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嬌少爺,看過幾具屍?
牢房裏的熱鬧鬧不了太久,想鬧也有心無力,天天暗無天日關着,有一頓沒一頓的餿飯吃着,能活就不錯了,還想有精神頭鬧?
唯二兩個有點精神的,就是葉白汀的左右鄰居。
因為一份熱粥的憧憬,左邊鄰居屈指敲了敲木欄,指指頭頂,友好的提醒葉白汀:“這邊剛換了頭兒,浪出這麼大動靜,你就不怕?”
葉白汀知道他說的是誰,能讓詔獄內外如臨大敵的,除了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仇疑青,沒有別人。
原書里,仇疑青是阻止衍王上位最重要的反派,武功高強,招式詭譎,冷血無情,殺人無數,幾乎沒有任何愛好,不沾酒色財氣,身邊連個伺候的通房都沒有,沒有人知道他從哪冒出來的,彷彿他生來就沒有任何慾望,唯一喜歡的就是殺人,普通人殺起來太簡單,沒意思,沒挑戰性,也不夠爽,他喜歡殺高官,有理有據的殺,讓別人挑不出毛病……越厲害的人,他越是盯的緊,像盯住了獵物的狼,要不是半道死了,沒準最後連皇宮都敢端。
這本書很長,但不是自己的菜,葉白汀跳着看了一些,故事細節走向知道的有限,獨獨對這位北鎮府司的掌管者記憶深刻,仇疑青長相俊美,睿智無雙,城府之深無人可及,別人走一步看三步,他或許看出十幾二十步去,但凡想做的事,無有不成功,但凡想算計誰,無人逃得了,是以死了之後,評論區掀起巨大波瀾,所有人都覺得不合理,這樣一個位居高位,聰明的不行,身手天下第一的人,怎麼可能會隨隨便便死?
葉白汀對自己的小手段認知清楚,哄得了申姜那樣的小頭領,哄不了這位指揮使,詔獄是北鎮撫司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只要仇疑青想,就能什麼都知道。
他幽幽一嘆:“所以……得在他知道前,動靜鬧得更大。”
左邊鄰居:……
“你莫不是失心瘋了,想找死?”
“你個核桃仁大的腦子,懂什麼,”右邊鄰居眸底閃過一道隱芒,扇子刷一聲合起,敲打着掌心,聲音悠悠長長,“好生想想,在這詔獄裏,什麼樣的犯人能鬧出大動靜?”
那必然得是厲害的犯人,身手好使都不管用,四外守衛森嚴,還都是錦衣衛好手,任你武功再高都難飛出天去,得有腦子,腦子越好使,動靜才越能鬧大,而一般腦子好使到這種地步的人,都是值得籠絡收服的人。
這位嬌少爺本事不一般,他會驗屍,仵作之技上不得檯面,他卻能以這一技之長,翻出巨大水花,不為逃出去,只為破案,北鎮府司主要幹什麼,不就是關人審人,查出證據殺人抄家的事?
這個一技之長越長,越能幫忙驗屍查案,就越不可替代。
得到仇疑青的眼神,可比這申總旗強太多了。
這不是傻,這是所謀深遠啊。
手裏扇子開開合合,右邊鄰居眼神微深:“小兄弟年紀不大,膽子不小嘛。”
安靜良久,才有葉白汀微啞的聲音傳來:“我不但膽子大,本事也很大。”
右邊鄰居手一頓,笑了一聲,眼神更深:“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葉白汀:“那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看清楚。”
……
申姜從詔獄出來,就去了梁維的家。
幾碗熱粥的代價,對他來說不值一提,成本太小,太容易,他也不覺得葉白汀敢騙他,一個沒父母沒後台沒人要,甚至那副小身板,沒幾天活頭的樣子,還能翻了天不成?
就給他這個機會,要是不行,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對,在他心裏,他不是急着立功,想要破案需要幫忙的人,葉白汀才是必須得證明自己有用,才能活着的那個!
家主死了,梁家宅子肯定是有點亂的,偏院已經攔了起來,下人們很警惕,不讓進,申姜掏出錦衣衛的牌子一亮,所有人閉嘴讓開,一路暢通。
申姜先看了看樓下,梁維屍體發現的地方,血跡沒有清理,已經發黑髮暗……仔細在院子裏看了一圈,他推門進廳,順着樓梯一步步往上,走到樓頂。
整棟小樓從上到下都十分精緻,雕樑畫棟,輕紗微搖,珠簾曼卷,矮几是漂亮的雞翅木,坐墊綉了富貴的牡丹,正中間方方正正的長毛毯,不知道費了多少獸皮縫製,長榻軟枕小毯鎏金小爐,用得到的用不到的,不一而足。
總旗大人第一時間當然是找被子,橘紅綢面的被子……還真有!不只一條!
申姜:……
大意了,這種富貴地方,該有的東西怎麼會不配齊,第一場秋霜都下了,主人晚上要呆的地方當然會有被子,也不會僅僅一條。
不過嬌少爺說了,殺人的被子上,一定有血!
他立刻把榻邊疊得整齊的幾床被子攤開,一條一條,仔細檢查——
還真他娘有!
中間這一床錦被,被面橘紅綢,綉了牡丹,被裏是雪白的棉布,棉布乾乾淨淨,一點痕迹沒有,可這被面上牡丹再好看,再紅火再富貴,仔細看一看,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來,靠斜邊花蕊的地方,有一抹血漬!
果然,被子這種兇器兇手不會隨身帶着走,也不好扔掉……
再往地上找,申姜這次尤其仔細,又發現了新痕迹,長毛毯靠桌角的位置,有小半個鞋印,和死者腳上的鞋相符,不是掙扎力氣過大,不可能印的這麼深!
所以死者是被摁在地上捂死的!
得虧是天氣冷了,地上鋪上了長毛毯,不然這種痕迹都不會留下……
一條兩條都被嬌少爺說中了,其它的肯定也對!申姜不再懷疑,順着葉白汀提醒的方向,開始尋訪問供,死者平日同誰接近比較多,信任比較多,誰在死者這裏尤其有面子……
管家,師爺,小妾,下人,鋪子裏掌柜,一個個問過去,卻沒有太清晰的指向,口供里最清楚的結論就是——死者脾氣不好。
而且這梁家像是遭了賊了,多處都有被翻挑的痕迹,尤其是書房,看起來像被順了多少遍……
走這走那,再回梁家,一整天忙碌下來,已是暮色四合。申姜有新的發現,也有新的疑問,有點想不通,準備回去再問問嬌少爺。
剛出梁家大門,就看到了一個人,還是個熟人。
細眉長眼,圓領青色官袍,大袖敞口,烏角革帶,黑紗襆頭,不就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牢裏那位嬌少爺的義兄,賀一鳴?
梁維的案子,還是從他手上搶的呢。
賀一鳴顯然也沒料到會撞上錦衣衛,一怔之下,長長眼梢已經凝了下來:“夜至而動,果然是你們錦衣衛的風格。”
這看似平靜實則嘲諷的語氣,是個人都能聽得出來。什麼東西見不得光,只能晚上行動?自然是那鼠輩。
“喲,刑部還沒放棄這個案子呢?”申姜嗤了一聲,也陰陽怪氣,“不服氣往上頭申訴啊,不敢走文書,不敢跟我們指揮使硬剛,人前連個屁都不敢放,人後偷偷摸摸趁夜過來看——賀大人此舉,着實像那綁不住男人心,沒膽氣捨不得扔了可能有前程的男人,沒勇氣自己努力,又沒臉見不得正房的外室呢。”
“你——有辱斯文!”
賀一鳴甩了袖子,清高又傲慢的走了。
“呸!”
申姜在他背後啐了一口濃痰,最看這種裝逼的人不順眼,自己屁股下一堆屎,還笑話別人臟,京城裏這幾個月,最有辱斯文的難道不是你賀一鳴?親手把養大自己的義父送進死牢,害得人家破人亡,因這事得了利的人誇你一句‘大義滅親’,你就真的大義滅親了?
跟他一比,牢裏的嬌少爺可愛多了。
可惜可愛的人不一定命好,這對兄弟往年也曾是京城裏的佳話,如今境遇嘛——算了,比不得。
正好路過糕點鋪,申姜難得起了點良心,揀最便宜的米糕買了兩塊,揣到懷裏,回北鎮撫司。
還沒走到詔獄,就被人攔下了,正是相看兩相厭的仵作,布松良。
布松良面色極為不善,揣着袖子,抬着下巴,臉色似傲慢又似威脅:“你在查梁維的案子?”
申姜眼珠一轉,明白了,這是找場子來了。但他不怕,他的確違規操作了,可沒出什麼差錯,按小冊子最多罰個兩鞭,你布松良可是驗屍出了大錯呢,你敢跟誰告狀?
“怎麼著,布先生急了?”
“我說了死者是自作自受,沒有兇手,你為什麼要插手!”布松良用真實表情肯定了對方猜測,他就是急了。
申姜挖了挖耳朵,散散漫漫:“看不慣嘍。”
布松良沉下聲音:“你就不怕——”
“你那個千戶親戚是吧?我可怕死了,”申姜陰着臉,“仗着這個,你搞了我幾回?我告訴你姓布的,這回我還偏要插手了,立了功,我搞死你!不,我立不立功還無所謂了,搞了你我就爽!”
布松良往前一步,眼神陰陰:“你不會真以為,一個不知道哪蹦出來的小子,能幫了你吧?仵作行可是吃經驗的,他才幾歲?一個嬌少爺,看過幾具屍?你確定他是在幫你——不是在害你么?”
申姜心頭一跳。
他怎會沒有懷疑?讓葉白汀看屍,是他一時衝動,當時姓布的在,他沒經住激,但人都放出來了,後悔也得硬着頭皮過一遭,且之後驗完屍給完方向,今天一天的親歷結果——
有些人就是行,比某些只愛鑽營的人厲害多了!
“你這麼有信心不會輸,還着什麼急?”申姜笑了,“你想告狀,就告去,想攔就動手,看看能不能攔得住,幹不了,攔不住,就乖乖蹲牆角祈禱,老子要是心情好,賞你個全屍!”
他話說完,推開布松良就走,進了詔獄門,摸了摸胸口,往葉白汀的牢門走去。
也不知道這米糕……合不合嬌少爺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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