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亂
靈致撐着頭看着他,回想起初見時的情景。彼時的他冷漠如高嶺之花,長了一張俊俏卻不好接近的臉。
那時候,她從沒想過嫁給他,甚至被冊封為夫人時也是懵里懵懂的。自己何時動心,何時對他有非分之想,她也不知道。
好像突然之間就色膽橫生。
“在想什麼?”秦業醒來,卻未睜開眼睛,嗓音沙啞地問道。
靈致見他一雙長腿露在外面,整理好被子替他蓋好。
忽然天旋地轉,一張俊臉在她眼前放大,一隻手探進衣衫里,不老實地撩撥她。
“我在想王上。”靈致已不在害羞,照着他的動作還以顏色。
熱氣逡巡在臉上,呼吸聲漸重,“果然長大了,學壞了。”
“因為王上這根上樑不正,我這個下樑就長歪了。”靈致輕咬他一口說。
“靈致,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李興在殿外守到辰時三刻,才得到通傳。秦業和靈致收拾妥當了,又一起用早點。
桓青匆忙趕過來,在秦業身邊低聲耳語幾句。秦業趁靈致為他戴冠冕時說:“等會兒我安排你出宮去王家。”
“我不走,我要留下來陪王上。”靈致堅持道。
秦業抱着她進內書房密室,在她唇上輕啄一口,“聽話,你留在宮裏我會分心,事成之後我來接你。”
“可是……”靈致明白了,她什麼也做不了,留在宮裏只會幫倒忙。可讓她撇下秦業獨自出宮避禍,她也做不到。“我不想離王上太遠,我就留在密道里等你。”
秦業思量片刻,說:“好,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擅自出來,我會親自打開這扇門。”說完,將靈致推進密室內的通道。
靈致重重地點頭,“我等王上來接我。”
石壁合攏之後,一切紛擾被隔絕在外。靈致在幾名蒙面黑衣死士的守衛之下,安靜的等在密室里。
她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只就着裏面的竹簡和筆墨,默寫着曾經看過的典籍。
地下密室里沒有滴漏時刻,等待變得格外漫長,靈致默寫完半卷書,外面衝殺的聲音穿透過石牆傳入耳中。耳朵帖在石壁上靜聽外面的動靜,刀槍砍伐的聲音,輜重頓地的悶響,聽得她驚心動魄。
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唯有相信秦業,候在這裏等他過來。
坐回書案前接着默寫,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等了不知多久,女死士送來乾糧,靈致問了時辰才知現在已到午時,“外面怎樣了?”
“還不知道,請娘娘耐心等候。”蒙面婢女說道。
靈致咬着干硬的麵餅,就着冷水充饑,填飽肚子繼續默書。
又過了不知多久,石壁外終於有了動靜,有人打開機關進來。靈致又害怕又忐忑,看到來人是秦業才放下心來,“王上。”
“沒事了,跟我回去。”秦業手中長劍上的熱血未冷,他一身黑色輕甲,頭髮微亂,臉上還有殘留的血跡,身上也有灰暗印記。靈致憂心地道:“王上,你沒事受傷吧?”
秦業搖頭,他今日斬殺不少逆賊,又手刃安信侯,身上沾了血,沒來得及換衣就過來了,“是亂臣賊子的血。”
靈致鬆了一口氣,跟着秦業離開地下密室回正殿。這裏被襲擊過,室內各處是刀劍砍過的痕迹和斷箭,書架上的書簡散落一地,宮人此事正在戰戰兢兢的擦地收拾宮室。
“我還有事處理,你等在這裏哪兒也別去,有什麼話就問李興。”他剷除逆賊之後就去接靈致,有些事還需繕后。
“王上去吧。”靈致知道他辛苦,盡量不給他添亂。
送走秦業,她和宮女一起收拾好後殿,又去小廚房看了看。這處地方還算完整,靈致找到完好的食材,生火做了些簡單宵夜。
宣室殿收拾妥當,已過子時,秦業還沒回來,靈致問過李興后,得知他還在太極宮,便在後殿等他回來。
“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得空后,靈致才問起今日之事來。
李興嘆氣,說起白日裏的混亂:“趙太后不滿王上,欲扶持她與安信侯亓徵的兒子坐上王位,將太後印璽交給亓徵,又拿着假王璽調動附近郡縣兵馬攻入咸陽,想趁王上不備發動政變。好在王上早有準備,假做不知,將其引入宮中,來了個瓮中捉鱉。亓徵已被王上親手斬殺,趙太后聞訊帶着兩個私生子逃走,王上已派人前去追捕。”
簡單幾句,將今日之亂說明。
緊因為不滿,就要政變謀殺親子嗎?天下哪有如此糊塗的母親。被嫡親母親這般對待,秦業一定很傷懷。
“宮中情勢如何?”她雖親歷此事,卻如局外人一般不知細節。
“王上早有安排,傷亡不多,只是叛軍喪心病狂,放火燒了幾座宮殿。娘娘請放心,大火已滅,有人受傷但未出人命。”李興跟在秦業身邊,這一日過得驚心動魄,回想起來實在後怕。
“把傷亡之人的名冊記錄下來送到我這裏。”靈致吩咐道。
秦業到後半夜才回來,他一身疲憊,簡單沐浴后,囫圇用了幾口宵夜便睡下。靈致睡不着,就跪坐在床榻邊守着他。
清早秦業醒來,看她半倚半靠地靠床而坐,手裏拿着卷書發獃,將人抱到床上,拉過厚被子蓋她身上,“守了一夜?”
“沒多久,只兩個時辰,王上累壞了吧。”靈致坐起來問他。
“都在掌控之中。”秦業說,“我這麼說不是為寬你的心,是事實的確如此。”
有些事,他們可以一起分擔,靈致心疼他,又說不出口。她連自己的事都理不清,談何為他分憂?“嗯。”
安信侯之亂很快平息,王翊很快將其同夥捉拿歸案,秦業毫不手軟,一律依照秦法處置。
三日後,逃離的趙太后也被抓了回來。兩個心愛的孩子死在亂箭之中,她因此神情沮喪,臉色灰敗。
秦業看見囚車中髮髻散亂,華服染上污泥的母親,神情冷漠,下令將其關入牢獄,擇日處置。
瀕死的恐懼讓她不顧形象跪倒在秦業面前,“業兒,我是你生身母親,你不能殺我。你是我和先王親生的孩子,為娘只是一時糊塗才說出那番謊話。”
秦業只冷冷地看着她,並不說話。
趙太后撲到宗室跟前,瘋癲地對秦泰等人反覆說道:“業兒是先王的子嗣,我若有半句虛言不得好死!你們看他和先王長得多像,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事情塵埃落定,秦業起駕回宮。趙太后見他不說一個字,追趕着上前,“業兒,你忘了我們在趙國的時候了嗎?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那段日子我們母子東躲西藏,每日食不果腹,為了填飽肚子,我為你去偷去搶。為了你,我拿刀殺人。”
她神情激動,腳下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她哭訴中說起過去的種種苦難,聽得在場不少人心中動容。
秦業腳步凝了凝,不忍地閉眼忍下所有情愫,頭也不回的回宮。
很快,玉絮將宮外發生的種種告訴靈致。三日前的談話之後,很多事秦業不再瞞她,要做什麼,或是發生了什麼事,總會派人支會她一聲。
趙太后讓靈致想起白璽,身為他們的子女,實乃三生不幸。“太后關押在何處?”回咸陽大半年,除婚後第二日之外,靈致便沒再見過她。
“在天牢裏,娘娘想去見她?”玉絮問道。
“嗯。”靈致點頭,她想知道,趙太後為何這麼做。
“奴婢替您安排。”玉絮說完退了下去。
九名陪嫁宮女的婚期也要到了,見過趙太后,便要開始張羅她們的喜事。
十二月底寒風凜冽,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積雪,還有些許灰敗的土地、枯草和樹枝。再過些許日子,春天不遠了。
靈致裹緊了斗篷,隻身帶着玉絮去關押重犯的天牢。
獄卒見到王后令牌,立即放行,並親自將人引到趙太后所在之處。
只要秦業一日未定趙太后的罪,她便一日是秦王生母、秦國太后,獄中眾人不敢怠慢,安排了最寬大幹凈的一間牢房給她。
不過趙太后養尊處優多年,進來不過數日便瘦了許多,靈致還未走近,已聽到她的叫罵聲。獄卒不敢惹不敢打,只裝作沒聽見,任由她去喊叫咒罵。
靈致駐足聽了一陣,才走到監牢門前。趙太后不再撒潑喊叫,撩開長發啐了一口道:“你來做什麼,看哀家笑話?”
靈致摘下兜帽,說:“也算是吧,如果您不作死的話,不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趙太后靠着牆壁呵呵冷笑,“你懂什麼?”
“我的確不懂,但我至少不會害自己的子女,也不會偏心至此。我還知道,王上一直敬重您,在您未觸碰他底線之前,他容忍你的所有,放縱你做你想做的事。您若不夥同亓徵密謀造反,在外造謠中傷他,下毒謀害他,王上不會如此待你。”靈致說。
趙太后呸了一聲,道:“你還年輕,不懂我的苦。我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力,想要世間無人再欺我辱我有何錯?你以為你在姜國受的那點兒苦就比天下人委屈可憐了?你錯了。”
她回想起自己少女時期的經歷來,自嘲又凄慘地說:“我是趙國邯鄲一富商家的妾生女,自小不被當人看,被當下人使喚,做最累最髒的活兒,大冬天去河裏洗衣服,手都凍僵了。”
“等到我十三歲,嫡母見我容色出眾,將我賣入女閭。我不願賣身,每天被裏面的老媽子打罵折辱,後來竟被下藥送到一個五十歲的老男人床上。你雖長在山林,卻有妖精護佑,後來更是運氣好遇到業兒,由秦泰夫妻教養,更甚者,你成為姜國公主。你何曾體會過我的苦?”
“我見到來女閭消遣的姜耀,知道他的身份之後,想盡一切辦法靠近他,討他歡心。本以為能借他跳出火坑,他卻將我獻給秦勉。”趙太后嗤笑一聲。
“從那時起,我就看開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通通靠不住。既然我成了秦國公子的妻,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往上爬,我做到了,排除萬難,成為王后,太后。”
“兒子不聽忤逆我,換一個聽話的就是。你以為我當真被亓徵蠱惑?你錯了,他不過是我消遣寂寞的工具,是我的打手罷了,真正在背後謀劃一切的是我。”
趙太后痴痴笑着回憶自己的安排和計劃,她不止要做第二個宣太后,甚至想做秦國的第一個女王。
“可你已是秦國至高無上的太后,無人再敢欺你辱你。王上敬你孝你,你還有何不滿?”靈致以為,受過苦楚之後,會更珍惜來之不易的榮華富貴。
趙太后眼神風流的將靈致從頭掃到腳:“都說了,你還年輕,不懂。”
“你運氣好,嫁給了業兒。他年富力強,能讓你體會到做女人的真正快樂。秦勉姬妾成群,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姜耀外強中乾,床上功夫不過半刻鐘。”
她說起這些臉上沒有一絲扭捏,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姜耀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把亓徵送到我身邊。你們都說我是盪/婦,可這五年是我過得最快樂的五年。他會哄我開心,對我有求必應,我活了幾十年,就屬那幾年最自在。”
“秦國的男人,除了昭王長壽,都是短命鬼,業兒看樣子也不會活太久。以後你做了太后,可受得住孤寂的漫漫長夜?”
趙太後走到鐵欄邊,調笑道:“一看你就是個守不住的,說不定以後比我還不如。”
靈致打斷她:“你不是我,焉知我會如何?王上身體康健,一定會長命百歲。”
趙太后呵呵冷笑,“說得好聽罷了。”
她一輩子坎坷,活得荒唐,從今以後,怕是要淪為千古笑柄了。不過罵就罵吧,她這輩子做過做低賤的妓/女,也當過最高貴的太后,還做過男人不敢造的反,就算死了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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