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晚晴天氣惜輕陰
澹臺不言趴在地上,渾身痛的打顫,可他仍舊不後退,緊握純鈞,抵禦着媯翼的重擊。
此時的白虹,凝結媯翼渾厚的真氣,劍氣如虹,浩然若光。
光暈如貫日,飛速閃過後,澹臺不言的純鈞即刻被劈成了三段。
鋒利的劍刃抵在澹臺不言的心口,媯翼怒道:「爾等再不速速將城門開啟,你們的將軍即刻身首異處。」
城牆上的弓兵終是停了手,彼此面面相覷。
地面上的眾兵也將秉甲放了下來,似是在猶豫要不要騰出一條路來。
「不得退後,變陣鐵鎖,活捉陳侯。」澹臺不言高聲道。
眾兵聞聲,再度而動,逼近媯翼。
正當媯翼左右搖擺,不肯愧對秦上元曾經的恩情時,一架車馬飛速入陣,逼開一眾兵衛,停在被刺身亡的邴七身旁。
御車之人,正是百里垣壹,而車內傳出的,是月恆斷斷續續的哭鬧聲。
百里垣壹落下馬車,掀開渾身羽箭的邴七。
在他捨命的保護下,鸑鷟毫髮無傷,便是桑十月也不過受了些輕微的擦傷。
見她臉上有淚,百里垣壹似是在安慰道:「他捨命讓你生,可不是為了留你在這哭鼻子。」
桑十月忍痛起身,解下邴七身上的碎裂的桔梗花。
她將花土歸攏在一起用布袋兜着,將麻繩繫緊了捆在身上。
澹臺不言令眾兵再度進攻時,車內卻傳來一聲氣沉丹田的疾呼。
「我看誰敢造次。」
車駕幔帳被掀了開來,車內除了正在哄着哭唧唧月恆的乳娘,還有貅離與周女王。
那聲疾呼,便是出自貅離,她如今正手持一柄鋒利的匕首,抵在周女王的脖頸上。
澹臺不言這下,當真是一動不敢動了。
媯翼不禁嘆了一聲「妙啊。」
她起先給百里垣壹和貅離出逃的建議,也不過是脅迫周女王寫放歸書詔書,哪知她們鬧得比她教唆的方法還要狂野,竟將周女王挾持出安陽城,到了這裏。
「你的主意?」媯翼收回白虹,返回至百里垣壹身旁。
百里垣壹漲紅着臉,點了點頭:「我起初也不過是順勢而為,初衷意願是望宮中禁衛放我們出去,哪知貅離覺着此等簡單又粗暴的方式,頗有成效,這才挾持着周王,一路奔逃了過來。」
媯翼眯着眼睛,頗為探究地望着貅離的神色。
若她記得沒錯,當初貅離可是受了周女王的恩,才有機會成為万俟忌的親傳弟子,結識宋國的大公子妘均。
在雙方僵持不動的情形下,其後的軍隊很快就追趕了上來。
帶兵跟隨百里垣壹一路的人,正是澹臺不言的弟弟,安陽郎中令澹臺成蹊。
自他見到自己的兄長被刺斷了一條腿,登時怒髮衝冠,劍指媯翼,道:「陳侯忤逆太子,屢教不改,叛逃大周,若不在此束手就擒,休怪我刀劍無眼,下手無情。」
媯翼冷哼一聲,自桑十月的懷裏扯出鸑鷟,將其殘破的身軀,高舉向前,道:「孤聞忠信侯宋爾莞曾將蠱女鸑鷟收為義女,且將自身功法親傳,又聞此蠱女為昭明太子心腹,孤膽忠勇,自其初歸安陽為昭明君時,便於身旁輔佐。」
「而今,不過因其貪生,自宋國僥倖回逃至安陽,便遭天家疑心,戕害致殘,不生不死。」
「這,便是大周對待忠勇之士的義舉。」
「這便是大周對待九州忠仁的手段。」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他的德行言辭,何以配得上孤的忠貞仁義?」
宋爾莞是澹臺成蹊的亡妻,雖然他於鸑鷟並無過多情感,可攀上宋爾莞這一層,他便不如方才那般淡定了。
至少在他眼中的鸑鷟也曾是個鮮活且恬靜的少女,尤甚是在宋爾莞亡故后,她對二人的女兒澹臺彧芝頗為照拂。
二人也曾對月飲酒,回想這宋爾莞生前種種。
可是他終究是昭明太子的信徒,這一點即便是宋爾莞,也更改不了。
「天家之道,豈容諸侯狂放,蠱女本為出身低賤,得幸為天家奴隸,即使處死,不過幸爾,又與陳侯何干?」
媯翼冷哼一聲,轉身將鸑鷟交還於桑十月。
「今日,孤便要為這位天家的奴隸,討回這世間的公道。」
如若說昭明太子對她曾經的所作所為,緊緊是為了權謀與制衡,她再推己及人,念計舊恩,也都是過往煙雲,不愛不恨。
可當她在井底見到鸑鷟時,心裏便莫名地燃起了一股火來。
這股邪火,自逃離安陽開始,便越燒越旺。
她胸口滾燙,喉嚨灼燒,似是開口說話時,都再向外噴涌着無名火焰。
這股火燒斷了曾經秦上元與她的恩情,驅使她刺穿了澹臺不言的髕骨。
而現在,這股火被澹臺成蹊的幾句話添柴倒油,愈燒烈旺,近乎逼得她欲大開殺戒。
澹臺不言都非她的對手,那澹臺成蹊如何抵得過她迅猛且狠毒的招式。
在他鼻青臉腫地墜下馬去,白虹劍向他胸膛刺去時,被貅離脅迫的周女王忽而開了口,大喝一聲:「住手。」
「開城門,放陳侯一行人離開。」
媯翼停了手,遂將白虹劍收回腰間。
「不可,太子有令,無論付出何等代價,必將陳侯活捉,關押回都城。」即使殘缺了腿腳,那澹臺不言仍舊不忘昭明太子的命令。
「孤是大周的王,孤的命令,便不是命令了?」周女王質問道。
「你們且將她們放走,若有過失,孤擔著。」
周女王昂着頭,即便身受性命威脅,卻依舊背脊堅挺,正容亢色,整整截截,不失天家凜凜威儀。
媯翼與百里垣壹使了個眼色,隨後飛身上車馬,她拿過貅離手中的匕首,掠周女王至地面。
此時的天色已然緩緩見亮,天邊隱約有光,躍躍欲試地破雲而出。
「安陽向來甚愛出爾反爾,在孤這裏,天家的威信,早已不復存在。」
「既然王上是自願放我等離開,那不會在乎多這一時半刻的。」
「等她們出城后,三個時辰內身後無追兵,前路無埋伏,必會放開王上。」.
「若是路上遇到不順,那孤只好請王上前去陳國聖安走一走了。」
自大周伊始,空前未現如同媯翼這般囂張的諸侯。
即使再大膽的楚公,也不過是窩裏稱王稱霸,干翻鄰里諸國。
這挾天子之事,怕是他連想都不敢想。
宛城的城門大開,百里垣壹御車馬飛速而出,車內傳出的依舊是月恆哭唧唧的聲響。
三個時辰后,一隻灰雀過牆頭飛回,落在媯翼肩膀。
她撕下灰雀腳上纏着的布帛,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她收回匕首,與周女王施跪拜之禮。
「多謝王上成全,翼此生,絕不再踏安陽半步。」
說罷,她似馮虛御風般地飛身而起,踏着城牆,躍過甬道,向著破曉奔去。
齊國千昌的大雪已經下了整整一日一夜,好不易在翌日清晨時,雪才見小。
一輛車馬停在蒼茫的雪地之中,距離車馬不遠的一處空地上,生着一團篝火,火勢熊熊,已是燃了有一會兒了。
溫熱的篝火旁,站着一個懷抱嬰孩的女子。
女子一身赤紅秀雲斗篷,烏黑濃密的青絲梳成髻,垂在背後。
少傾,車駕上落下一女子,緩緩走來,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剛剛熟睡過去的嬰孩兒,準備回車上。
可她才將嬰孩兒抱在懷裏,那嬰孩兒便得了感知,哭鬧起來,一雙肉手於半空中不安地揮舞着。
「她是怎麼做到的?」說話的人,是貅離,那赤衣女子也非旁人,而是從周地逃至齊國千昌的宋國公妘纓。
妘纓無奈地搖了搖頭,從貅離手中接過哭鬧不止的月恆,哄在懷中。
說來也神奇,那月恆一粘妘纓的胸懷,便不再哭鬧,哼唧兩聲又睡過去了。
「可瞧月恆並不覺着冷,所幸這還燃着篝火,叫乳娘和百里將軍放寬心,凍不着她。」妘纓將斗篷拉緊,遮蓋住月恆,不使風雪入懷。
「國君不如隨我一同回車裏坐着,若那陳侯一直未到,豈不先凍壞了身子?」貅離道。
最先抵達千昌的,是妘纓,雖然逃亡路上遇見諸多意外,可大都逢凶化吉,就連緊追在身後的昭明太子,也未能追上她。
她逃過一劫,便扯下綉有小字的巾帕,系在灰雀腳上,欲傳給貅離,報平安。
這是八卦門傳遞消息常用的套數,灰雀感知特殊,精準尋人的重點,是在貅離的那柄琉璃制的匕首上。
這點,媯翼也知道。
所以,她繼續挾制周女王,並非確認月恆與百里垣壹一行人的安妥。
而是妘纓,有沒有逃出周地。
若是未逃出,媯翼自然要脅迫周女王,進行下一步的動作。
「無礙,就當是賞雪,況且未見她歸來,孤心緒難安。」妘纓道。
貅離舒了一口氣:「也多虧陳侯發覺昭明太子陰謀,提早告知國君,否則我與百里將軍,怕是也難逃出安陽城。」
昭明太子在得知妘纓出逃安陽后,便立即率兵緊追其後。
趁着安陽空虛,貅離順利地挾持周女王,前去宛城與媯翼會合。
妘纓側過頭望着她,道:「孤是沒能想到,在計劃有變時,你能做出這般果敢之舉。」
貅離別有深意的笑了笑,便轉過頭不再言語。
原本的計劃,是在媯翼逃出安陽城后,預判昭明太子會緊隨其後,那時趁着王宮空虛,妘纓帶着貅離與百里垣壹出逃,一行人於齊國千昌城會合。
貅離與百里垣壹跑了一日一夜才抵達齊國,剛踏入千昌城界時,在此遇見了妘纓。
此處是大周前往齊國千昌城的必經之路,卻是昭明太子的鞭長莫及,妘纓決意在此等待媯翼,那月恆又一路哭唧唧,好不容易能安睡在妘纓懷中片刻,貅離與百里垣壹也就只能追隨妘纓,留在此處等待媯翼會合。
眼瞧晌午,百里垣壹鑽入林中打了兩隻野雉,用雪清洗了一番,串上樹枝后,放在火上快烤熟時,遠處的馬蹄噠噠聲,傳了過來。
坐在火旁的妘纓聞聲,站起身,緩緩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於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中,一身玄衣的媯翼策馬飛奔。
寒風凜冽,將其衣角吹起,蕩漾隨風,如同水墨畫之中,最遒勁飄逸的那一筆傳神。
她勒馬而下,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妘纓身前,喜悅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