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伴星與同(六)
瀕臨無望的那一刻,趙水像是回到了被困塔頂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還有一份藏在深處的指望,他沒有想到,自己後來會被這份指望中的那個人救了出來——
有人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星靈,是留給他的。
於是他催動牽靈作之術,將那柄藏在後啟山宮中的如意召喚,引入其中強大而純粹的星靈,將其與星靈之力合併,一同經流身軀肺腑,傳入付靖澤體內。
當時不知怎的,在借如意奮力牽引天上的星靈時,突然間,好似領會了他心急如焚的心緒一般,有一枚天星突然轉移千里,帶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往他們身上貫入,源源不斷,又毫不吝嗇。
他們似乎與這份靈力通靈了很久,很久很久。
久到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天地、忘記了身軀……
直至趙水耗盡所能,暈倒在地。
“靖澤兄!”拐進旁邊的棚子,趙水一眼便看見橫躺在草榻上的付靖澤,衝過去道。
坐在一旁的開陽門主眼神驟厲,見他過來,一把抓住他伸出的手腕,牢牢鉗了住。
還沒等趙水疑惑,他便冷聲問道:“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我……”趙水第一次見開陽門主如此嚴肅而冰冷的模樣,心下凜然,不禁語塞住轉口問道,“他怎麼樣?”
看着趙水的眼睛眨了下,開陽門主轉頭望向正閉目靜靜躺着的付靖澤,緩緩鬆了他的手。
“脈息已經護住,可以調整過來。”開陽門主說道,“但他的體內,星靈像頑石一樣聚成一團,連我都無法化解,其力堅硬而強大,你究竟做了什麼?”
還活着,那就好。
趙水鬆了口氣。
定定神,他拱手行禮,回答道:“弟子不知。當時……借外力想護住付星同的心脈,因此弟子催動了全力,然後似乎有一枚天星受到感應給予星靈,弟子便將它們悉數傳入了付星同體內。”
“有天星給予感應?”
“是。”
開陽門主瞪大眼睛,與站在外邊的龔副城主相互看了一眼,皆露出驚訝的神情。而後,他們將蘇承恆等人招呼了出去。
龔副城主上下打量着趙水,問道:“你是什麼星階?”
“弟子牽靈作。”
“多久了?”
“大概,半年吧。”
“付門主。”龔副城主轉頭看向開陽門主,指着趙水道,“我可從未見過入門短短兩年便直跨星階,降服己星的弟子啊!”
後者卻完全沒有任何激動的神情,起身背着手走了幾步,然後說道:“趙水,你試着引動下星靈,將輔星召喚試試。”
沒有聽懂二人在說什麼,趙水只能依言上前,緊閉雙眼催動內力。
剛醒過來的身子像是還未熱過的酒,有些滯塞,他不知這麼一折騰還剩下多少真氣,只好嘗試着徐徐引導。
藍光從他的對掌間生出一團,漸漸擴大,隨着他翻手向上的同時,光束向上空傳去。
勢頭微弱,靈力果然弱了大半。
“凝神清思,心嚮往之。神闕氣海,上暢下達……”開陽門主在旁說道,一句句地引導着趙水。
順着他的指引流轉真氣,趙水忽然感覺到身上外散的星靈開始受到他力的回應,一波又一波輕輕地、甚為協調地與自己的靈力交匯,帶着某種生命的躍動與氣息,似乎那力量,就在身旁低聲耳語般……
而在屋內兩位星門前輩都盯着趙水的時候,一旁矮榻上橫卧的付靖澤,悄無聲息地睜開了雙眼。
靈力的回應愈發強烈。
盯着趙水的神情變換,開陽門主繼續說道:“若有回應,引它傳靈。”
趙水那舉起的兩掌隨即相合,光團化為一道夾着噝噝閃電的藍色光線,從他下拉的雙掌間向外延伸。它先是如藤蔓般往上生長,待到半空中,忽而將端頭一彎。
“付弟子?”龔副城主轉移目光,驚訝道。
開陽門主聞聲轉頭,只見身後的付靖澤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坐起,胸腹處正向外散着深藍的光。
他的腦袋突然一轉,無神的雙眼猶如被抽去了靈魂,轉眼間,那胸上的藍光便擰成了一股,閃着強電躥入空中,向趙水的那道光線迎合而去。
“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反灌,趙水忍不住悶哼一聲。
這靈力來得如此猛烈而直接,像是猛犬般鋪了過來,惹得他心裏有些發慌,立即收力被直直地往後頂出數步,曲着身子單手撐地,這才穩住。
睜開眼,一人落在了面前,趙水抬起頭,愣在原地——
靖澤兄什麼時候從榻上掉下來了?
而且還醒了!
“靖澤兄!”趙水喜道,趕忙起身搭住他的肩膀。
可後者的眼神沒有絲毫的變化,獃獃地直視前面,連眨都未眨一下,恍若個石頭塑成的人。
“付弟子……”龔副城主在旁邊看着這一幕訝然道,上手去搭他的肩膀。
“別動他!”開陽門主趕忙制止道。
像是相應着他的預料般,付靖澤在他靠上來的下一瞬,突然轉身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向下扯動。
毫無準備的龔副城主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弄慌了神,一握手使力掙脫,一時間卻無法抽手,紅藍交錯間,竟有火花從中迸出。
許是付靖澤抓得太過用力,龔副城主的臉上竟露出了吃痛難忍的神情,死死護住衣袖。
“靖澤兄。”見龔副城主就要抬腿出擊,趙水衝上前一把壓住了二人交纏的雙手,叫道,“住手,快住手!”
藍光驟散,付靖澤的手臂頓時卸力,垂了下去。
趙水鬆了口氣,手上被驀地一扯,餘光不經意地瞥見龔副城主慌忙收回去的手臂,眨了下眼。
“瘋了……”只聽他沉聲說道,“付門主,可要查清楚,好生管教!”
說完,他按着方才被拉扯的那隻臂膀,轉頭往棚子外快步走了出去。
矮棚中,只剩趙水與開陽門主兩人無言相對,以及一個似活非活的“木頭人”。
愣然一瞬,趙水顫了下眼睫,轉回身看向付靖澤,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
“開陽門主,這是怎麼回事?”趙水問道。
“你自己做出來的,還問別人怎麼回事。”開陽門主回道,嘆了口氣。
“弟子不解。”
“眾星浩渺,世人各有各的天星輔佐。古人有雲,習衍星者終為尋星,合二為一,是謂‘與同’,獨當一面。臭小子,你是尋得了屬於自己的天星——伴在開陽旁的輔星,已入‘與同’階了!”
“什麼?”趙水訝然地望着他,忐忑道,“那這對靖澤兄有何影響嗎?”
聽他第一反應仍是尋問付靖澤的傷勢,開陽門主笑了下,又沉下臉,背過手走到呆若木雞的付靖澤面前,說道:“剛才的情形你還沒察覺出來嗎?他身上蘊含著能響應你的強大星靈,可天上的開陽輔星卻全然沒有動靜,已經證明了一種可能。”
趙水的腦中閃過一絲猜想,卻不敢細思。
“想是當時,你救人心切,陰錯陽差之下將輔星之力悉數灌入了靖澤的體內。他本該血枯失力而亡,現在,則是強行被這星靈續命了。”
“您是說,他……”趙水咽了咽喉嚨,說道,“他變成這樣是因為,化成了星石?那他呢,他的六識呢?”
開陽門主皺皺眉,說道:“得想辦法。”
趙水倒吸了口氣,黯然垂眸,輕聲自語道:“對不起……”
“這並非你之錯,相反,是你救了他的命讓他還有機會活下去。將輔星強拉入地,若非有將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決心,根本換不得相同的回應。不過畢竟是你自己造成了這種後果,接下來,趙小子,你要做好花很長時間幫他的準備了。”
趙水順着開陽門主的目光看向一動不動的付靖澤,深吸一口氣站正道:“請門主放心,我們出生入死,弟子既已將他救下,一定保證他會清醒過來!”
“嗯。”開陽門主點頭勉強笑了笑,看着他欲言又止。
趙水抬眸看了他一眼,也垂頭緘默。
“罷了。”開陽門主將手一擺,說道,“靖澤這裏我先想想辦法,你休整好,去幫世子吧——你們應該,是得見一面的。”
“是。”趙水拱手行禮道。
走出棚屋,趙水仰頭看了看天空,雖然陰雲很多,光線卻依舊甚為刺眼。
他們果然還是都看到了吧,他想。
此處算是臨近村落的郊外,並不荒涼,來來往往的都是一支支兵隊,帶着被捕的叛亂惡人。
趙水找到赫連破的時候,他正在清點分發的物資,一回頭,望見遠處角落裏的自己,動作不禁頓了住。
然後便見他跟身旁的人說了幾句,邁開大步往這邊走了過來。
他的步子不緊不慢,走得很穩,趙水有些緊張地去看他的神情,卻發現他的臉上不喜不怒,竟沒露出半點情緒讓他能提前有所準備。
赫連破就只是看着他,慢步走近,直至停住。
“嗯。”趙水不想陷入這樣的沉默的尷尬,清了下嗓子后問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有。”赫連破肯定地說道,掃了眼四周無人,從胸襟中抽出一物伸到面前,說道,“想讓你幫忙回答下我,這個,是你的嗎?”
他的手中是柄如意,白滑的玉身上是熟悉的金色鑲邊,上面的“上善若水”四個字,是那樣的醒目。
聽趙水沒有回答,赫連破上前一步,又伸出另一隻手。
兩柄如意,一左一右地被他端在手上,趙水的心不禁顫動了下,低眸迴避着他的眼睛,說道:“有一次入宮城,路過太微宮,宮裏有位自稱曾守的宮長,將這個贈與了我,說是城主夫人在娘生我時準備的禮物。若說,它是我的,應該沒錯。但它本該屬於誰,我……不知道。”
赫連破動了動手指,然後攤開手掌,將兩柄如意攤放在掌心,看着上面的八個字。
“破竹乘勢。”
“上善若水。”
“怪不得。”赫連破輕笑一聲,卻如同嘆氣一般,低聲說道,“怪不得父上吩咐多次,要我注意趙水;怪不得以前母上會收起我的好多玩具,說留給弟弟玩;怪不得第一次見你便覺得甚為親近……水,你知道嗎,你的眉眼,很像她。”
很像,她嗎……
趙水下意識地握緊拳頭,一抬眸,碰上赫連破濕潤的雙眼。
他一下子愣住了。
見過他的狼狽、見過他的頹然,但這是趙水第一次,看見他的目中含淚。
然後赫連破那平靜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了笑容,上揚的嘴角彷彿一抹溫煦的陽光,瞬間將蒙蔽趙水許久的緊張、害怕與不確定驅散開去。
他一把將趙水抱了住,重重地拍打着他的背,說道:“太好了,水,我的家弟,我真的沒想到會、還能見到你,太好了……”
他不住地在耳邊說著“太好了”,全然陷入了重逢般的喜悅中。這種喜悅讓趙水突然發現,那些有關預言的壓力,似乎都是他一個人狹隘的作繭自縛,對在意的人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世子。”趙水笑了笑,拍拍赫連破的肩膀。
鬆開手臂,兩人相視一笑,一時無話。
平定心緒后,趙水的目光從赫連破的身上躍了過去,在遠處來往的人堆中搜尋着。
察覺到他的視線,赫連破原本欣然揚起的嘴角垂了下,面色黯淡下去。
反覆尋了多遍,趙水仍是沒有看見想找的那個人的身影。
從醒來之後,靖澤兄的榻邊沒有,衙兵的隊伍中也沒有見到,也不知究竟去了哪裏。
“那個,付錚呢?”趙水裝作無意地問道。
沒聽到答話,他轉頭看向赫連破,只一眼,便意識到事情不大好。
“她人呢?”
“跟叛亂隊伍敵手的時候,對方有一個會反星術的暗手,趁付錚沒有防備,讓她的星術得到反噬,受了傷。”
趙水陡然驚出冷汗,問道:“然後呢,她現在在哪兒?”
見他面色驟變,赫連破正色回答道:“你放心,她沒有生命危險,傷勢也恢復得很快,只是……一直卧床,昏迷不醒。”
“一直沒醒?”
“嗯。不過我想,她或許早就有意識了,只是……不願意醒來。因為白星同說,付錚她的丹田靈力反噬,不僅真氣渙散還被傷了根基,恐怕此後,都再難進修星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