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這下,是你欠我的了”
暑假完結后,雜貨店的幫工也暫告了一段落,而後進入了寒假,辛追重新回到了雜貨店裏。她一度雀躍的心情,卻在第三天就因為收到一張假幣而毀得乾乾淨淨。老闆中午時過來收賬,一捏就知道了,假幣做得再真,對老闆這樣手指上“千帆過盡”的人來說,指紋就是X光,準確率百分之百。老闆不氣惱也沒有埋怨,還是一樣的臉擺給辛追:“那就從你工資里扣掉了哦。我跟你說過的,你記得的吧?”
辛追原本乖乖地站在老闆身邊等老闆收完賬,她眼睛瞄着地上一小行螞蟻,螞蟻們齊心協力搬着一粒話梅核。
所以她沒明白:“記得什麼?”
老闆把那張假幣在辛追眼前撣了撣,讓辛追聽清假幣扇出的風那麼軟,假得一點派頭也沒有。
老闆走後,辛追手裏就多了那張粉紅色的錢,毫無價值的錢。還好後面久久地沒有客人來,讓她不至於收拾不了頹喪的情緒,沒哭,但情緒是壞極了的,情緒壞到她回家,壞到她上床睡覺。晚上九點而已,母親早早地關了燈。從官司結束歸還完賠款以後,每天一到九點辛追家就熄燈睡覺,一個月的電費三四十,而這次她損失了一百。
辛追睡不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彷彿肉眼中能看見光怪陸離的宇宙,它們在自家窄小的屋頂下互相碰撞,毀滅又重生,紫色的紅色的波長猶如海洋里活動的藻類,一劃就是一千年。然後她聽見房間一角傳來的怪聲,毫無徵兆地出現,辛追完全驚醒了。視界太黑,判斷不了當下的時間,就在她正要坐起身去仔細查看時,那個怪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它們自黑暗中積蓄,苦積成澀,澀積成殤。
是辛追父親在哭。
入睡前辛追聽說了,父親最近在打的幾份工里,有一份去幼兒園送配餐的活,活幹完了,幼兒園打了個電話過來說對接餐品的某某老師轉頭髮現手機不見了,你們知情嗎。接電話的工頭問這話什麼意思啊。幼兒園那邊的回答因為之前看見你們送餐的工人偷拿過配餐里的蛋糕。辛追父親趕忙解釋,不是偷拿的,是有兩個班級的小朋友對雞蛋過敏,所以他才獲准先拿走的。但嫌疑橫豎還是逃不掉,工頭應付完兩句又轉而勸辛追父親,連說我相信你,我肯定要幫你說話,說得挺動情,再跟一句,真要一時糊塗,我也會幫你圓回來的,你就說是不小心拿錯了。辛追父親蒙了,好像被工頭直接看穿他破舊罩衫上的口袋,口袋裏一個用了八年的錢包,錢包里最大的面值是一張五十。這可能是比發現手機本身更有力而直接的證據。
後來過了十分鐘,幼兒園又來了電話,說不好意思哦,搞錯了,某某老師的手機找到了是一個小娃娃拿去玩了,不過……電話里還是口氣一轉,以後還是讓你們的工人別再偷蛋糕了。怎麼著也得給自己的失策挽回點顏面不是。還是得從別的地方論證,我們沒有看錯人啊,我們沒有冤枉他啊,他手腳本來也不幹凈啊。
辛追父親不是以控訴和抱怨的口氣來講這件事的。他一天的氣力要做幾份工,再勻出一半去辯駁去吵架去分個是非,怎麼算都不值,是非能值幾個錢呢?所以他只是疲累地提醒,以後都要更仔細點,更周全點,他們眼下如同站在低洼,偏見的洪水來時一定先挑辛追家裏淹起。父親說得非常平淡,不想激化出任何多餘的情緒。只等到入夜良久,他一想到當初是怎麼被招呼去,這雞蛋糕有的小朋友不能吃,扔了浪費,你要不要。他高興極了,手在褲子上正反來回擦了幾次接過來,捧着一家人第二天的早飯覺得今天真是個好天啊。
看不見的時候,只有父親的哭聲最完整。在夜色里鑿一條曲曲折折的路,打通的每個地方都是精神的命門。
辛追不敢動彈,一點點來自女兒的反應都會扼殺這一次釋放,並且更增加他已經足夠的不堪和懊惱。
她憋住呼吸,停留在屬於父親的無力中,任由自己去吸收。父親的哭聲也會交替着高低和粗細,像一個笨拙的人初次織的毛衣,疏密不均,薄厚不勻。儘管它們的腐蝕性比女生想像中的還要強數百倍,一併帶走了她原先放任在黑暗中的胡思亂想,不再有亘古的星雲,她所躺的是家一室一戶的小房子,桌子上放着阻擋蒼蠅的塑料罩,裏面有一盆吃剩的炒豇豆和兩個饅頭,就是明天的早飯了。
而她損失了一百。
辛追幾乎沒有感覺到什麼阻力就下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很不光彩,但令她在那一秒陡然放鬆了下來。
她想好了,要找機會把收到的那張假幣用掉。一百塊對她來說是大錢。這個損失她無論如何吞不下去,吞下去了也消化不了。什麼道德正義,公序良俗,在肚子裏攢再多,也蓋不住一聲飢腸轆轆的咕嚕叫喚。所以省省吧,讓她做個壞學生,品質惡劣,人格低下的壞學生好了,一百元假幣的糟糕之處可比這些要直接得多。
可第二天她在馬路上走了幾個來回,攥着鈔票的手還是濕漉漉地長在了褲子口袋裏,沒拿出來。她不僅僅害怕被人發現,更害怕變成一個因為金錢而“墮落”的人,高中女生受到的教育里,這個詞語總以異乎尋常地高頻出現,老師們從不會詳細說明什麼叫墮落,因此辛追認為掌心裏那張發潮的假幣就是墮落的前因。
她又失落又沮喪,到了得去店裏幫忙的時候,辛追剛坐下,小誼拉着班霆走進來。中間隔了兩個季節,但更多的意外是在於過去單獨在店裏招呼過的兩個客人,頭回一塊出現。尤其是小誼臉上掛着老大兩泡眼淚,到了櫃枱前,突然將手掌里的一團粉紅色半扔半拋地砸在櫃枱上,辛追有些錯愕地站起來,聽小誼說要買火柴,辛追剛想問要多少盒,小誼說要買全部的火柴,到這裏辛追已經明白不了了,班霆攔上來,把小誼朝外拽了拽,臉上有些罕見的不自然,他朝辛追搖搖頭,連說了兩遍“不是”,又說一聲“不好意思”。
小誼拋出的一百元已經在櫃枱上滾了兩圈掉到了地上,辛追撿起來握在手裏,不知下一步要怎麼做,店門外一個中年男子氣勢洶洶地走進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朝班霆看哪怕一眼,徑直把小誼抱起來就走,小丫頭蹬腿大哭,尖叫着喊:“你和媽媽都說了要把我們家燒掉,你們說了的……”過了良久,好像還能隱約聽到一個女兒對家長的強烈控訴。
等到店裏的空氣完全恢復,班霆轉向辛追,他表情不太好,看得出剛才的事讓他心裏既窩火又喪氣,所以他的聲音也消沉了些。
“你別介意。”
“哦……不會。”辛追獃獃地看他。
班霆打完招呼就朝外走,辛追目送他人影徹底消失,坐下來,有些晃神地擺弄着身邊的計算器或膠袋,再過片刻她才着急地跳起來,跑出去朝班霆喊了一聲。
“喂!——喂——”
男生站住了,遠遠地朝辛追轉過身,辛追小跑兩步追上他。
“錢沒還給你們呢。”她說得有些氣喘吁吁。
班霆眼睛睜大了一些:“……沒還?不是早就還了么?”
辛追聽出他的誤解,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她手朝口袋裏探:“給。”
但沒料想捏出來卻是兩團皺巴巴的鈔票。
一真一假。
小誼的校徽落在副駕駛上,讓下午搭了一段車的前上司王律師硌出一大段玩笑話,連說還以為是誰的耳環,那可就發現了班霆的秘密女友。班霆表示擁有這個校徽的“秘密女友”再過兩個月才滿十四歲,他一個學法的還不至於明目張胆地去碰高壓線。王律師就着問下去,班霆你談女朋友了么,見班霆搖頭,王律師說想着先立業也沒錯,但別一不小心就耽擱了。轉而又提醒安排好最近的工作,別被壓垮了。班霆忍不住接了一句那是托老師您的福。王律師呵呵地笑起來,倒是聽不出一點歉意的。剛才他和班霆的遭遇實在是巧,班霆剛走進電梯,王律師跟隨進來的步子快得像守候伏擊,雖然他很誇張地“噢?!”了一聲,拍班霆肩膀的動作充滿了驚喜。簡單聊了兩句無關痛癢的,班霆感覺到王律師還有其他話要對自己說,這不王律師都跟着他一路走到車頭前了。班霆想那好吧。
“班霆,你執業證快拿到了吧?”
“嗯。”
“拿到后考慮跟我走么?”
“……”班霆朝前上司看了看,“後面的事我還沒想過。”
“那想一想唄。你和小田,我都非常信賴。小田跟我更久,姑娘毛病不少,但優點也很突出,思路特別活,劍走偏鋒型的。所以你們倆,我都挺捨不得。有可能的話,想要再和你們一起工作。”
“謝謝王律師。”
“當然你如果更喜歡那些離婚啊、討薪啊、分房產啊這些案子,就當我沒跟你提過吧。但如果你想做資本市場,公司併購類的案子,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嗯。”
王律師想要把話題輕鬆化:“也真不好說,沒準你真的喜歡離婚案多點呢。我得先調低我的期待值。”
“您別開我玩笑了。”
“是哦。怎麼會喜歡呢。現在的離婚官司,工作量都集中在找錢和分錢上。律師的工作像在宮保雞丁裏面找雞丁一樣,有什麼意思呢。”
前上司說得完全正確,過去小田一天裏接到過六個電話,都是同一個人打來諮詢的,把所有能懷疑的都懷疑了個遍,小田按捺着火氣聽對方一套套地寫劇本:股票虧了是不是騙人呢,鑽表讓海關沒收了是不是騙人呢,公積金銷戶也是騙人呢。小田最後是怎麼總結的?當律師后,就知道感情都是可以靠錢衡量的,“任何感情,無一例外!”“外”字都破了音,小田喝着水潤潤乾渴的嗓子。
所以當年班霆對叔叔和嬸嬸那麼厭恨,也是冤枉了他們么?既然沒有人是例外。叔叔前腳剛和班霆家把賠款分完,過程難看得一塌糊塗,後腳嬸嬸攤牌感情不和要離婚,更難看,更一塌糊塗。烏糟糟的局面前,叔叔和嬸嬸都不知該如何下手似的,嬸嬸因此下意識地把本屬於班霆爺爺的那顆金戒指當成了象徵,既然它成了遺產,叔叔有了份,那離婚時必須拿出來分割,古董戒指的形象畢竟明確很多,虛無的股票債券遠不能及,所以她得以這枚消失的戒指為目標,完結這場離婚大戰。可叔叔兩手一攤非常乾淨,不知道,沒見過,沒拿到過,你問我大哥去。嬸嬸找上班霆家,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樣的,不知道,沒見過,沒拿到過,你問你老公去。嬸嬸氣自己看不出真假,回來再和叔叔大吵,一人一句比賽誰撂得更狠,在狠話里把這個家拆得七零八落,比賽着誰能把它毀得更徹底就算贏了,終於叔叔咬牙切齒地說那就一把火燒個精光,夫妻共同財產?放你媽的屁,一堆黑灰,分一半出來也肯定夠埋了你這個臭老逼。乒乒乓乓的話,小誼每一句都聽見了,她不需要明白每一個字,也能知道中心思想是什麼意思,也能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號啕大哭。小誼一副離家出走的決絕背影跑出了門,她是在樓下先打了個電話給班霆的,等班霆急匆匆趕來時,小誼二話不說先從他身上挖出一張一百元,然後拖着班霆去附近的小賣部,她要把所有的火柴都買走,這樣叔叔嬸嬸就失去縱火的工具了吧,班霆是這樣推測的。但當時他不知道應該如何插手,叔叔找來了,徑直越過他,把小誼抓起就走,班霆他一個高中生,看着叔叔一臉讓“家務事”折騰得發黑的臉色,胸口重重地悶着但毫無辦法。嬸嬸為什麼要和叔叔離婚,叔叔年輕時在整個南邊的舞廳里都叫得響名字的公子哥,賣相好,出手更是大方,不過沒關係,進賬也一樣多,叔叔腦子活,小買賣也能做成大生意。而嬸嬸怎麼從追求着叔叔的眾多年輕姑娘里的一個變成了嬸嬸,又怎麼過了十年決心要離婚,大概是叔叔漸漸倜儻不起來了,腦筋也不及以前活絡了,原先一家殷實的底子,只有管賬的嬸嬸最清楚它怎麼在變薄。當班霆爺爺的事情一出,叔叔懶了近一年的眼神立刻亮起來,亮出以前那種在廣州走私香煙時的光。果然隨後叔叔鉚牢了這半年的收入就靠老爺子的官司了,先跟被告方斗,結束了再跟同為原告的班霆父親吵,能多要到五千塊也行,多要到五千塊他也能再休息一個月,打打牌泡泡腳。要不到就休息半個月,打半個月牌和泡半個月腳。最終班霆父親給了句話,頂多看在小誼還年幼的分上,就當是把日後的壓歲錢一次付你了。叔叔回家後跟嬸嬸分享這個喜訊,那天入夜他睡得格外香,在他的鼾聲如雷里,嬸嬸想,她該離婚了。嬸嬸每晚都在孕育這個念頭,開始只是挑刺、爭執,叔叔以為無非夫妻之間的小矛盾頻繁了些,漸漸從夏跨過了秋,嬸嬸心裏的果實獨自惡化,然後跟隨第一場冬雨,嘩啦啦地揭了大幕,“離婚”兩個字正式擺上枱面來。
所有這一切,輪得到外人管么,連班霆父母都嗅到了事態越來越正式化的味道,不是一兩次握着手的談話就能化解得了的,開始在飯桌上盡量避免提到叔叔一家,怎麼提呢,同情地?慨嘆的?恨鐵不成鋼的?不在同一個屋檐下,話說得再動情也是閑話。
於是班霆只能短暫介入,讓小誼掏走身上的零錢,然後又被小誼和叔叔在爭執中撇開,無效而又不倫不類。
他離開的路走得不太直,背後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喊住了他。
“剛才小妹妹把錢忘在店裏了。”女生在自己的衣服口袋裏挖了挖,手掌在班霆面前攤開時,裏面卻是兩團紙幣。
“哦。謝謝你。”班霆說話就抬手摘走了其中的一團。旋即他發現女生的雙頰騰地紅了,是她自己也無法言說的一片通紅。她身體的某些地方一定是在不自覺地繃著力氣,以至於當班霆做出選擇后,那是一種事成定局、瓜熟蒂落的認命。
“怎麼了?”班霆不知道她認的是什麼命。
女生的手指慢慢團起來,將剩下的錢捏得很緊:“你不檢查下嗎?”
“檢查什麼?”班霆用兩根手指潦草地搓開紙幣,依然不明就裏。
“……沒什麼。”辛追的右手還是維持着拳頭,“就這樣,我得回去了。”
“好……拜。謝謝。”
“不客氣……”
班霆忍不住還是多目送了一會兒辛追。女生走得飛快,右手卻幾乎沒有擺動,一直護在胸前,但再過片刻,她的背影忽地塌了一層,兩肩認命似的垂下來。班霆仍然猜不到她認的什麼命。
時間沒有給予辛追充分的思考餘地——如果班霆是把那張假鈔揀走了,她應不應該高興,應不應該覺得老天開眼而坦然接受。根本不容她細想,班霆的指尖在她掌紋上快速地滑過,所有尚未成形的險惡預測和緊隨其後的不安懺悔,因為那個火柴劃過般的動作,在她兩頰高密度地沸騰了。
她是那會兒發現自己原來一點也不希望的。她一點也不希望欠班霆一分一毫。明明是花了多麼大一筆代價,才得到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為“雙方從此兩不相欠”落了錘,讓他們兩家的關係獲得一個生硬的平衡,最後叫張假一百塊攪了局算怎麼回事呢。
所以當辛追等不及,她放慢步速,將班霆選剩下的那團紙幣揉平后,仿冒的觸感當即令她的肩膀落了下來,安心地、認命地落了下來。
好了,她還是不欠他的。她依舊可以帶着“我已經不欠你”的苦楚遇見他,聽他說話,或者對他說話。同時,看他一樣帶着“你已經不欠我”的孤高遇見自己。
唯獨在最後,讓辛追隱隱不悅的是,她想,看吧,人和人的運氣就是差別那麼大,糟糕的倒霉的厄運纏身的,永遠都是她的相識,而不會沾班霆的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