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樣
“珩兒,你五歲起便跟隨名師啟蒙,自幼熟讀各家典籍,又曾跟隨你父王參與朝政。那你以為,你的‘義’是什麼?”姜靈祈未直接回答,反問他道。
秦珩想了想,“我現在是秦國儲君,要跟隨師傅們讀書習武,要學着如何成為一個明君賢君。日後登臨大位,要承續列祖列宗遺志,統一天下,止刀兵,興農桑,揚我秦室聲威,為天下萬民謀福祉。”
“你說得很對,”姜靈祈贊同道,“阿娘生而為神,便要擔起神明的職責,守護天地六界,保護天下眾生,愛護天下萬民。若有人破壞天地六界的秩序,為禍蒼生,阿娘便要出手阻止,維護阿娘心中的‘義’。要維護正義,便會有犧牲,阿娘從一開始,便做好為眾生犧牲的準備。”姜靈祈說,她經歷了太多次這樣的犧牲,這次她不能再保證自己全身而退。
“一定要有犧牲,沒有別的辦法嗎?”道理秦珩明白,但他就是捨不得。
“就像秦國統一天下,必須出兵一樣。”姜靈祈說道,“我們都想心平氣和坐下來商談化解爭端,可只有自己手裏有武器,足夠強大才能和對方平起平坐,才有談判的資格。但慾望不止,兵戈不熄,必要之時,只能用武力解決。這番道理,天地六界都可用。”
秦珩沉思片刻,不得不認同她說的話。
“只要六界太平,你們安寧,便是對我最大的慰藉。”姜靈祈道。
“阿娘,我明白了。”秦珩聽她一席話,也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姜高揚靠在姜靈祈身上,一臉懵懂地聽他們說著深奧的話,見自己插不上話有些着急,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急吼吼地問道:“阿娘,我呢我呢?”
姜靈祈輕輕捏了捏他日漸充盈的小臉,笑問道:“那高揚長大以後想做什麼呢?”
姜高揚不假思索地說:“我要長高長大,我要學武藝,我要保護阿娘。”
“可阿娘很厲害,可以自己保護自己。”從出生至今,姜靈祈聽到的都是自己要承擔指責,要成為神族中最強者,要保護好三界,要維護六界秩序,活到這個歲數,倒頭一遭聽到有人說要保護她。好笑之餘,又覺暖心。
“那我就像阿娘一樣,保護天下萬民,造福天下百姓!”姜高揚想了一會兒,認真地道。
姜靈祈笑道,半蹲下身來與他擊掌道:“高揚是男子漢,要說到做到。”
姜高揚深受鼓舞,煞有其事的和她擊掌盟誓,鄭重承諾說:“我一定會做到!”
和兩個孩子說完大道理,姜靈祈領着他們去海邊散步,吹吹海風,撿撿貝殼,等到晚上,又在海邊的紅樹林烤海鮮給他們吃。都是剛從海里撈上來的海蝦螃蟹牡蠣蛤蜊,只用火烤便能嘗到最鮮的美味。
母子三人又在海邊小鎮住了兩日,折去燕國戰場與王翊匯合。
秦國和燕國的這一仗打了半年,秦軍悍勇,一路攻城略地,燕軍雖善戰,卻不敵秦軍,接連潰敗,加之國內今年遭遇旱災,只得停戰求和。
三人抵達那日,王翊正在清點戰場,準備班師回朝。
姜靈祈走在埋葬戰死士兵的墓場上,空氣里是血腥味和腐爛的味道,頭頂盤旋着叫聲凄厲的烏鴉,恍惚之間回到上古之時的修羅戰場。
那一戰死傷無數,戰場怨靈遊盪,渾邪之氣遮天蔽日。
她父神說,她的神魂已與聖靈石融為一體,她的血有驅邪除惡的功效。那場驚天大戰之後,她割腕放血,凈化惡靈。也從那時起,曼珠沙華從她血里生長出來,開滿那片至今寸草不生的古戰場。
做法替陣亡兵丁超度,種下曼珠沙華花后,從微動的空氣里,她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似有什麼東西她無法捕捉。在墓地站了一會兒后,才去上將軍大帳見王翊。
王翊看到她來,問道:“找到了嗎?”
“沒有,不過似乎有了一絲線索,只是頭緒難找。”姜靈祈說。
“說說看。”王翊讓人去請秦施過來。
姜靈祈喝了一口茶潤嗓,“剛才,我去了墓葬場,一般而言,死人多的地方陰氣及重,但我覺得很奇怪。這種怪異之感我說不上來,只是直覺如此。”
王翊擦拭着他的沉淵劍,“你的直覺一向很准,再細查的話一定會找到蛛絲馬跡。”
這事急不來,姜靈祈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查,她想起一直念叨着的明鏡和玄鏡,問道:“大師兄和二師兄現在如何了?”
想到那兩位,王翊無語望天,自嘲地笑道:“拖你的福,他們過得不太好,並且快恨死我和王上了。”姜靈祈讓那兩位托生成為滅亡的衛國國君的遺腹雙生子,在娘胎之時便在外逃亡,現在東躲西藏日子很難過,未來還有報仇復國這些愛恨糾葛的戲碼。
“所謂人間過得越苦,對修行的助力越大,我這也是為他們好,挨個三五十年就過去了。”姜靈祈不以為意,“我得去瞅瞅他們。”
王翊看她一臉興奮,便知她恨不得立刻飛過去看熱鬧,“你還是別去嚇他們了。”
“我這是顧及同門之情前去關照他們,上輩子他們可沒少關愛我呢。”想起這個,姜靈祈忍不住摩拳擦掌。
“你……”王翊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勸了,“這次你跟我們一起回咸陽嗎?”
“回,當然回。不過你得幫我打掩護,我不想去幫人治不孕不育陽痿早泄這些病。到時候你就說,我是你流落在外的異父異母的親妹妹,除了美貌之外一無是處。”姜靈祈道。
這些年她送子娘娘和葯娘娘的名聲在秦國聲名鵲起,且越傳越廣,百姓們拜地雖是她的假身,但各種祈願聲還是能傳到她耳朵里,吵得她腦仁疼。
想起這件事,王翊也覺好笑,不過嘛,效果的確顯著。
“你還笑!”說起來姜靈祈就生氣,“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哦。”她頭疼地扶額。
“好了不說這個了。”王翊極力憋笑,正好秦施過來,看到二人這副模樣忍不住問發生了什麼事。
姜靈祈只好轉開話題:“在說藏匿在人間的妖魔的事情,嫂嫂可覺察到異樣?”
提到此事,秦施倒真有些預感,道:“我不知道算不算,我身體裏那股被凈化的魔力,似乎在慢慢流逝,我也不知道它們去了哪裏。”
“持續多久了?”姜靈祈追問道,又走到她跟前探了探她的識海,“不介意我幫你看一看吧?”
秦施搖頭,“你動手吧。”
姜靈祈和秦施攜手在葦席上跪坐下來,她施法讓自己的靈識潛入秦施的識海之中。
秦施的識海清明,但卻一片狼藉,就如人間戰亂后留下的殘垣斷壁一般。識海猶如碧藍澄澈的大海,但海面波濤洶湧,風狂浪急。姜靈祈潛入其中,發現她識海深處出現一道裂縫,秦施的修為和神力正被它緩慢吞噬。
姜靈祈放出自己的神識追隨這道裂縫而去,下面很黑很窄,正當她欲潛入更深的地方之時,一道熟悉的黑氣直衝她面門,甚至伸出無數觸手,欲將她拉入深淵。
姜靈祈慌忙後退,退回秦施識海的裂縫之處,將自己的神力化作沾粘劑將其修補好后才退了回來。
見她神色慌張,額頭沁出汗珠,秦施趕忙扶住她問道:“查到什麼了嗎?”
“我在阿施的識海里,探查到龍龑的氣息。”姜靈祈打坐調息完畢才回答道。
王翊蹙眉道:“你的意思是龍龑可能藏在施兒的識海?”
秦施想了一會兒道:“也許有這個可能,曾經龍龑讓我吃過他給的果子。為了不讓他懷疑,我毫不猶豫當著他的面吃了下去。”
王翊趕忙探視她的識海和靈田,慌道:“你怎麼這麼傻呢?”
“也許還有一種可能,但我現在沒有頭緒。二哥,你先別慌。對了阿施,你知道那個黑藤蔓和黑蓮花的作用嗎?”姜靈祈問道。
秦施想了想,道:“兩千年前我被阿翊殺死後,龍龑讓他的爪牙將我挖回去,埋在黑藤蔓底下。等我醒過來時,便在藤蔓的蓮花花心之中。等花謝結果后,我便徹底復活。從那以後,我身上便有了黑藤蔓。它的功效,應當是死而復生,魔界中好幾個魔身上都有。”
“如果只有藤蔓上只有白色小花而沒有黑蓮呢?”靈致想起那對比鮮明的顏色來。
秦施沉思片刻猜測道:“黑蓮花不常見,但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小白花可能只是它正常的花,沒什麼用處。龍龑生性多疑,不信任任何人,他對手下爪牙始終留了一手,我也不知道他最後的底牌是什麼。”
這些線索已經足夠了,當年姜靈祈已徹底將龍龑除去,現今捲土重來恐怕是那黑藤之故。“我要再去幽冥深淵一趟。”
秦施跟着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能不能發現新線索。”
王翊不放心二人,自是要跟着一起去。
他交代完軍中事務,姜靈祈也把青羽留下照看兩個孩子后,三人才一同前往幽冥深淵。
這次與上次沒什麼不同,沒有龍龑的氣息,也沒有魔的氣息。
秦施折下一段藤蔓,只覺自己身體裏有同樣的東西在破土而出,連忙將那藤蔓仍了,王翊趕忙帶着她回到地上。
姜靈祈留在深淵之下,猶豫一會兒后,引九天焱火將此物焚燒殆盡。
攀援的藤蔓在青藍色的火焰里噼里啪啦的掙扎着化作灰燼,等所有的黑藤都被焚毀,確定它不會再死灰復燃之後,姜靈祈才離開深淵底下。
秦施已平復過來,不過黑藤蔓已經長到她的手腕處。王翊看了也很是無奈,他幫秦施除了很多次,但無法徹底清除。
姜靈祈看着秦施皮下蔓延的黑藤,道:“只有找到根源將其連根拔起,再用九天焱火燒毀才可。”但要做到並不容易,九天焱火能焚毀一切,一不小心便會把秦施也一起燒沒了。
“只能想其他法子了。”王翊有些沮喪。
姜靈祈倒是樂觀:“總會找到,二哥別灰心。”一定能做到,只是時間問題。
“我也一定看好我自己,一有任何異常一定告訴你們。”秦施說,她很害怕自己成為累贅,最後拖了他們的後腿。
姜靈祈握住她的手勸慰道:“嫂子你別怕,這回我一定清楚掉所有威脅。”
離開魔界回戰場,在幾名副將和秦珩的安排之下,戰場已收整妥當,明日便可班師回朝。姜靈祈修整一日,想到在人間的明鏡和玄鏡,便準備收拾收拾去瞧瞧那兄弟兩個。
“早去早回,別嚇到他們了。”他們如今是亂臣賊子,受秦庭監視,王翊不得不提醒她道。
姜靈祈揮着手道:“明白明白,我有分寸。”她只是想去看看那兩個老傢伙的笑話而已,自會隱匿身形。
“那就咸陽城見。”軍中還有不少事要王翊處理,提示完后便埋頭去看公務。
姜靈祈心情頗好的和青羽去明鏡和玄鏡的躲藏之地,走到附近,她看着地圖和腳下山川,一股熟悉之感迎面而來。“青羽,你有沒有覺察到什麼?”
青羽已變回原身,聽了姜靈祈的話后道:“這裏曾是殷朝故都,殷朝滅亡后,王城毀於戰火,後來又發生地震,便被遺棄了。”
原來如此,她記憶里殷朝王城很繁華,那時她叫蕭霙姬,是殷朝的公主。蕭霙姬死後,她又轉生成了高靈致。
這裏也算是她的故鄉,那時候的王城宮殿巍峨,房舍整齊,雖不及咸陽,卻也有另一番粗糲古樸的氣質。如今野草叢生,長滿一人高的灌木,只能看出大致輪廓:“下去看看。”
青羽在王城外的城牆停下,姜靈祈將地圖放回百寶袋裏,看着眼前的殘垣斷壁,欷歔着搖頭,時間啊,當真是太殘酷了。
她找到昔日的城門進入城中,走在荒草枯折的主道上,看着周圍的土牆。現在是十二月,萬木枯萎,冬雪飄揚,一切生機都被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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