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身何處(三)
趙水的家在鎮郊村落里最邊角的地方,一路過去要拐好幾個彎,而且左右沒有鄰舍。
這些年,即便家中攢了不少錢,他爹娘也沒動過搬家去鎮裏住的念頭,或許是因為這裏雖然偏僻,但很幽靜,很適合一家四口住着。
矮松四季不落,與土牆一同圍着院子,阻隔外人的視線。內里兩間土房,一間趙水住着,另一間是他父母和風兒。房子後頭便是山腳,他家自個兒圍了個菜園,園角還有個他父親制鐵鑿木的器具房。那裏面全是他的“寶貝”,這幾日他忙着收拾往外搬,老是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
可今日,悄然無聲。
離家越近,趙水越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吱呀——”
他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只見院子裏沒有點燈,靜悄悄的。
往常擺在院裏的簸箕、盆栽,此刻也彷彿沒了往日的生色,給人帶來一種陌生的感覺。
家裏沒人嗎?
趙水的心往上提了提。他徑直走向主屋,推開門,屋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爹,娘?”趙水一邊叫道,一邊邁過門檻。
他腳下不知碰到了什麼器具,咕嚕嚕被踢到一邊。
“嗖——”
黑暗中,傳來鐵片飛旋的聲音。
趙水下意識地迅速仰倒,翻身一跳躲了開,半蹲在地上屏息不動。
悄然無聲。
沒有人,難道……是爹設在家中的機關?
趙水立即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飯桌旁,摸到上面的油燈將它點亮。燈光照亮了屋子,家中的場景讓他瞬間呆住了——
屋裏面比平日更齊整,因為少了很多東西,地上卻雜亂一片,瓶瓶罐罐的東倒西歪,像是剛遭遇一場毀壞。
“娘?風兒?”趙水的心急速下落,滿屋子地喊了好幾遍。
依舊空空蕩蕩。
趙水打量起家裏。
先前收拾好的包裹都不見了,都是些過日子必需的東西,應該不是有人為了斂財偷去或是搶走。地上的東西雖亂,但一眼看過去,便知道是自家人匆忙之下捨棄的——因為只有家裏的人才分得清,哪些是可以隨意對待、棄之不用的雜物。
看來,爹娘出於某種緣由,情急之下帶着東西離開,還設下了機關。
“莫非與方才的黑衣人有關?”趙水心想。
他的眸子忽而一亮。
如此說來,他們臨時出走,不可能就這樣拋下他,定會留下線索——要保證不被外人發現、明面上找不到的線索。
這倒讓趙水鬆了口氣。
趙水的爹是名工匠,卻與普通的工匠大不相同。
他會制鐵器,卻更擅長輕功暗器;也幫人蓋房子,但研究屋舍里的機關秘術才是他心頭所愛。趙水從小就被他爹出難題,時不時地準備躲避家裏的“暗器”、解開謎底就能找到香噴噴的雞腿……年復一年,雖學得不精,卻足夠豐富受用了。
這裏,他爹一定留給了他些什麼。
於是趙水端起燭台,沿着屋角里裡外外地察看了一番,果真發現了不同尋常的痕迹。
在院牆的牆頭上,有還幾個位置不一的小洞,洞口的形狀與他爹平日自製的鐵器頭形狀一樣,應該是他爹設了暗器的機關。
牆下的土被處於什麼目的刻意抹平過,趙水蹲下身,將燭火靠近牆根,一點點挪動着,發現石縫之間,滲進了些許不起眼的暗紅血漬。
趙水用手摸了摸,血還未完全凝固。
他又走出院子,在附近轉了轉。
別家屋舍一片安寧,看來並未聽見什麼風聲受到驚動。而在屋後菜園的上山小路上,他發現了幾個大小不一的淺淺腳印,還有荒草枝上,那幾道細長的血漬。
趙水大致能推想出來發生了什麼——
有一隊人潛入他家院子,觸發了設下的機關,其中有人中暗器受傷。他們跑去後山,可能是他們怕驚動村裡暫且上山藏匿,但更有可能,是去追他的家人。畢竟若是他爹娘遇到這種事情,不會想牽連村子的人,只可能躲到山林之中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暫時躲避起來。
難道要他上山去尋?
他爹若知道後面有人追來,肯定會沿路設下好多機關阻擋。這讓趙水不禁聯想到從小被他爹訓練時,那些“措不及防”受一身傷的經歷,身上一陣寒顫。
苦頭還是讓壞人吃去吧,他可不冒這個險。
“爹娘會在哪兒留信呢?”趙水一邊往回走,一邊細想着。
屋裏?應該還埋伏着暗器,他爹娘不會讓他去冒險尋找。院子四周估計已經被翻找過,而且都是些器具,藏不了東西……無意間,趙水瞥見不遠處的院門邊,那團團的松樹影子下,展開來晾曬的漁網。
方才行色匆匆,竟沒注意到,自己的門前也弄得和村裡各家的一樣。
小漁門的村子裏有個“秘而不宣”的相同習慣,就是會把家門的鎖鑰藏在門邊的石頭縫裏,然後用漁網蓋住。趙水的爹娘覺得這樣“自欺欺人”的假動作很不安心,所以一直都隨身帶着鎖鑰。
重點是,他家不打漁,也從來不會在門口晾漁網。
趙水立即奔了過去,將漁網七扯八扯地拉開,果真在矮松枝丫上,找到一個懸挂着小竹管。
打開蓋子,是塊白布,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已上山,回屋后隨地去,勿跟。”
……
趙水滿頭的疑問。
找了半天,留這一句,就是為了告訴他隨便去哪兒,就是不要跟着上山?
叫他去他也不去啊。
空中刮來一陣寒風,吹在趙水滲出汗珠的額頭上,令他稍稍冷靜下來。他攥緊布條,深呼了口氣,吹滅已然微弱的燈燭,掩下胸口被遺落的茫然感,轉身往村外踱步走去。
家裏是留不下了,那些黑衣人隨時都有可能找回來。
上報衙門?線索了了,又沒人證明,衙門正式接手怕是也要耽誤些時日。
那麼,離開小漁門嗎?
趙水不禁心涼——之後的茫茫大地,他又該往哪兒去,又如何與家人團聚……
“唉。”趙水不免有些失落,他爹娘竟只匆匆留下了這一句話。
等一下。
這話他們應該知道自己想得到,又為何冒着被壞人知道他落單的風險,特地留這麼一句?
趙水停住腳步,怔怔然片刻,眉眼倏爾彎起。
“原來是這樣。”他輕聲道,嘴角一勾,彷彿一個猜中謎底的孩童,頓時精神了幾分,轉身快步朝着屋裏走了回去。
“回屋后,隨地去。”
他爹明明跟他說了。
走進屋子,趙水從柜子裏摸出新的蠟點燃,藉著光看向地上橫七豎八的零碎東西。它們每一個橫豎的方向都不同,表面上亂七八糟,但仔細看,就會發現一個物件指向另一個,各個相連,絲毫不差!
怪不得一進門就被暗器當頭“襲擊”,原來也是在提醒他莫要亂動壞了線索。
於是順着各個東西的指向,趙水走進裏屋,又從裏屋走到屋后,然後在一根掃帚旁駐了足。
它指的方向,是菜園角落裏的器具房。
沒有燈火,器具房那兒本應是烏黑一片,可趙水眼睛掃過,發現黑暗之中,似乎閃着如絲線般微不可察的黃色光芒,他定睛細細去看,又不見了。
趙水往那邊走了過去。
這個小平房建在山腳之下,比菜園的地面高出好幾尺,因為旁邊長滿雜草菜葉,所以平日並未發現它底下有很高的土基。
那些忽閃忽閃的微光,就是從土基的裂縫裏透出來的。
“有地窖?”趙水驚詫道,他從未聽爹娘講過有這麼個地方。
可當他撥開雜草左右尋看,不小心踩到了個石塊,土層震動松落露出其中磚塊時,趙水確定了想法。他移去磚塊,後面竟有一個狹窄的地道,不長,支着木架擋土,方才閃爍的黃光明顯了許多,隱在地道的拐角那邊。
將磚石和草堆重新歸位,趙水吹滅蠟燭,摸索着走了進去。
地窖很小,小得趙水走到地道盡頭,一眼便將裏面的擺設看個一清二楚——
左右兩側各梳着木製的架子,最上層是書,兵法戰史、奇聞軼事、機關巧術等等,大多數趙水都曾在家裏看見過、也偷來讀過;中間一層疊了些舊衣物,絲質的布料,做工考究,板正而典雅,是他從未見過的式樣;最下面,橫放着用作暗器使用的圓石貼片,還有幾樣……兵器?
金槍、蛇形劍、雙板斧……
只有經過官府准許,才可配備相應兵器,所以這些散着寒光的鐵品,趙水只在書中看到過。
他爹娘為何會有?
帶着疑問,趙水的視線在它們上面來回掃了好幾下,真的兵器給人的震撼力,還是大不相同。
然後他將注意力轉移到地窖中間。
中間擺了個高腳桌,上面有個包裹,和一方木盒。
盒子裏放着塊通體透亮的石頭,正是那指引他的黃光的源頭。
趙水走近,發現盒子下面壓了封信箋,上面寫着“水兒親啟”四個大字,是他母親的筆跡。
他趕緊將它打開,展開裏面幾頁信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是他娘留給他的話:
“水兒,
看來你已經找到了這裏。不知道這時,我們一家人是何樣處境。
自從蘇副門來過咱們家,你心中困惑,風兒也纏着我們問了好多問題。你倆對於過去的好奇,我和你爹都知道。但是直接告訴你,還是繼續瞞着得過且過,我和你爹糾結了很久。
然後我們決定,寫封信留在這裏,如果你找到了,就告訴你。
好笑的是,當我和你爹拿定注意之後,發現其實我們心裏都清楚,你肯定會讀到它的,因為該找來的人,或早或晚都會找來,我們一家人的離散,或許註定免不去。
之前與你說,我和你爹是逃婚私奔到這裏定居,確是實話,但其中波折,我們隱瞞了。
我和你爹生於星都城,娘家中做官,你爹的父母是軍中之人,早前不幸戰死沙場。後來星城大考,我們入了各自的星門,大小做個官員。
娘有位青梅竹馬,年少時定過親,遇到你爹之後,原本想商量着能否取消婚約,卻不巧那時娘的父親,也就是你姥爹,意外故去。那時候娘太年輕,做事衝動,想着母親早逝、父親遽然離去,還被你舅舅催着嫁人,傷心之下未曾有所交代,便直接與你爹一同棄門出城。
臨走時,娘擅自帶走了家門裏的傳家之物,那是一塊可以隱藏星術追蹤、幫助我們隱世定居的石頭。
我們原本打算就在這裏平平靜靜過一輩子,可是,星都城的人竟然來了。
他們回城后,消息肯定會像風一般不受控制地傳回去。
道歉贖罪、上交傳家物,這麼多年了,我們自是不在意,而且早就該做。但如今外面不安寧,對寶物肖想之人不計其數,甚至很可能他們已經在尋找我們的路上了。若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咱們一家因此分開,水兒,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爹娘不是好惹的善茬,不必掛心。
還有,爹娘有一事相求。
你帶上黃石,去伴星城。儘快找到蘇清遠蘇靈人,務必將東西親手交與他,到時他自會明白一切。
我與你爹已約定好,若是一家走散,我們會往與你相反的方向去,引開賊人。待避過災禍,再往回走,到伴星城的城門匯合。桌上的盤纏你記得帶上,別委屈自己,分開的這段日子應該夠用。
水兒,這一路,或許變數橫生,不可預料,爹娘甚為擔心。
可若要成為真正的好男兒,終究是要獨自闖蕩、面對世間歷練的。你聰慧機敏、心胸開闊,如今,也是時候該放手,讓你出去看看了。
多言無益,爹娘只囑託你一句話,將來無論發生何事,‘勿忘本心,自辨善惡’。
望謹記。
虞問巧親筆。”
“勿忘本心,自辨善惡。”趙水默讀着這幾個字。
他又看了一遍他娘的署名。
趙水早就習慣了別人叫他爹“老趙家”、“趙匠”,稱他娘為“阿巧”、“巧娘”,小漁門起名從來都很隨意,從他和妹妹一個“水”一個“風”這樣簡單的名字就能知曉,所以也就直接忽視了爹娘有本名這回事。
他也沒想到,傳聞中的星都城,會是他爹娘的出身之處。
星都城啊!
捏着紙的手緩緩收緊,趙水壓下心頭的不真實感,轉眸去看木盒中的石頭。
黃光隨着他的靠近逐漸微弱,像是光被吸進了石頭裏,周圍越來越暗,石頭卻愈發通透。直到被他握在手中,黃石徹底變成了一個渾體澄亮、泛着夜光的圓球。
今夜那波黑衣人的出現,以及白衣男子所問的“發光異象”,定是與此有關。
茲事體大。
容不得再回味信上所言,趙水伸手去取桌上包裹,想要立即出發。
這一抬臂,他不禁被盤纏的重量驚訝到了——這麼多銀兩,哪裏是“應該夠用”,簡直可以供他過一輩子了。
不真實,太不真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