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我怎麼說得清楚呢”
辛追一踏進門時就發現氣氛近乎恐怖。姑媽膝蓋上攤着一本雜誌,但只翻開了第一頁,壓根沒有半點被閱讀的跡象,更接近用作障眼法的道具。姑媽坐在沙發上看辛追,一問一答都是平常化的,回來啦,嗯,回來了,沒吃過吧,吃過了,路上堵么,還好,但姑媽的眼睛始終盯着辛追,那一連串的問題只是她建在河上的橋墩,它們是有目的的,為了送出最後的核心來。
辛追的心跳回蕩在脈搏,像有個發報機在那裏書寫着絕筆的祈禱。但姑媽還是問了。
姑媽的語調努力保持尋常:“辛追啊,我問你個事。”
辛追:“啊?什麼?”
姑媽:“你知不知道你表妹,她最近有沒有用過錢啊?”
辛追朝姑媽走過去:“婷婷?用錢?你是說買東西嗎?”
姑媽:“不是,她有沒有跟你說過,她最近缺錢?”
辛追以為自己拿出了畢生的演技:“……嗯……好像沒有。婷婷不會缺錢啊。”
姑媽:“哦。”
辛追吃不準自己該不該繼續:“婷婷有什麼事嗎?”
姑媽:“我卡里少一筆錢,婷婷那邊找她又找不到。”
辛追臉色無法控制地尷尬了一瞬:“啊——真的?怎麼會……”
所幸姑媽沒有針對辛追的意圖:“我再找她問問吧。”
辛追:“嗯……”
她慌不擇路地打算從失敗的謊言裏溜走,姑媽在身後忍不住又追問了一聲。
姑媽:“你不知道哦?你真的什麼都沒發現哦?”
辛追的手心潮起來,她痛恨自己不夠聰明更別提圓滑,心藏得不夠深,一點拙劣的波動就會泛在臉上,由此說的每個字都是耳光,一句話說完把自己也深深地厭惡透了:“我不知道……婷婷沒跟我說什麼,什麼也沒有……”
在這時拯救她的是崔洛川的來電,電話里說著約辛追出來見一面,婷婷男友的事有後文了,辛追喜出望外地應着崔洛川的話,把自己裹在一陣風裏飛速出了門。等掛了電話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急於脫身,甚至沒來得及發現崔洛川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是拴着好消息的雀躍還是埋伏了壞消息的消沉。
可多少讓辛追也頗為意外的是,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當她察覺自己是在赴崔洛川的約,她心裏是踏實的,甚至滿懷期望。崔洛川終於擁有了不同的身份,加速了辛追朝他走去的腳步,她踏着新生的仰賴和思念,停在路邊等紅燈時把發尾拆解重新紮了兩回,順了順衣襟的褶皺,動作緊張但仍舊甜蜜。她回憶崔洛川如何地出現,上天待她還算留有餘地,讓他的登場非常及時,他的主動讓辛追不適但她並不討厭,而到底是,崔洛川由小及大的幫助,是她不能否認的最大理由。有人願意相助原來是這種感受,被人幫助原來是這種體驗,特別是它們與金錢和生計緊緊捆綁時,原有的擔憂被輕易地瓦解了,取代的是一種莫大的慶幸和嗟嘆。她從小不願直接拿自己的貧窮出來做武器,是深信這個武器的力量微乎其微,除了招致別人處處另眼相待的“體諒”,令早就缺乏平衡的社交更加精疲力竭之外,根本沒有實質的用途。過往的所謂堅強只是別無他法,越是親密的人越無法接受對方的施予,於是自尊如履薄冰,只要接近就能聽見它在兩人的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報警,所以曾有的戀愛也在警報聲后不得不退場完結了吧。
如此說來,崔洛川大概從一開始就是以幫助者的身份出現,兩人之間的生分既拉開了距離也挽救了辛追的自尊,陌生人的善意下附加的壓力原來是會小得多的,小到可以坦然地道着謝感激他,只不過對辛追而言,她到底覺得僅僅道謝還是不夠,她需要好好地見一見崔洛川,握他的手,或者把手給他握。就算這份感情是從施恩與報恩開始,但她此刻也欣然接受。沒錯,來來去去都是一個“恩”字。
崔洛川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抱着雙臂,頭垂得很低,是一目了然的疲乏。辛追知道他連日舟車勞頓,在他身邊很輕地落了座。崔洛川轉過頭來,看着辛追的同時也把兩眼裏的血絲給了她一個巨大的暗示。辛追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崔洛川把她的掌心軟軟地搓平。
辛追試圖為他打氣似的,提了點語調:“飯吃了嗎?沒吃的話,我帶你去吃烤肉吧,你現在肯定需要烤肉。就是190廣場裏那家。”
崔洛川先重重地嘆了口氣:“辛追……”
辛追心裏的不安被點上了一圈火:“嗯?怎麼了嗎?”
崔洛川撫在辛追頭上的手滑到她身後,將辛追往自己胸口攬了一下。
辛追透過他的肩頭看着遠處的霓虹燈光:“……還好么?”
崔洛川的聲音過了很久才乏力地傳過來:“對不起,怪我……”他的話音迷迷糊糊的,辛追耳朵追了半晌,但關鍵的意思她還是明白了,她身體抖了一霎。
辛追還是希望自己誤會了:“怎麼了?為什麼怪你?”
崔洛川的手壓在她背上的力氣變大了,是一個很怨憤的投射:“怪我。”
辛追被他箍得人一陣僵硬,她終於使出力氣來掙開崔洛川的雙手,她將一臉的驚慌擺到崔洛川面前:“那個關係沒托成嗎?所以還是沒有辦法?”
“嗯。”崔洛川點點頭。
“嗯……但……這事也不怪你,能成當然很好,要是不能成也很正常的,不怪你啊……”辛追讓崔洛川兩隻失常的眼睛惹得一股心酸,她語調再溫柔些再寬慰些,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不,怪我……”崔洛川的喉結極其艱難地動了動,“那筆錢……”
辛追彷彿有短暫一秒的失重:“啊?那筆錢……”她跟着重複一次。
崔洛川兩眼的血絲織過了界限,他好像因為痛感而閉上眼睛:“錢現在不知在哪兒。”
辛追一點也沒有察覺自己的右手在一剎那用失控的力氣死死扣住了崔洛川的手腕,宛如在失事的飛機中,外來的強風撕扯着她,迫使她用全部力氣抓住最後一線求生希望。她的感知全部轉換成了聽覺,崔洛川失落的模樣,從皮膚外滲入的寒意,忽然乾涸的舌頭,盡數轉成了聽覺,幾個字告訴她,婷婷從姑媽那裏偷來的錢,經過辛追之手不知去向。
等辛追日後回想那個瞬間,她很奇怪地看見的卻是十六七歲時的自己面無血色地抓着崔洛川的手腕。確實是,怎樣也替換不進去真正情況下的她。唯有像獨枝一樣的十幾歲的辛追,如同隨一個砸破的花瓶倒伏在地,能供自己維持的蓄水四濺得那麼遠,可她只能面對覆水難收的結局。她一身學校里洗舊起球的藍色運動服,頭髮扎着馬尾,眼睛一會兒空洞一會兒紊亂起來,手還沒有放開崔洛川——果然是只要遭遇金錢問題的碾壓,那個十幾歲的自己就會登場。辛追後來想過,大概是因為自己有一部分成長確實永恆地停留在了那時,當年曾經遭受過的巨大打擊,猶如圓融的一滴樹脂,將還來不及振翅逃走的自己從此保留了下來,成為一種暗號。所有和錢有關,自錢引申出去的擔憂、驚慌、窘迫、蒼白、無地自容、憤怒和怨毒,全部得以保留。這樣一個辛追,成為以後同類境況下通用的答案。
她兩眼睜着十幾歲時呆然的痴相,嘴唇不自覺地發抖。大腦隔着冗長的時光下達恢復冷靜的指令,焦慮而頻繁,宛如一支支箭試圖穿過風雪。
“怪我。”崔洛川看着她在自己身上冷透了的手指,“現在是,張三說李四收了,李四說給了王五,王五說不是還給張三了么……”
辛追動了動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她的思維筆畫還在倉促地搶奪和分配,一句一句全都先於她的主動思考。
“沒辦成,就該把錢還回來。”“不是嗎?”“收錢辦事。”“收錢辦事。”“那沒辦事的話,不能收錢啊。”“把錢還回來啊。”
但這些都不是核心,辛追忽然明白了。她之所以喪失了全部的信心,只因為有一件她最害怕的事情正在逐字逐句地完成。
辛追披着自己十六七歲的影子,一邊凝視那個影子一邊笑起來,嘴角彎出徹底的認命:“我怎麼說得清楚呢?……錢不是我的。我怎麼能說清楚呢?……我會被懷疑的。”
她最害怕的就是這個。
“她們會懷疑我的。”。