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有情無緣(二)
兩人不時地互相看着對方……
衣嫣看着天高,身穿鴨蛋清色的的確涼短袖襯衫,腿穿海軍藍色平紋褲子,腳穿一雙半新的皮涼鞋,在她眼裏,天高挺時髦的。實則不然,由於長期在野外幹活,天高的胳膊和臉上整天被風吹日晒的,黝黑而粗糙,路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鄉巴佬來了——土氣。然而,衣嫣並不嫌棄他土氣,“土氣”反而成為她愛慕他的理由,她愛慕他的一切,要不然,她怎麼能將紙條壓在口琴底下?怎麼能為他動情地放聲大哭?怎麼能毫無顧忌地要在星期六晚上去他家住?又怎麼能寫信叫他務必來見自己?
天高也看着衣嫣,高挑的身材,有點曲線兒美,橢圓形的臉盤,生動異常,皮膚白皙而富有光澤,眼睛明亮而飽含溫情,身着一套淺藍色勞動布工作服,腳蹬一雙錚亮的半高跟黑色皮鞋,一看就知道,她從農村黃土地走進環境舒適的車間,已經變成標準的城市工人了。她的形象給人一種樸素大方美麗而又不落俗套的感覺。同她相比,天高覺得各方面都自愧不如,他有種自卑感,自己算什麼東西?——一個貨真價實的地主子弟,他甚至懷疑起自己,是不是不該來了,可是,在衣嫣的眼裏——會說話的眼睛告訴天高,她對天高的印象是:儀容英俊,舉止大方,談吐不凡,是庸中的佼佼者,同他在一起,她感到了滿足和幸福。
在喧囂繁華的大街上,天高不時地望望那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望望那川流不息的車輛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到處是五光十色,人人是喜笑顏開,城市人真是有福,能盡情地享受着星期日的輕鬆和愜意。想想農村的老農民,一年到頭不歇星期日,連平時去趕個集,還得找隊長批假,看看隊長的臉子,如果把農民同城市人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他想到了自己,整天汗流浹背地同磚瓦沙石打交道,又想到衣嫣,在車間裏工作是冬暖夏涼風不吹雨不淋的,恍然間同她是兩個天地的人。
衣嫣原以為,天高既然能來,就證明他已經讀懂了那張紙條,讀懂了她的信。讀懂了她的心,她根本不知道天高此時此刻的痛苦與複雜的心情,不知道天高今日到此的目的是來向她告別的。她很高興,一路給他講着城市的變化,談着工廠的規模,說著班組的生產,還有那些姐妹們的愛好……可惜天高心不在焉,這個耳朵聽了,那個耳朵就冒了,他心裏另有所思:城市最好,也不關我的事,我不是城市人,也當不上城市工人,城市固然好,農村也不賴,雖然農村人苦點,累點,沒有星期天,可農村的美是得天獨厚的,黎明的雞叫,午間的炊煙,夜晚的狗吠,禾葉上的晨露,籬笆上的小鳥兒,小橋流水,蛙聲一片……這些農村的自然美,城市有嗎?……
“大哥,你在想什麼?”
“噢,沒,沒想什麼……”
這時天高才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鬧市區,到了南郊區了。雲淡風輕,景色撩人,林蔭路上,美麗而潔凈,車輛不多,路人依稀,兩人並肩慢慢地走着,看似浪漫,看似親熱,看似情侶,惹得幾個年輕人走過去了,還轉回頭來羨慕地看看他倆……
到了工廠門口了,衣嫣叮囑天高:“今兒是星期天,姐妹們都在宿舍休息,一會兒見到她們,你不用自我介紹,我替你介紹,我就說,你是俺姑家的兒子,是我表哥。”
“知道了。”天高笑了,心裏想:你再怎麼撒謊也無所謂了,反正我不是表哥,什麼也不是,我就是個地主子弟……
進了工廠的大院,轉過了幾道甬路,到了衣嫣宿舍門口了,因為是女宿舍,天高不便進去,衣嫣自己進去了。聽說是來客人了,宿舍的姐妹們都出來了,十幾雙異性的眼睛一齊看着天高,並問衣嫣:“大姐,這是誰啊?是不是那個……那個來了……”
“那個什麼?這是俺姑家的表哥。”
“表哥?——唉,好帥的表哥……”從姐妹們的笑聲里,天高知道姐妹們已經把自己同衣嫣對上號了,以為這是一對戀人了……
“中午我不回來吃飯了,”衣嫣向姐妹們交待:“我領表哥在外面吃……”
姐妹們又是一陣俏言戲語:“好哇大姐,有你的了,噯,表哥,是哪個單位的?”
“去去,回來再告訴你們……”
出了工廠大門,衣嫣說:“大哥,咱們先去看電影吧。”
“好吧。”天高附和着。
衣嫣帶天高看的是一場大型的紀錄片,天高記不清是什麼名了,但內容卻記得很清楚,影片真實地記錄了周總理訪問朝鮮的全過程。放映期間,兩人並肩而坐,誰也不說話,只是在換片子時,兩人才互相對視了一下。其實,天高不願意這樣沉默,他覺得真難受,真想對她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天高很清楚,戀愛對別人來說都是美好的,但對他來說就不同了,即使戀愛了,愛情也不能固若金湯,脆弱的很,一來了政治運動,愛情就落荒而逃,一旦進入了婚姻會更慘,愛情很快就從天堂來到了地獄,浪漫也就被殘酷的現實所取代。
他偷看了衣嫣一眼,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反正他是理智的,他知道衣嫣的那隻手是“不經意”間落在他的膝蓋上,他沒有創造“不經意”的機會去碰一下衣嫣的手,他很規矩,毫無反應,木頭人似的,他知道身上的“硬傷”(成份不好)是致命的,自己是永遠打不了高分的男人,同衣嫣相比,自己永遠不是達標的男人。此時他不認為是同衣嫣在搞戀愛,他認為陪她看電影是逢場作戲。他希望電影快點演完,希望時間過的快一點,希望能早點出局。
日近中午,衣嫣領天高進了飯店。
“大哥,你喜歡吃什麼飯?”
“隨便,吃什麼都可以,但一條,我不會喝酒,不要點菜,吃飯就行了……”
衣嫣點了兩碗餛飩,兩個火燒,天高要付錢,她卻搶先買了單:“今兒我請你,以後你請我……”
天高聽了心裏咯噔了一下:還有“以後”嗎?
這時,天高想到了一個問題,兩碗餛飩兩個燒餅,這夠兩個人吃的嗎?原來她是這麼小氣的人,既然請客,為什麼不管飽?可又一想,不管怎麼樣,這是免費的午餐,自己沒有資格挑剔,能吃個半飽也領情不過了,天高哪裏知道,這飯是專門為他一個人買的,衣嫣本來就沒打算吃。
天高要衣嫣坐下來一起吃飯,衣嫣說她不吃:“你吃吧,我一點不餓……”任憑天高怎麼勸,她就是不吃,天高立刻敏感地想到:她可能已經看出了自己的“反常”,因而心裏痛苦才不肯吃飯,但也有可能她真的不餓,她到底餓不餓,心裏是怎麼想的,天高無法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餓了,把兩碗餛飩和兩個燒餅全吃了,他在吃,她在看。
天高知道今天的“表現”令衣嫣失望了,也許傷透了她的心,但為了她好,這個“表現”是最好不過了,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吃的一頓飯,明明自己也痛苦地吃不下飯,卻要吃出個狼吞虎咽的樣子來,實在是太難了。
“大哥,你吃飽了嗎?要不,再買點飯?”
“飽了,只是你沒吃……”天高知道,世上不會有免費的午餐,她“三令五申”地要自己來,不單純是為了請自己吃頓飯,她是想要“結果”的……
“不用管我,只要你吃飽了我就放心了……”
中午的大街,人稀車少,衣嫣帶着天高上了路邊的行人路。行人路是用彩色地板磚鋪的,形狀各異,像是幾何圖案,像是彩色的地毯,作為鄉下人,能在這樣美麗的行人路上走走也是件愜意的事。
在行人路的拐彎處,一對年輕的男女在垂柳蔭下互相摟着腰對視着,女子目光躲閃,不時做嬌羞狀,繼而又含情脈脈一笑。男子稍一遲疑,立即做出反應,猛地上去吻了女子,女子半推半就——兩人吻在了一起……當衣嫣和天高與其擦肩而過時,這對男女並不屑於他們的目光,依舊我行我素……要是在農村,這樣的“鏡頭”肯定會招來圍觀者,可是在這兒,沒人覺得大驚小怪,看來城市年輕人就是浪漫,比農村年輕人開放多了。
進了路邊的公園,景色很美,冬青碧如翡翠,草坪美如茸毯,花兒錦簇,綠蔭蔽日,鳥兒雙雙,楊柳依依,兩人在花叢曲徑間款款緩步……公園的周圍是高大的樓房,美麗的店鋪,南來的車輛,北往的人流——勾勒出港城的美麗與繁華。
衣嫣為天高當起了“導遊”,認真地介紹着每一個景點,還不時地對景點表示了讚美。此時的衣嫣不知道天高心裏有多苦,為了讓她度過這個美好而難忘的星期日,天高開始換了個態度,陪她又說又笑,他的本意是想在這最後兩人的星期日裏,儘可能讓她開心一些,愉快一些,見天高終於恢復了“正常”,她也像換了人似的,在舉手投足間微露了纏綿,天高也在旁若無人的對視中飽含了歉疚。天高知道自己的條件同她的條件是成反比的,兩人是不可能成為兩情相悅心心相印的伴侶。彩雲之死使他飲盡了苦與痛,他這輩子再也不想捲入男女感情的漩渦了,此時他的話雖然說的多了些,但是他把握了分寸,盡量避免曖昧,少談婚姻之事,他不時地岔開話題,調整談話的內容:“談點別的好嗎?……”
可還是扯到了婚姻:“……大哥你不用愁,回去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只要振作起來,我說過,‘千嬌百媚自會有’,會有人看中你的……”衣嫣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會有人看中我?”天高笑了——笑的有些不自然:“世上哪有這樣的傻子?”
“有,有的是,就看你的態度了……”
“看我的態度?唉,算了,我現在這樣很好。”他不想捅破窗戶紙,故意裝着懵懂。
“那你現在對我……”她不說了,她猶豫了,她的猶豫就是期待,可惜這種期待嚴重脫離了現實,現實是,天高這種人無法給她幸福,只能同她遊離在友誼的邊緣。天高知道她想問什麼,仍裝懵懂,答非所問:“啊,我現在對你?——我對你印象挺好的,真的。”天高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自己不是來為感情加溫的,是專程來削減感情砝碼的。因此,他必須儘可能避而不談正題。
衣嫣沒想到眼前這個令他朝思暮想的人,竟是如此冷漠無情,她怎麼也想不通:他為什麼總是躲躲閃閃不肯正面回答問題,難道他對我真的一點感情也沒有?還是根本就不相信我?難道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很痛苦,用企盼的目光望着一言不發的天高。
天高讀懂了她的目光,心裏也很痛苦,但什麼也不說,只是愧疚地看了看衣嫣,然後默默地低下了頭……
逛完了公園,天過了後半晌了,衣嫣帶着天高進了副食品商店,說要買些點心讓天高帶着,天高極力推說不要,她卻執意要買:“你不抽煙不喝酒的,我買些點心給你拿着吧,到時餓了可以墊補墊補……”看她一片真心,天高也就不再謙讓了。
她要售貨員把貨架上各樣點心都拿了幾包,什麼杏仁酥、桃酥、脆餅、夾心果,各式各樣的包了一大包,她幫天高把點心綁在車子貨架上:“我知道你過日子細,平時不捨得買零嘴吃,這次家去抓緊時間吃吧,天兒熱,可別擱壞了……”
“放心好了,我會快點吃的,寧肯壞在肚裏,也不能壞丟了……”
天高提出要回家了:“……路這麼遠,我想早點回家……”他不想呆的時間過長。
“回家?”她極不情願:“大老遠來了一趟,話還沒說完就要走……”她兩手把住了天高的車把。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
“你看,我今兒電影也看了,公園也逛了,飯也吃了,點心也拿了,你為我破費了不少,再說,這麼遠的路,我不想拉太大的夜……”對她雖然依依難捨,但卻裝出不以為然:“要不,你送送我吧。”
“好吧,我送送你……”
她告訴天高,她從心裏羨慕他的多才多藝,也為他的“懷才不遇”和被社會埋沒而感到惋惜。天高否認了她的誇張:“你過獎了,我本來無才無藝,再加上天生又是個賤命胚子,一生只能庸庸碌碌,這是命里註定,怨不得別人。”天高看着她的眼睛:“你就不同了,你命好,出身好,上有父母疼愛,下有哥姐呵護,而且時來運轉,接了班,當了工人,你真夠有福了……”他說的是真話,沒有一點謬誇。
她一手扶着車大梁,一手握着辮子:“你看,我有福嗎?”她望着天高微微一笑。
“當然有福,你年輕漂亮,又有這麼好的工作,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福就滿足了,真的……”
“你別這麼說,年輕不是永恆的,漂亮也不是永遠的——況且我並不漂亮,年輕和漂亮都是短暫的,花開花謝也不過是一春,再說你也不老,也很年輕,不要太悲觀了,悲觀沒有用,解決不了問題,這對你沒有好處,地球不會因為你的悲觀而停止運轉,時間也不會因為你的悲觀而停止流逝,你要忘掉過去,別老叫過去的陰影籠罩着自己,我發現你想的太多了,想多了,活的就累,想開了,活的就輕鬆……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對,你說的都對。”聽了衣嫣的金玉良言,天高的心靈得到了稍許的慰籍,對他來說,也算不虛此行了。
到了二馬路停車點,天高看到了路南邊那棵垂柳——這是她早晨站在那兒等他下車的地方,眼看就要離開這裏,包括那棵垂柳,還有身旁的她,都不屬於自己的,這裏沒有什麼可留戀的。明知如此,心裏還是想同她多呆一會,甚至再次產生幻想——能同她廝守一生該有多好。然而這種荒唐可笑的幻想,轉瞬之間就自動消失了。其實,他的**有限,同她能有這一天的相伴也就足夠了,天高告訴她:“你對我好我知道,我會記住的,回家以後,如果晚上悶了的時候,我會一個人站在小院裏,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你,我會常常為你祝福,因為你是好人。”天高說了也後悔了,怎麼又忘了,這不在暗示自己藕斷絲連嗎?這不明擺着又在撩撥她的感情嗎?
“是嗎?那……”她似乎很激動,終於明問了:“你喜歡我嗎?”
“我?”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說過了頭了,很快鎮定了神色,一笑釋然:“喜歡,當然喜歡,不喜歡我就不來了。”但他避開了她的目光,望着前方的路——已經過了二馬路了,二馬路雖不及市裡繁華,依然明街亮舍,路旁繁華似錦,再往東上了大坡路,下面就是市郊了。
此刻,天高想到了今日之別,雖不是生離死別,但以後能否見面,恐怕很難說了,就現實而言,最好永遠不要見面了。天高知道,往後即是見面了,也只能互相問候,永遠不會有擁抱的理由,因為他們一開始就註定了是不可能的。天高一點也不糊塗,愛,是要出人命的,在他身上,多一份愛,就多一份痛苦,就多傷害一個無辜,這太可怕了,這是萬萬不可以的……他依然拒絕感情,只能說明他變得聰明了,變得明智了。
天高要她別送了,她仍然堅持要繼續往前送。市郊的公路一面臨海,一面靠山。海上,帆影點點,汽笛聲聲,風平浪靜,煙波萬里;山上,滿坡綠草,樹影茂密,花開絢麗,嬋裊娉婷,原來港城的市郊也是如此的美麗。
天高又提出要他別送了:“回去吧,離開市裡這麼遠了,不要送了……”她不以為然,繼續往前走……
她提到了那張紙條:“你看懂了嗎?讓你見笑了,有什麼想法?”
“想法倒是有的,我覺得你很有才華,建議你複習一下啊,以後考大學……”
“考什麼大學?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他裝着沒聽懂,不想在這本來就很痛苦的時刻再添傷感,他寧肯懵懂到底,也不願把窗戶紙捅破,他想到了捅破窗戶之後的結果會是多麼可怕。
前面就是上河橋了。
天氣突變,颳起了北風,乳白色的霧從北方海面的盡頭緩緩地漫過來,越來越近了,原本的好天氣一下子變得陰沉沉、霧蒙蒙,海邊的船隻、礁石都在朦朧之中,連身後的鬱郁蒼山也變得模糊不清,過往的汽車鳴起了喇叭,亮起了前燈,匆匆而過的行人,用詫異的目光看着這對男女在愁雲慘霧中竟是那樣的纏綿……
天高再次跟她說:“你別送了好嗎?從這裏到你宿舍,起碼有十來里路了,你要再往前送,天色晚了,你就回不去了,咱倆就此分別吧。”
“好吧,我就送你到這了……”
“這就對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總不能把我送到牟平吧。”天高把車子放在橋上一側,從衣兜里掏出了紅塑料皮本遞給了她:“送你個本,做個紀念吧。”
她翻弄了幾頁,看看本又望望天高:“怎麼……怎麼連句話也不願寫?”
天高當然知道她要的是臨別贈言:“還用寫嗎?”
“你說呢?”她繼續翻弄着空頁。
“好吧。”其實他並不想留下感情的信物,既然她提出寫幾句話的要求,那就滿足她吧。寫什麼好呢?經過再三思考,天高把本攤在橋欄杆上,在扉頁上寫下了四句話:離別鬧市心欲醉,輕風細雨催人回,上河橋頭語不盡,不知何日來複歸?
聰明的衣嫣果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立刻明白了“不知何日來複歸”的弦外之音:“這麼說,你是‘黃鶴一去不復返’了?”
“怎麼會呢?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只要你不嫌棄我,我會常來看你的。”
“真的嗎?這可是你說的,說話算數?”
“真的,我說話算數。兩山不能碰一塊,兩人總會碰到一起……”
天高極力掩飾心中的悲苦:“我走了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父母不在你身邊,凡事要靠你自己了……”
衣嫣苦笑了一下:“你不要為我操心了,你能把自己照顧好了我就放心了。”她扶着橋欄杆,扭頭望了天高一眼,天高的心一陣震撼——他發現她流淚了。
天高的心隱隱作痛,面對這麼好的女孩,偏要兜着圈子甩掉她,是不是冷酷了點,但他想開了,人這一生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東西,他知道衣嫣不屬於他,他必須選擇離開,否則就把她害了。他不想在史無前例和驚天動地中,再為感情而被“以階級鬥爭為綱”這道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碰的頭破血流,他要永遠封住自己的嘴,永遠不對任何的“她”說“我愛你”。那除非是有朝一日能拆除了“以階級鬥爭為綱”這道牆,可是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有誰能拆除呢?恐怕誰也不能——這道牆將於天地共存。既然如此,但願她能理解自己,他極力剋制了感情,對衣嫣說:“謝謝你今天陪了我一天,我會永遠記着這個星期日,我走了以後,你要想得開,有時候想得開也是一種幸福,你應該相信自己,憑你的條件‘天涯何處無芳草?’”
從衣嫣眉間眼底的交匯處,天高知道她已經聽出話味了,但她並不說話,時而看看天高,時而看看海,任憑海風舞弄着她的飄飄衣角,任憑苦澀的水珠掛滿了她的綹綹發梢,她下意識地捋捋前額,理理衣角:“我再送你一程吧。”
“不不,真的別送了,你該回去了,我也該走了。”天高很珍惜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也很想同她一起再看一會兒霧蒙蒙的大海,再看一會兒飄蕩於海邊淺水的小船,再看一會兒落於天水之間的銀白色的海鷗,再看一會兒風雨相隨的上河橋……但他還是放開了車支腿:“我走了。”
“好吧……”她終於“批准”他上路了。
天高揮手向她告別,含笑上車了。
就在這時,一滴淚水滑到了她的臉龐,給天高留下了永遠不會忘記的感情的記號。
天高特意放慢了騎車子的速度,回首望望衣嫣,見她還在橋頭頻頻向他揮手……走出了一段路程,天高下車了,回頭想看看她走了沒有,隱隱約約仍能看見她那修長的身影,好像還在那兒對着天高遙望。雲霧之中,天高無法知道,她此時站在橋頭在想些什麼,他“慶幸”自己的理智,始終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也“慶幸”自己今天終於走出了這段不該有的感情漩渦。
別了,有情無緣的衣嫣。離開了她,是愛,愛,讓天高離開了她。
天高又上了車。他暗問自己:大老遠的自己來了一趟,到底圖什麼?當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熟悉的人影已經消失在茫茫的雲霧之中。
他再也沒有回頭,他知道這段美麗的“故事”從現在開始已經結束了,兩個相識的人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陌生人,不這樣又能怎樣?他的心在顫抖,然而,此時此刻,又有誰能知曉?
路上,衣嫣的影子一直陪着她,直到回家。
回到家時,已是掌燈時分,天高又累又乏,顧不上做晚飯吃,將一包點心放在炕上,便仰躺在炕上了。
外面沒有一絲流動的風,空氣很是悶熱。螢火蟲帶着點點的亮光從窗前一閃而過,蝙蝠在小院的上空飛來飛去,在這“簾斷螢火入,窗明蝙蝠飛”的夜裏,天高無法入睡,他回想着一天來同衣嫣在一起的前前後後……
他想把衣嫣裝進寂靜的心田,永遠不去想她了。可這太難了,特別是橋頭之別,他無法忘掉,他知道,當時衣嫣和他肯定是一樣的痛。
他有點餓了,一邊吃着點心,一邊想,該不該給她寫封信?
他本不想給衣嫣寫信,可一看到這麼一大包點心,就想到“吃人一口,還人一斗”,何況自己傷了衣嫣的心,寫封信還是應該的,便於燈下給她寫了最後一封信,他對她說:我已平安到家,勿念。謝謝你的盛情款待,你是唯一一個請我看過電影的女孩,真的,我沒有理由騙你。看得出,你是個很優秀的女孩,你應該得到與你的優秀相稱的幸福。也看得出,你想把我們的友誼再提升到一個檔次,這是不可能的,不是我自命清高,是我的條件太差,我不能太自私了,我負不起毀人一生的責任。還看得出,你對黨的“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深信不疑,可我認為那不過是一碗聞起來挺香,吃起來無味的‘陽春麵’,上面的政策歸政策,輪到下面的執行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我,表現好了能當兵嗎?能入黨嗎?當民兵都不能,當個紅衛兵也不行,這,就是當今複雜紛紜的現實。跟你說這些,不存在有丁點想傷害你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個貪心的人,也不是願意傷害別人的人,如果我不是地主子弟,如果我成份好,如果……算了,現實是不承認“如果”的,你若能理解我的本意。那最好不過了,我會感到欣慰。我害怕的是——也許,你千萬別這樣說‘我不在乎成份’,可我在乎。我這樣說,沒有傷着你吧。再見。天高。
衣嫣來信了,天高看后棄置一旁,她又來信了,天高看后往抽屜里一塞,她又來信了,天高看后還是束之高閣,天高不想藕斷絲連,只想徹底斷絕關係,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太不近人情了,但為了不傷害她,讓她早日斷了念頭,也只能這樣做了。
隨着時間的流逝,那段朦朧的愛情之路,那次橋頭的依依之別,成了天高一生中美好的回憶,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