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溘然亡語(三)
“弟子參見城主。”
“起來吧。”
“是。”趙水等人站起身,餘光被城主身後那橫躺在木桌上的白布裹屍吸引。
帶他們進屋的人向城主拱手,後者點了下頭,向其他三人說道:“這位是星理寺卿魏叔空,他問什麼勿繁瑣多舌,如實作答即可。”
趙水他們互相看了眼,躬身回道:“是。”
“過來。”魏理寺說道。
他先一步往屋裏走去,沒等三人走近,就抓起白布一角把它整個兒掀開。
跟在最前面的是寧從善。本來還算淡定的他在看到屍身的面部后,乍然頓足,身子像根木棍般直立着,將趙水他們生生擋在了後面。
“他、他……溫……”
“是。”趙水接口道,目露哀傷,望着那死寂之人,“溫生星長他,亡故了。”
“啊——”從寧從善的口中擠出一聲奇怪的叫嘆,然後他的雙肩往上聳了下,立即扭頭捂着嘴跑出門外。
遠遠的乾嘔聲傳來,讓屋內剩下的人——除了魏理寺外——都面色凝重了幾分。
趙水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記得上一回寧從善對屍身有這樣驚懼的反應,還是頭一次見那“血水屍身”的時候。這樣的打擊,或許對他更大吧。
“你們可認得此人?”魏理寺沒有耽擱,二人一走近便問道。
“認得,他是帶弟子與寧星同的輔修,研習驗屍的溫星長。”趙水答道。
“答話須直呼其名。”
“是。”
然後魏理寺的目光從趙水移到付錚身上。
原本不準備作答的付錚被他這麼一盯,趕忙拱手回道:“先前聽聞過,今日第一次見真人。”
“是你們最先發現屍體?”
“是。”
“當時山宮弟子正舉辦蹴鞠比賽,為何你們會到后河下游處?據常師官的口述,你們三個都不應出現在那裏。”
他的問話中帶着咄咄逼人的氣勢,仿若威脅,縱是趙付心中無鬼,也感到了無形的壓迫。
趙水低眸拱手,回答道:“弟子與寧從善當時以身體不適為由,先行離開蹴鞠草場,實則為赴溫生星長之約,到后河下游幫他搬屍身以便授驗屍技藝。因此弟子前去,寧從善到驗屍房準備。至於付錚,她是……”
“不用你答。”魏理寺喝斷他的話,衝著付錚道,“你說。”
“是。”付錚看了眼趙水,回道,“弟子欲在析木古道擺設拜送星長的長席,因此先去考察。后覺時候還早,便趁四下無人到后河邊靜修,在今日跨入了通星階,因此多練片刻,與趙星同巧遇。”
魏理寺一邊聽着,一邊在屋中來回踱步。
然後他掃視了眼屍身,彷彿在看一件蹊蹺之物般,又問道:“發現屍身時,是何情形?”
“面部朝下浮在水面,順流而下,被我們抬上岸時,已面部浮腫、身體外軟內僵。他的渾身濕寒,已至初夏入水一般不會達到這樣的冰冷,弟子去上游看過,雖多石卻相距寬闊,擋不住屍身——除非他的身體上有其他物件捆綁。而在溪河一處確是發現一根捆繩,當時已轉交常安師長。”
他的話引起了魏理寺的注意。
趙水也沒管對方看過來的眼神是何意,今日所察或許星理寺也早已發覺,但憋了半日的話總要全說出來,才對得起溫生星長這一年的“逼迫栽培”。
他繼續快速說道:“發現屍身時,口鼻無泡沫,手足泛白,衣衫、髮絲、指甲間只有泥沙混入,但很少,不似在河中掙扎過。身上無明顯外傷,只有被磕碰過的幾處痕迹。因此弟子斗膽猜測,溫生星長並非溺水而亡,而是先亡身,后入河,且被捆綁冰塊攔在上遊河石中,待冰塊溶解方漂至下游。”
言畢,他抬眸看向魏理寺,發覺他那板正肅然的面孔上,竟起了一點波瀾。
“這些都是溫仵官教與你的?”趙水身後忽然響起問話。
趙水連忙轉身,向城主行禮,低頭道:“是。”
城主沒再說話,只是蹙着眉看着眼前的他。
趙水心底暗嘆一聲。
也難怪他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總共跟見了城主兩次面,兩次都是因為一些非正常的事情。
“他說的可對?”城主問道。
“基本無差。”魏理寺答道。
城主默然片刻,擺擺手道:“繼續吧。”
“是。”魏理寺看向趙付二人,繼續問道,“發現屍體時你們在做什麼?從離開眾人到發現屍體這段時間,可還有其他人作證明?”
趙水的呼吸一凝。
付錚卻對答如常,回道:“今日天氣甚好,弟子二人便坐下聊天。在此之前,弟子一早出門,先後在山宮雜貨鋪、山下市街採購過,約莫午時往回走,之後便無人可證明了。”
正在這時,屋門被人輕扣。
寧從善漲紅着臉,眼眶也是紅的,看樣子是奮力才憋住情緒,立在門口瑟瑟縮縮地行禮。
“回魏理寺,弟子離開草場后就在驗屍房,也沒人證明。”他說道。
“你們可知曉溫生生前與何人交惡,或者,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沒啊……”寧從善顫抖着說道,聲音雖小,卻比趙水答得更為急切,“溫、溫星長他平日裏接觸最多的就是屍身,能說上話的也是亡人,除此之外就是我們兩個,並未聽說他還提起過其他有瓜葛的活人。上一次見面,也是三日之前的事了。”
魏理寺問道:“找你們說了什麼?”
寧從善眉頭皺了皺,說道:“說是,有‘好夥計’帶給我們瞧瞧——他向來把亡人當做夥伴。”
“是。”趙水補充道,“說是與一年前的那具‘血水屍身’有關。此事隱晦,我們才找別的借口遠離眾人。”
說完,他抬頭看向魏理寺,卻見魏理寺理也沒理他,而是轉眸目中含語地望向城主。
兩人的神情,顯然是都知曉“血水屍身”那件事。看來一年前的那具血屍是個懸案,非同小可了。
“城主、理寺大人,我、我們能看看溫生星長嗎?他的模樣像是溺水,說不定能幫上忙。”寧從善問道。
魏理寺又和城主對視一眼。
寧從善看着那浮腫的屍身,抹了把臉,想是也看出什麼異樣,要上手去檢查。
“不準動!”魏理寺喝道,“你們只管答話便是。”
被他這麼一嗓子驚嚇到,寧從善立即收手,結果一個不小心,將屍身的手臂給碰落,垂下木桌。
“抱歉溫星長。”他慌然道,兩手小心地去抬起那隻手臂。
趙水低落地看着寧從善慌手慌腳,見他按以前溫生星長教的一手護住屍身的胳膊肘、一手抬起手掌往上捧起,他的右手因為顫抖還往上錯移了下,撥亂屍身的手指……
等一下。
趙水頓住呼吸,面前的寧從善動作也忽而停住。
兩人皆下意識地往前一站。
“你們做什麼!”魏理寺見狀,再次喝道,可兩人卻沒理會。
因為他們的注意力都被那屍身的小拇指給吸引住——寧從善拎起指尖微微轉動,那軟趴趴如無骨般的手指讓二人提起了心。
趙水也上手將指身從根到尖按壓了一遍。
手指里的兩處關節皆被掰斷脫開,兩骨之間脫離得恰到好處,斷骨連筋、血流相連,因此從外表來看,根本察覺不出異樣。
這樣的傷,不是簡單的碰撞能夠弄出來的。可溫生全身上下並無半點傷痕,單斷小指不合常理,而且這樣的手法,也只有對體內骨骼十分熟悉之人才能做到。
也就是說,這極大可能,是溫生星長故意留下的傷。
趙水與寧從善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曾經聽到的一些傳授——
“聽,這‘夥計’在說話呢。”
“以後我伸出大拇指代表取火,中指取水,小手指解剖,記住了嗎……”
如果溫生星長真的是為人所傷,在清醒時可以預見死亡的話,那麼這根小拇指便是他在瀕危之前,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稟告理寺!”
“稟告城主!”
兩人隨即拱手,異口同聲道。
趙水與寧從善互相看了眼,後者畢竟未多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於是緊緊鼻子,向趙水拋了個眼色后,選擇閉口。
趙水頓了下,直截了當地說道:“稟告城主、理寺。我們申請——解剖屍身!”
他眼中露出篤定的神情,直視着面前聞言一愣的二人。
“為何?”
“因為……”趙水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藉著湧出腦海的那句話說道,“因為溫生星長有話要說。”
長夜漫漫,半殘的月牙才剛升入半空,映着屋中沉默良久的幾人。
彷彿過了許久。
最後,城主還是准允依趙寧二人的請求,讓魏理寺叫來了仵作。
看那仵作提着器具預備剖屍檢驗,趙水轉頭向身後的付錚輕聲道:“付錚,你出去等等吧。”
“我無妨。”付錚看着那屍身,回道。
看她那模樣是真勸不走的,趙水只好作罷,繼續集中注意看着堂中屍身。
直到開膛破肚,露出裏面。
胃膽、肝腸,已化為烏有,只剩被皮肉堵死不通的血水,和一顆已然失了命脈的心。
這樣類似的情形,趙水無論如何也從未能忘記過——第一次查驗屍身時便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只是時隔一年多,這一次的手法更為隱秘、完美。
但這一次,終於百密一疏。
只見那血水之中,留有一條細長而臟濘不堪的皮布,上面似乎寫着什麼,但沒給趙水他們看清楚的機會。
“城主。”魏理寺咬緊牙,轉頭說道,“這是……”
城主默默地站在一旁,沒有立即做回應,只是眼睛像是極為疲憊又甚是不忍的合了上。
“兩日之內查出兇手,機密行事。”他說道。
“是!”魏理寺乾脆地答道。
然後城主轉過身,看向定然而立的剩下三人。
寧從善從怔愣中回過神,先拱手道:“城主放心,弟子定與先前一樣守口如瓶,竭盡所能幫忙——為溫生星長討回公道!”
“嗯。”城主應道,“此事接下來便與你們無關,回去正常作息,勿露異樣。離開此地前,星門需施以觀星封口之術,不可與外人道。”
“弟子遵命。”
“去吧。”看着其中低頭不露聲色的趙水,以及旁邊顯然還有些驚魂未定的付錚,城主的眉宇又沉重幾分,添了一句道,“但是回去后若無法疏通心神,可找師長求問。爾等,莫忘星門之志。”
“弟子謹記。”
月入高空時,趙水他們才從院中走出,被人領着悶頭往前走去。
離開的路與來時並不相同,曲曲折折,甚為複雜。
“你還好嗎?”趙水緩下腳步,在付錚身邊問道。
“不好。”付錚咽了口氣,回道。
這樣的滋味趙水經歷過,她能做到強忍這麼長時間,已經很不容易了。只是接下來幾日,估計她有的受了。
“那——”他想了想,說道,“這次換我帶些菜卷給你吧。”
付錚看了他一眼,臉色依舊不是很好,但眉睫算是舒展了些。
“莫要多言。”領着他們的人小聲道。
三人跟着他走到一假山下,那裏有扇石門,進去是條點着燭火的暗道,再出來,眼前豁然大開,到了一條寬敞正常的宮道上。
趙水呼出口氣——總算是到了能透口氣的地方,只見不遠處的宮門外邊,有輛馬車在等着。
往馬車那邊走去,趙水打量着周圍。宮牆低矮,灰磚紅瓦,長長的宮道被一扇扇紅綠宮門隔斷,雕琢精緻,卻沒想像中那樣堂皇的味道。宮道上有零星的宮人走動,走過一端着水盆的宮女后,又有一穿着黑衣之人從旁經過。
他的身上沒有配星門玉飾,但那挺拔身姿與無聲的踏步一看便是功夫深厚之人,應該不是在宮中服侍之人。趙水這樣想着,不禁向那人多看了兩眼。
擦肩而過,衣角飄飄。
趙水驟然頓足。
“怎麼了?”付錚轉頭問道,卻見趙水也轉過頭,向剛走過的那人看過去。
“莫要東張西望!”領着他們的人顯然已經有些不耐煩,叫道。
趙水怔怔收眸,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一時心神不定。
剛才他分明看見那人衣角上的綉文,像是在哪裏見過。
在哪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