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伴星與同(五)

第112章 伴星與同(五)

抵在船尾將它一段一段地壓入水中,趙水已經分不清手上的氣力是不是自己的了,他的手指麻木而遲鈍,感受不到任何的知覺。

木船的底部漸漸沒入水中,乘水盪起。趙水立即踩着浸水的鞋跑回倒地的付靖澤身旁,顧不得一身泥濘,彎下腰一把將他拉到背上。

簌簌的雨滴與身上的血漬相融,帶着絲絲寒意——

趙水好像甚至都感受不到身後人的溫度與重量了。

悶哼一聲,他抬腳在輕盪的船尾上一踩,稀淡的藍光推着木船往水中快速而去,如一隻順流而下的葉子般,在靜謐的水面上泛起波瀾。

趙水緊跟其後,一跺腳,從淺水中躍起。

水花撥濺,雙雙入船。

“靖澤兄、靖澤……”一落船,趙水便踉蹌着轉過身,試着喚醒他。

但如一灘泥般的癱在船上的付靖澤早就沒了反應的意識,雙目緊閉,臉色白似寒月,宛若亡人。

若不是那手腕上的脈搏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跳着,怕是此時心死的,成了兩個人。

趙水盤坐而起,雙掌喚起內力按在付靖澤的背脊處,不住地化真氣為溫熱,暖他越發冰冷的身體,催引體內星靈。

開陽之靈,重在功深而尚陽,二人同修一道,真氣很快便融匯流暢。

趙水能感受到他丹田積蓄的力量正在竭盡全力挽留自身,同時也似指間細沙般流逝得迅速,抓也抓不住。面前的人就像一株葉落皮損的樹,不斷汲取着向他體內輸送的靈力,卻仍是擺不脫將要枯竭的結局。

可這維持體征的靈力源頭,也因先前施那個“氣刃”的陣,徒留不到一成。

“怎麼辦。”感受着內力的逐漸枯竭,趙水心慌道。

難道他們兩個人就要在這望不到邊際的水面上,像孤島般永遠沉寂?

可他還有一些人想見,爹娘妹妹、付錚赫連破……對那些想見的人,他還有話想說。

都戛然而止了么。

雨幕中的天色逐漸暗淡,垂暮時分,水面升起白霧茫茫一片,掩蓋了漸去漸遠的岸邊,與除了雨聲外所有的雜音。

天地間,彷彿只剩一葉扁舟,與無邊無際的水。

趙水慢慢睜開了眼——

他怕自己再不看看這世間,不硬撐着清醒一些,便要在耗盡最後一絲力氣之前先昏了過去。

就沒有什麼辦法了嗎……

從小到大,趙水從未像現在這樣乞求過天降恩人,寄望於他。

“啪嗒”一聲,一滴雨砸在手臂上。

趙水這才發現雨已經變小了,抬頭望望白蒙一片的天,的確沒剩下多少雨星子落下。這場將天地相連的雨,該下來的,總算都下完了。

聯繫天地的雨……

對啊,他怎麼沒想到呢!

體內的靈力就要消耗殆盡,可衍星所修,不正是汲天星之靈、充己之修為嗎?頭上的繁星點點,才是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根源所在。

顧不上衡量,趙水單手划弧,舉臂向上,口中念念有詞牽引着星靈。

很快,混沌一片的白霧彷彿被滴了墨的池水,有那麼一團霧被漸漸染成靛藍,不住地向下、向周圍擴散,直至穿過飄蕩的水霧,與掌心相接。

趙水閉上了雙眼。

黑黑的夜色亦來侵近幾分。

“趙、趙水……”身前的人突然開了口,在這空曠中顯得甚為幽虛。

“靖澤兄!”趙水以為是自己幻聽,連忙回應道。

“你,別難為了。”付靖澤吊著一口氣,說道,“堅持不了多久的,趙兄,你很厲害,不該葬送在這裏,一定要回、回去……”

“別說了。”

“替我保護好錚子,讓她莫要傷心,我是、是為了忠義,死得其所……”

“什麼屁個忠義!”趙水已不知心頭是急是怒,打斷他的話道,“你說出這樣的話,不覺得心中有愧嗎?試問,你是滅了多少敵人,還是贏了什麼功勛,配你這麼輕易地去見伯父伯母,好意思嗎!”

付靖澤的身子有些發顫。

手臂趁機發力,趙水抵住他的肩背,說道:“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放棄你。而且——我可以做到。”

無言中,一滴淚從付靖澤佈滿血絲的眼中滑落。

趙水再次屏息入定。

說的大話多了,容易連自己也被騙進去,此時的他,竟也被自己的話鼓舞出了幾分氣力。

趙水現在的身子就像一根管子,承受着天星強勁的靈力,將它們在體內徐徐疏導,轉寒為溫,才注入付靖澤的體內。其中真氣的彼此衝撞、迅速流轉,讓他覺得彷彿血液里有千萬隻拳頭在捶打,稍有不慎,便會爆血而亡。

天星回應着趙水的牽靈,流散的星光似紗非紗,從空中灑下。

誰也不知道還要堅持多久,還能不能堅持到苦痛結束的那一刻,只是四處漸冷、霧靄四散,當周遭只剩下平靜如光滑銅鏡的水面、與滿天清晰的星月時,薄船上的二人還在堅持着。

“哇”的一聲,真氣運行有塞,趙水一時氣走偏處,登時兩手一顫撲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

而被他用手掌撐住的付靖澤,也隨之仰倒。那副平和的面容,粗眉大鼻,雜發鬍渣,都沒了生氣,似乎已超然無然。

慌神中的趙水搭上付靖澤的手腕,顫抖的指間根本握不出他的心脈,稍一按壓,毫無回應,讓他懼怕般地縮回手。

怎麼辦。

這些群星能給予的力量,還是太小了……

“都說人命關天,天命若能一體,便要耗盡我之所能又有何妨——倒是來個真真切切響應我等的天星啊!”趙水重鎚一聲,扶膝而起。

丹田內,真氣霎時掩散。

無人的困境中,寂靜得如世間獨此一境,一切,恍若回到了惡淵古墓的高塔之頂。

水天相映為一體。

靜默的片刻后,忽然間,光芒如喧囂般,填滿了整片天地。

一處偏僻棚屋旁的凸丘上,許瑤兒兩手交握縮成一團,發紅的雙眼直直地望着不久前,他們從惡淵逃出來的方向。

蘇承恆從邊上的棚屋中走出,抬頭看了看那孤單的背影,悶聲從後面的陡坡繞上去。剛靠近,便聽到斷斷續續地傳來低聲的啜泣。

他張張口,原本徘徊在腦中的一些安慰的話,還是忍了下去。

蘇承恆走到許瑤兒身邊,默默在她旁邊坐了下,同樣雙目悵然地望着遠處的黑暗。

許瑤兒吞了口氣,忍下抽泣聲,也沒有看他——

剛剛便是他拉走了在榻旁陪着的她,說她這樣的狀態,不適合照顧反倒會幫倒忙,將她強行“趕”了出去……心口有股氣,卻不知為誰而生。

兩人沉默着靜坐一陣兒,蘇承恆知曉許瑤兒因擔心所以不敢主動開口問,便先打破靜默說道:“性命無礙。”

“真的?”許瑤兒立即轉頭看向他,目露期待道。

蘇承恆點了點頭。

他從來不會糊弄人的。

許瑤兒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整個身子也像是化了的糖人兒般癱軟下去,眸子裏又湧上淚花,說道:“那就好。”

“嗯。”

“我還以為……以前我跟我娘相依為命,沒有親朋、沒有好友,就只有我們兩個。後來娘要遠遁山林,要把我嫁了,我不願,便一個人在俗世里尋仇。本來以為從此就沒有了家,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依賴的人。可是我卻尋到了。這些天,我們就像、就像親人般,以前,兩人性情迥異,未曾有半點多的搭話,可現在,每天的話卻說也說不盡,我真的,很怕再失去……”

看着她濕潤的眼眸,蘇承恆將“性命無礙”后的“可是”二字,生生咽回了肚中。

他抬起手,指肚輕輕撫上她的臉頰,一點點地幫她擦去那顧不得擦凈的臟灰與血漬。

“水哥他們,是不是還沒有消息?”許瑤兒低眸輕聲說道。

蘇承恆的手指顫了下,慢慢收回后,“嗯”了一聲道:“付門主已經派隊去找了。”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眸中又蒙上一層暗淡的陰影,向遠處的夜色望去。

好像只要看得足夠久、足夠仔細,就終究能夠望見相見的人。

幽深的夜空中,突然閃過一點亮光,從東南方向愈漸明亮,劃過一道短線后,倏忽下落不見。

蘇承恆的眉間一緊。

他與許瑤兒對視了眼,確認彼此方才都沒看錯。下一瞬,夜空上方出現了一束更為璀璨奪目的星光,如黑夜中升天的一盞明燈般,在整片天幕中甚為耀眼。

他們看着它從頭頂飛速越過,同樣向東南方靠近,在某一處停了住。

空洞的夜色里,出現了一道接連星地的巨大光柱。

“付門主!”蘇承恆一個飛身跳下凸丘,叫道。

“那是……開陽星的輔星?”許瑤兒眯了下眼,趕忙抬頭掃視空中的群星,此時它們皆黯淡下去,偶有移位,無聲而動。

她立即轉手,掌心上生出一張鮮綠的星光羅盤,上面象徵群星的光點移動交錯。

許瑤兒的另一隻手點撥着指間,眼睛不禁越睜越大。一抬頭,看見開陽門主與赫連破從屋裏走了出來,她也翻身跳下丘頂。

“怎麼會這樣?”開陽門主看着天上的那顆明星閃爍着光芒,沉聲道。

“天星異動,非於常理。”許瑤兒上前向幾人解釋道,“天象顯示的是,有人在順天之勢、逆人之命,是為……破改。”

“不行,必須得去看看。來人——”

“付門主。”赫連破看了眼棚屋內,攔住開陽門主道,“您還是留在這裏和白星同一起照顧吧。我跟承恆他們去看看。”

開陽門主瞥了瞥身後的屋子,喉結微扯,說道:“引動星靈之力非比尋常,此人至少牽靈階以上,你們怕有危險。”

“您放心吧。援兵既已到,叛黨都四分躲藏,而且龔副城主還在惡淵清除餘黨,不會有事的。眼下,還是她的傷勢最為要緊。”

叉着腰低下頭,開陽門主暗嘆了口氣,點頭擺擺手。

“弟子領命!”赫連破等人立即拱手應道。

幾人各自撿了馬匹,帶着一小隊人,往光柱之處快馬加鞭趕了過去。

而天上的那顆亮星,開始收斂星光,一點接一點地暗淡下去,直至完全化為小星,湮滅在眾多的星海之中。

趙水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活着。

活下去的話,可以繼續見到想見的人,可以期待着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然後度過有趣的一生。

從小漁門的平靜被打破的那一天開始,從他眼睜睜地見着一位活生生的娘子倒在眼前開始,他就知曉了,生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中途放棄,就好比謎底揭曉一半突然停止了遊戲,無趣,且窩囊。

活下去是好是壞,總要先看看才知曉。

是好,還是壞呢……

“醒了……”旁邊有人吵嚷着,一聽便知曉是許瑤兒的聲音,“水哥醒了,他醒了!”

緩緩睜開眼,明亮的光線刺得趙水一時失明,緩了好一陣兒,才看清眼前的人。

許瑤兒拉着白附子的手跑了進來,後面跟着蘇承恆和龔副門主,兩人的臉色似乎都不大好。

“脈象雖弱,但很平穩,我開些調理的方子,讓她多休息進食便可。”白附子搭着趙水的手腕說道。

“嗯,方子給我好了。”許瑤兒回道,一回眸見趙水從床上撐起身子,趕忙伸出一手將他扶住,“水哥你慢點兒。”

“靖……”趙水的喉嚨幹得發不出聲音,見旁邊蘇承恆遞來水壺,接過喝了一口,才繼續問道,“靖澤兄呢?”

他的目光從許瑤兒噤然的臉上移到蘇承恆身上,見後者亦沉默不作回應,一時心急。

一隻腳下了榻,趙水攔在白附子身前,說道:“白星同,靖澤兄呢,他怎麼樣?”

“我不知道。”白附子搖頭回道。

“你怎麼會不知呢,那他是……是生是死?”

“這個,我也不知。”

看着她的雙眼,趙水忽然間哽住了話,呆愣在原地。

周圍的氛圍終於讓他感知到一絲的壓抑與陌生,好似有無數的話語都對準他,卻都被蓋在彼此的肚皮下。

趙水逐漸想起來,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刻,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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