前腳剛落到小門外的狹窄宮道上,黑衣之人後腳便回到了小屋中,聽見外面竟出現聲息,那人立即提防着追了出去。

順着宮道往前,趙水穿過院子跑入一座宮堂邊的側廊。奔到新的宮道上時,他已是氣喘吁吁。

這條道上僻靜無人,前後都看不到頭,只有不遠處的側邊有個高大的殿門。

趙水沒得選,只能運轉靈力施展輕功,以求更快地逃到那殿門處——

那裏看上去暗暗的,只有兩盞圓燈籠透着微弱的光亮,或許沒有什麼人在可以容他躲避下,這樣想着,趙水又添了幾分靈力。

“啪嗒!”

夜空中落下一滴雨珠,正撞上飛奔的趙水。

下雨了。

後半夜的雨來勢迅疾,周圍雨聲漸大。

“啪、啪嗒……”

臨近那殿門,只見暗紅斑駁的寬大門扇上方,掛着一塊牌匾,上面赫然寫着三個大字——

“太微殿”。

忽而電光當頭一閃,趙水的眼前乍白。

嬰孩的哭啼、男人女人的爭辯,還有娘親和馬車……

腦中的那一幕幕場景,都與眼前的這大殿之門交疊呼應,讓趙水恍恍惚惚,不知究竟是身在宮城,還是沉於在他捏碎的玉牌中的那縷星魂中。

一時失神,趙水沒來得及收力,一個踉蹌屈膝跪摔在地。

“這裏是——”他抬首喃喃自語道,“城主夫人生前的居所?”

眼前的這一切,這一磚一瓦、牆門青磚路,甚至連電閃雷鳴的雨夜,都和“鑽入”腦海中的場景一一相合。

那不是臆想,竟是真的存在。

身後,傳來追趕過來的腳步聲。

但趙水已經沒了動力再繼續躲避,這一晚上,不僅是溫生星長含冤逝世的打擊,還有一團又一團迷霧擺在他眼前。

如果他被抓,然後去問清楚,是否先前種種異象的疑惑就能一一弄清楚了?

於是趙水半跪在原地,緩緩收回靈力,靜靜等待着那腳步聲越來越緊,聽它即將要拐到這條宮道上來。

突然間,紅光遮目。

趙水只感到一股充沛的星靈遍佈全身,將他整個人帶起,雙眼被遮蔽着臨空而飛,只一瞬,耳邊的雨聲便被隔絕在外。

紅光消散,燭火入眸,趙水這才看清,自己竟立在了一間堂屋裏。

燭光是從正中的幕簾後面映射出來的,裏面端坐着一人。

“去吧。”是個蒼老的女聲。

“喵——”

一隻貓甜甜地叫了聲,從幕簾底下鑽出來,奔到堂門外,豎起尾巴往上跳躥,落到院牆頂,然後又叫了幾聲。

趙水聽到牆那邊有腳步聲,在貓停頓的地方左右走走,然後很快離開了。

原來剛剛那一道光直接將他瞬移到了宮牆裏面——這是怎樣高深的星法,可以做到?他想。

“方才施展靈力的人是你?”幕簾后的老者問道。

“是。”趙水趕忙行禮,回道。

“再施展一次。”

“嗯?”趙水愣住。

那老者的影子屹然映在幕簾上,不再說話。趙水雖不知其身份,但能在宮城之中住有這樣一所宮殿,必是地位尊高。

“多謝這位前輩解圍,弟子趙水不才,願意施展一二。”趙水拱手道,“還望請教前輩尊名?”

“你叫什麼?”老者反問道,言語間的平穩稍稍被打破。

“弟子開陽門人,姓趙,單名一個水字,山水之水。”趙水當她是不想自曝身份,所以才來反過來問他,於是依言回道。

誰知他還沒抬起頭,便察覺到幕簾驟然翻開,其後排山似海的星靈向他襲來,讓他不禁渾身一震。

趙水下意識地運轉真氣,交手抵擋。

但力量之懸殊顯而易見,他已經做好了挨上一擊的準備,卻不想靈力逼於面前,竟轉化為兩股從他的身側滑過,近而不擾,紅光繞身。

他彷彿一隻被光絲纏住的繭,如蚍蜉撼樹,置身其中無可奈何。

“這星宮尊高之人,都喜歡一言不發就動手嗎?”趙水想起之前和赫連破打的那一架,以及頭一次見城主時受到的試探,心中暗道。

身上的一縷靈力似乎被老者抽走了——或者說,它是主動化入對方的星靈之中。

瞬時間,紅光消散,而趙水腦海中再回想起有關“太微殿”的那一幕幕,竟再感受不到絲毫肝腸寸斷的心緒了。

彷彿他從經歷的那個人,變成了看客。

這是……

幕簾已開,趙水抬眸看向端坐在其中的老者,燈火暗淡,陰影蓋住了她的半張臉,那老態龍鐘的模樣猶如一棵蒼老的松木,臉上刻畫著松垮的年輪般的細密皺紋。

這張臉,他見過。

在玉牌破碎流出的星念之中,那個淚汗橫流、懷抱嬰孩的老婦人。

只是老了許多許多。

此時那老者的手指間還殘留一抹紅靈,灼灼跳躍着,映得她混沌的雙眸發亮,彷彿藏着一小塊鏡片似的,泛着光。

“敢問這位前輩。”趙水試探着行禮問道,“可是傳聞中的曾守宮長?”

老者眼光微顫,緩緩轉頭定定地看向他,似乎有些失神。

許是曾在幻象中見過,對這位老者有幾分親近,趙水見她許久未說話,大着膽子問道:“前輩見多識廣,可識得弟子體內是否有上歸隱的星魂?”

“你——”老者嘴唇未張,聲音已出,“從哪裏得來這星魂?”

“這……”趙水猶疑起來。

老者收起指間紅光,手臂一揮,屋中燈火頓時亮了一倍。

她傾身向趙水眯着眼睛看去,老若樹皮的臉上看不出是什麼神情,然後撐着地榻,像是要站起身來。

見她身子顫顫巍巍的,趙水生怕她一個站不穩栽回地上。

“前輩,弟子來扶您。”他說著走上前去,撐住老者的手臂想幫忙扶起她。

誰知被他這麼一近身,老者竟只顧着仔細打量他,身子重新跌回地榻上,不起來了。

“本官是曾守。”老者一字一字地吐出來,說道,“你是誰?”

太微殿內、瞬移之力、年邁……

果然,趙水猜得沒錯。

此人便是世間僅存可達到“上歸隱”星階的人之一,已故城主夫人的輔臣曾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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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星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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